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少年玉皇似乎有一種,已經傾盡全力,卻又酣暢淋漓之感,他收回右手的手指,下意識後退了半步,看着在這數不清楚的‘小心’,‘戒備’,‘不可完全信任’之中,唯一的【反天】二字。
這兩個字在這些小心翼翼,苟且求生的文字之中。
卻是說不出的鋒芒畢露,如垂暮老者,見少年意氣。
少年玉皇想起了那齊無惑口中所說,意有所指的那一句‘就如同,你沒有失憶之前那樣,你已有了根基,從頭開始一遍,重新掌握又有什麽問題呢?’
似乎是因爲他這個意識也隻初生,如大日少年,這一句話契合他之心境,讓他心中有無數的念頭浮現而出,微微呼出一口氣,提起手指,繼續落筆。
【此舉,自是膽大妄爲,自是可怖,自有阻力重重】
【與吾等往日求穩的想法素來不同】
【吾等皆是自上而下去看,那齊兄弟是自下而上窺見】
【吾等見難以維系鎮壓仙神,勉力支撐;齊兄弟見仙神糜爛,恣意而爲,皆如一體兩面】
【雖是極有危險】
【但是和吾現在鎮壓天阙似乎也沒有差到哪裏去,可爲一備選之法】
【大不了,此身覆滅】
【而此番想來,吾等爲天帝,則是傀儡,但凡真君以上,有大半皆不畏懼于吾等,皆是這千年來諸多事情,未能以雷霆之手段鎮壓之,故而威信越薄,欲要以上而下鎮壓之,則極難】
【但是縱然如此,天庭八部之中,亦有三成仙神,于吾等,仍有敬重之意】
【今日聽那齊兄弟所言,連縱五方五界】
【北帝亦言,天庭之亂事,隻是延緩而不能徹底解決】
【吾忽有想法——】
【吾等在天爲傀儡,不能鎮壓四方;但是若主動去反,那不就是,具備有‘正統’之名,麾下有八部三成仙神爲将,有淩霄寶殿,有天書,有遮天旗,還有昊天寶庫之中數個劫紀寶藏積累,最大的一股勢力嗎?】
【豈非生機】
【北極南極彼此制約,而吾等如此,正是生機之所在】
【既已回天無力,何妨再造乾坤?】
張霄玉神色沉靜,眉宇微微揚起,眸子裏有一絲神光,打破了翻閱這些玉卷之後越來越沉悶壓抑的心境,踱步左右,沉吟許久,心中自語:
【肉既已爛,不如斬去】
【昊天之約,已是過往】
“至于頂尖實力,大不了直接帶着淩霄寶殿跑到後土娘娘那裏,過去的我說戒備許多人,卻沒有說過要戒備小心後土皇地祇,再言,齊無惑打算連縱五方五界,隔離天庭,尚且不知道是真是假,是否大話……”
“他若真的能有所成的話,那吾等不如直接帶着淩霄寶殿去一并入夥算了!”
