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道人開口,第一句話便直指着最高尊神。
老者卻似乎對于自己的弟子很是了解,并無什麽意外,隻是撫須平和,道:“三清四禦,并稱尊神,禦啊,無惑,老夫在收下你的時候,卻沒有想到,你才出山,就已直卷入了量劫之中。”
“四禦嗎?”
“上一次,談論修行之境界,無惑可還記得?”
少年道人平和回答:“聚氣于内,取回命寶,是爲先天一炁;先天一炁再行突破,便是真人;真人且行且修行,等到破四正,得三悟,我之精氣神皆臻至于極緻,化二爲一,三花聚頂,是爲仙人。”
“仙人之後,修胸中之五氣,入八難爲地仙;此心無咎,破八難爲真君。”
“真君且修,以至道之極緻,若是再行突破。”
“在天爲帝君,在道爲天尊,在佛爲諸佛,在妖爲大聖。
“謂其至高。”
老者撫須,道:“尋常之帝,謂之曰合道,雖名合道,實則隻悟道耳。”
“非合道。”
“其舉手投足,皆有大法力,大神通,動念之間,似是大道相合,若是放開約束,全力出手,天地六界之中,隻有此大道所涉之處,皆是有所呼應;似是可操控大道,其實是以自身之力牽動大道,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雖是帝君,天尊,然終究隻如尋常。”
“其中各有強弱,高低不同,卻大多逃脫不開這個範疇,無非是力量更大,晃動某一條大道的時候,能夠激蕩出更強的力量和反饋罷了。”
“如死于你劍下之東華。”
“亦如而今伱所見的五方鬼帝,如同南極朱陵,皆如此。”
“根基或厚或薄,不脫此囹圄。”
老者撫須,話鋒一轉,道:“而事實上,這樣的帝,才是正常的。”
“先天之神,已臻至圓滿,其境界,本是天地大道孕育的無缺。”
“然而,無缺終究有憾。”
“更高一步,則需要打破造化之圓滿,淩駕于天地之道功。”
“如你今日所爲,以酆都之根基底蘊,以五名先天陰物,并七十二正掌使,無數的陰魂鬼物爲基礎,以你自己創造的太赤靈文爲牽引,爲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巨型儀軌,便可以超越天地造化誕生的這些先天諸神。”
“此爲合道,我之念動便是道韻,我之舉手投足,便是道怒。”
“此心變處,萬物随之而轉;此心若殺,則萬物皆俱僵殺。”
“如此之帝,雖亦是帝,在道門修行之中,天地人神鬼,同樣位列天仙,卻和上一種差距巨大,兩者之間相差,猶如雲泥,如此可被稱之爲善。”
“如你的師兄玄都,如玉清門下的天蓬,上清門下太乙。”
“皆是這個境界。”
齊無惑道:“所謂,中乘。”
老者撫須搖頭道:“不能說是中乘,應該說是【大品】。”
“大品,上善也,卻終究遜色于至高,不能稱之爲太。”
齊無惑若有所思,道:“真正的最上乘道路,就是【禦】?”
老者沒有回答,隻是轉而詢問道:
“無惑認爲,這個【禦】字,該要何解?”
齊無惑回答道:“弟子覺得,可有兩解,其一爲禦風之禦,是爲駕馭大道之意;第二則是以征其尊貴無上,稱之爲禦,尊爲尊神。”老者慨然歎息,道:“以禦爲馭嗎?是對,也不對,是啊,駕馭大道,必然淩駕于合道之上。”
“如後土之支配大地,如勾陳之支配萬類兵戈。”
“皆如此,以人之力而爲儀軌,能抵達【大品】已是至極至強了;勾陳和後土的境界,是幾乎難以修持走上去的,大道爲其所支配,無惑可能想象,另有一人,于大地沉厚之道上的造詣,淩駕于後土皇地祇之上嗎?”