“将這舊日天庭化作牢籠。”
“自此令這天庭爲域外,六界可安甯。”
張霄玉的右手握着微微用力晃動了下。
所有仙神,北極紫微大帝乃至于過去的自己都希望張霄玉和往日玉皇一樣,做好昊天轉世,但是現在他忽而有新的想法浮現在心中,左右踱步,看向一面面玉牌,上面寫着的各種小心,謹慎,戒備。
這些其實都是過去的玉皇做過的嘗試,是試探嘗試之後,得到的經驗和教訓。
隻是往日的嘗試,是希望能夠靠着收服這些仙神,從而維持穩定。
但是卻又經曆了許多的失敗。
而現在,幾乎所有的天界高層名錄都在這個小心戒備的名錄之中,竟無一人可以依仗,畢竟八千年歲月,玉皇失去了記憶和力量,諸多仙神自不是愚鈍之輩,可自蛛絲馬迹之中,猜測出玉皇至少是受傷狀态,心中自有了自己的想法。
“更何況,若要重走昊天之路,破天庭的話,不就代表着,現在這些八部神将,諸天魁首,都會失去自己的地位和權位嗎?這些仙神的高層,必然不會認可吾等。”
“北極紫微大帝立場存疑,也不能徹底信任。”
“他認可的畢竟是昊天。”
“而不是吾等。”
“而現在,吾等作爲昊天轉世之身,欲要打破昊天曾經的基業,在他看來,終是離經叛道了些……”
“雷部之中,有南極長生大帝麾下的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一系,不可……”
“瘟部,水部,本就不穩。”
“鬥部,雖然勾陳大帝已自封于天外天,但是鬥部之中,也有他的餘黨。”
“其餘部分則皆尊奉北極紫微大帝之号令。”
“火部,火曜之主不知所蹤,而今的火部大多尊奉南極長生大帝麾下之朱陵大帝,不可。”
“天庭三院,天醫院,隻是輔佐之職,并無多少鬥戰之能。”
“天樞院,是司法天尊,四大天王所把持……”
“驅邪院,則是直接尊奉北極紫微大帝之令,也不可能和我同謀,諸佛在外,不尊天庭。”
已知道自己過去無數嘗試的玉皇沉默許久,思考若是自己當真想要破局的話,誰人能爲同道,誰人可爲共謀,眼前一枚一枚的玉牌,似有風動,微起碰撞,其聲清脆——
玄都大法師被諸多視線鎖定,太乙天尊爲上清門人,也已入了天庭,會保護在自己身邊,他們肯定不能動。
不能僅聽其言。
當要觀其行。
玉皇凝神思索的時候,這漫天仙神,似都環繞在自己身邊,他們玉冠道袍,清淨灑脫。
臉上帶着恭謹的笑意,目光平和,神色自然;少年玉皇垂眸,他就仿佛在這無數仙神的環繞和簇擁之中,天庭浩瀚而偉大,就如同數個劫紀之前初次創造的時候一樣,而一枚枚玉簡亮起,于是一個個仙神的模樣就都散開了。
皆不可信,最後八部仙神皆散去,玉皇他擡起眸子,看到前面僅剩下的道人背影。
看到他将天庭尊貴的九天敕封印玺扔入了河流之中。
當所有被懷疑的名字一個個劃掉之後。
而另外一個,唯一一個,值得信任的存在就以一種非常直接的方式凸顯出來。
玉皇張霄玉緘默許久,徐徐呼出一口濁氣,自語道:
“止量劫,助後土,破勾陳。”
“拒受真武之名,抛棄九天儀軌。”
“和天庭有敵意,不受北帝恩惠,也不是北帝一系的親信。”
“齊無惑。”
“而他的成長,吾等都看在眼中……”
“唯他可信,至少,現在是最爲可靠的。”
張霄玉閉目沉思,他此刻心中浮現出來的目标,是自下而上的走一遍昊天之路,天庭群仙是被鎮壓在牢籠之中的,充斥着野心的求道者,在這八千年六百多代的無數嘗試之中,已經證明了這些仙神的高層,本就不可信賴。
而眼下以一種幹脆利落的方式拒絕了天庭敕封。
也拒絕了真武之名的齊無惑,反而在玉皇眼中是同道中人。
他深深吸了口氣,寫下來道:
【後來之吾,且記住,齊無惑,暫可信賴】
【他也不喜歡現在的天庭,也有希望爲蒼生做些什麽的想法,但是吾等卻也要知道,隻觀其言,隻會如同過去那樣失敗,得到又一次的教訓;需要繼續觀其行,他說要一統天下,布局九州。】
【吾等卻看看他,是否當真有此之心,有此之力】
【且看看,齊無惑要如何去做】
【記住,稱呼齊無惑的時候,用齊兄弟】
【而吾等,名爲張霄玉】