“這是,後土和勾陳的境界。”
“是爲駕馭大道,你的師兄,天蓬,以及太乙,已經是大品天仙之境界,但是若是對上後土,對上勾陳,全力厮殺的情況下,隻能夠說,尚且還有保命的可能性。”
齊無惑心中震動,沉寂許久,坦然詢問道:
“老師的意思是,另外兩位的境界,比起後土皇地祇娘娘,以及勾陳大帝更強?”
老者的目光慈和,溫和回答道:“是。”
“無惑可曾經想過,爲何四禦尊神之中,唯獨兩個封号之中,有【極】的尊稱?”
“以至于其麾下的帝,真君,都有資格擁有【極】?”
老者見到齊無惑若有所思,于是微笑解釋道:“極的意思是——【極限】。”
“他們兩個的境界,有其中之一端,淩駕于我之上,爲世之巅,故而稱呼爲【極】,因而,對于南極長生和北極紫微來說,那個禦,并非是駕馭大道的意思,而是約束的意思。”
齊無惑的瞳孔微微收縮:“約束!”
老者看着他,溫和道:“然也。”
“南極北極之禦,可以【約束】道,而他們選擇約束的方式,一者爲生,一者爲死,北帝之秩序,南極之生機。”
“既已稱爲極,他們兩個的根基,其實和吾,相差仿佛。”
“隻是,他們卻不求全,而是選擇走向極緻,以自身之存在,鎮壓和約束【道】的一部分,而我等則選擇脫離,自此不在大道拘束之内。”
“他們放棄了【清】,選擇了【極】。”
“而不是做不到【清】。”
“因爲成就我等之道,不在三界内,不在五行中,萬物不能加持與我,我等卻也不能輕易出手幹涉天地大道,否則的話,便有種種不可測度之後患;南極北極,卻沒有這個問題,他們的道,就在于約束六界蒼生和大道。”
南極,北極。
上清,太清,玉清。
少年道人閉目微阖,六界之中,至極強橫的名字浮現出來。
太上将帝境之上的不同皆道出,方才撫須道:
“相較而言,【極】,皆有自己的理想和自己的強烈欲望,要去改變六界,這是在大道方向上和我等的不同,而雖然名爲四禦,但是後土勾陳兩位道友,和北極南極之間的差距,或許比起尋常的帝與禦之間的差距,更爲巨大。”
少年道人得以窺見這最高之道的一端,安然正坐于許久,道:
“那麽,雙極三清尊神,便是最強嗎?”
老者看着他,搖了搖頭,道:“不是。”
“最強的是那個時代的昊天。”
“一己之力,将萬物熔鑄于秩序之中,斬殺太一,破碎妖庭,驅逐燭龍,擊敗北帝,南極,後土,伏羲,擇最強之四禦爲麾下,而後獨自一人,和我等三者聯手交鋒一次,于是吾等共享【大天尊】之号。在那之後,昊天的天庭體系就此建立,被尊爲至高。”
太上的語氣平和甯靜,但是卻仿佛可描繪出無可匹敵的【帝】。
一己之力,敗盡群雄,放眼六界,無可匹敵者。
太上道祖語氣平和遺憾:
“隻是,他的強大代價太過于巨大,在天庭的秩序建立,六界剛剛進入沒有強者恣意縱橫的時候,他就隕落了,雖然隕落,但是其神魂不滅,後土護持使其輪轉曆劫,在那個混亂歲月,北極南極聯手,鎮壓六界,一直到玉帝歸來爲止。”
“他是追逐道的,若是踐行自己的道需要隕落的話,那麽若不去踐行,便非行道者。”
齊無惑安靜許久,老者卻也不急着催促,隻是撫須道:
“大帝之上有三條道路。”
少年道人安靜。
他和老者相對而坐寬大的袖袍垂落在下,在那幽暗的‘水面’上泛起漣漪,清淨,甯靜,仿佛亘古永存,仿佛永無變化,而漣漪散開,在前方晃動,變化出三條道路,太上總是這樣,他不會給弟子神通,不會傳授他法門,隻是會指出方向。
你自己去走。
老者看着眼前的少年道人,溫和道:
“禦道爲我,臻至于極,爲【禦】,爲【極】。”
“道不可約,法不可束,爲【清】,爲【祖】。”
“以力縱橫,不求長生久視之道,以求一世之間,敗盡群雄,蕩盡妖邪,奠定秩序,煌煌無可匹敵而德高者,爲【帝】。”
“你的師兄玄真,走的是最後一條道路,開辟道路,不求長生,煌煌如火。”
“有上古天帝之風。”
“現在,是你的選擇了。”
齊無惑看着眼前的老師,看着他指出來的道路,他忽而詢問道:“老師,您說,若我曆劫而死,您會渡我入道,那麽,老師您覺得,您渡我歸來的,那一世的我,還是我嗎?”