【淩霄之霄,璞玉之玉】
【在後土皇地祇面前,若是齊兄弟也在的話,便稱呼爲【姐姐】,若是不在的話,還是老老實實稱呼爲娘娘的好,她的指頭打在頭上,真的很痛】
【另外,他似乎有法門掌握力量,但是大概會激發功體,傷及神魂身軀,不爲先生所允】
【委實可惜】
當這個時候,玉皇頓了頓,沉默許久,旋即将委實可惜之事抹去,轉而寫下來道:
【然,吾還會繼續下凡,前去尋齊無惑兄弟,而後嘗試他說的話語,嘗試他所說的方法】
【嘗試去一點一點掌控力量,或者說,重新修行】
【往日之吾,皆覺得要控制身軀,以綿延自身意識,但是,苟活又有何用?】
【如此,一則可以試試能否收回自己的力量;二來去看齊無惑如何行事,去和他結交爲友,看是否爲吾同道;三來,可和後土皇地祇娘娘也打好關系】
【若是他日,當真加入的話,也好不那麽突兀】
【至于代價……】
【自八千年來記錄,嘗試諸多手法皆是有錯,元神難以駕馭功體,功體的波動和漣漪,則會導緻自身神魂之破碎,吾想若是貿然嘗試的話,恐怕會導緻吾之神魂波動,此身早亡已是定局了,但是無妨,吾死之後,尚且還有汝等】
【而汝消散後,還有下一個吾等,下下一個,在吾等徹底消亡之前】
【終究會找到修複功體的方法】
【終究會尋到,救世之功】
【縱死,何妨?】
張霄玉擡起頭,看着周圍的玉簡,看到上面的文字,八千年來,六百餘代玉皇的探索之路皆在這裏了,實在謹小慎微,然也是勇猛精進,是在探索前方的道路,張霄玉下了決定,繼續下凡而去,哪怕會導緻此身意識迅速消亡,然——
“若無此心,何以成事。”
“何以救世。”
“何以,稱天!”
………………
少年玉皇松開了手指,這一枚玉符懸浮于空中,他今日疲憊了些,但是卻覺得和往日的疲憊也有所不同,重新閉上了眼睛。
齊無惑送走了後土皇地祇娘娘之後,在翻閱玄真留下的氣運密卷。
心中則回憶先前那少年張霄玉所言的一切。
手指輕輕叩擊桌子,垂眸。
‘出現的太過于巧合’
‘我也無法察覺到他的氣息……’
‘失去記憶,行于荒野,周圍盡數皆是豺狼虎豹……’
話中有話,其修爲無懼于野獸,是虛指。
後土皇地祇娘娘似有相識。
強大而無法自控的力量。
玉皇有恙……
齊無惑性靈有感,手指伸出,在桌子上平靜寫下了張霄玉三個文字。
張,施弓弦也。
如彼雨雪,先集維霰。霰,冰雪雜下者,謂之霄雪。
解卦曰:此身如弓張,箭在弦上;命如霄雪,日出即融。
忽而門微微響動。
他擡起頭,看到後土皇地祇娘娘已經踱步而來,張霄玉自是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身後有一名長身而立的青年道人,這道人的模樣清俊灑脫,但是卻又有三分懶散,眸子懶洋洋的。
齊無惑看着他後者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着翻閱典籍的齊無惑。
看着這個讓自己炸了許多爐丹藥的小師弟。
炸了多少爐子來着?
得七八爐了吧?
娘娘所言,要他來見見齊無惑,而玄都也早已有此打算,才遣太乙送玉皇。
太乙啊太乙。
終究是貧道,早你一步。
伱大師兄還是你大師兄,想要和我搶師弟?
吃道爺的爐灰去吧!
心中微歎了口氣,玄都大法師微微拱手,懶洋洋道:
“貧道玄都。”
“太上玄都。”
“玄微,你可稱呼我爲,大師兄。”
少年道人眸子微頓,玄都大法師的出現讓他反而猜測出了什麽,他看了看娘娘,而後起身行禮,道:“玄微,見過師兄……”
山外青山天上雲動。
遠遠可聽樵夫伐木丁丁。
這樣的見面并沒有什麽盛大之感,隻如尋常山野道人師兄弟見面似的。
仿佛往日已見過,仿佛舊友重逢,随意平和,兼且從容不迫。
隻那少年道人第二句話就讓玄都和後土皇地祇的神色都微微一頓。
爲這一次尋常見面增添了不同的味道:
“看起來。”
“玉皇,已回天庭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