太上眼神慈和。
“無惑覺得呢?”
少年道人盤膝而坐,黑發垂落,寒梅無風而動,那花瓣落下來。
少年回答道:“是吾非我。”
“那或許是我的元神,是我的魂魄,但是,卻已不再隻是齊無惑了。”
“我的神魂和記憶複蘇的話,是否會摧毀那一世我的各種經曆塑造出的他?”
“所以,老師您不需要破戒的。”
老者怔怔失神,他看着眼前的少年道人,看到的卻是另一個身影,他們都曾經是那樣的決然,那樣的執着,也是那樣的寬仁,是因爲決然,所以修行于我,是因爲寬仁,所以絕不會以自身的強橫去侵占轉世身。
‘太上啊,本座神魂恐怕不滅,轉世之後,就不要叫做昊天了……’
‘爲何?’
‘因爲昊天是我,隻是我,這九天十地,三界六道,古往今來隻我一個昊天。’
‘這一世縱橫快意,已足夠了。’
‘下一世之我,終究非我。’
故人之聲散開,眼前的少年道人并非是他,但是卻又有一絲絲相似之處,老者的失神和緬懷隻一刹之中,隻溫和微笑,道:“那麽,我們兩個,終究隻是有這一世的緣分啊,我觀無惑,已有抉擇,如何?當行何道?”
齊無惑回答:“尚未想清楚。”
老者微笑道:“無惑,可能無惑?”
少年道人安靜了會兒,道:“是有眉目了,但是我認識一位燃燈大師,說未曾成就之大願,不需要說出,若是說出來的話,總是有些放大話的味道,實在是太狂妄了些。”
老者禁不住大笑起來,道:“你啊你,怎麽,對老師也要如此謙虛嗎?”
“無妨,無妨!”
“且試言之。”
少年道人幾番推辭,老者卻仍舊勸導,齊無惑想了想,道:“弟子出山,見過很多東西,道之領悟,在于的是所見所聞所知,而非是時間,有年少出山,名動天下者,也有皓首窮經,一事無成的。”
老者撫須笑道:“然也。”
少年道人垂眸,這地方,不在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唯【清】可至,乃無先無後,渾沌之境界,齊無惑看到身下泛起漣漪,有他走在天界,看到層層疊疊的雲氣,看到三十六層玉階之上,層層諸神排布;畫面之中,天地恢弘,一輪大日轟然落下,于是蒼生受難。
看到人間之征伐,鬼帝之厮殺,見萬物之類,見求道者心。
見到敖武烈因爲玩笑更改落雨;見青景威爲了求道而獻祭蒼生。
而這些神靈,豪雄,道心堅韌之輩,縱橫來去,最後終于還是消散了,唯獨剩下了漣漪逸散開來,一層一層翻開,齊無惑看到自己的眼睛,他擡起頭,如是言,如是道:“我見諸神高高在上,無懼于生死;見大帝動辄滅世,隻爲求道;見人間征伐厮殺,慘烈無雙。”
“見地祇因心而動念,緻使一州之地落難。”
“見人皇爲了自己的力量,而任由百姓死傷。”
“見鬼帝厮殺,見到萬鬼齊嘶,見到這陰司幽冥之中,都有打回陽間之心。”
少年道人一字一句而來,聲音平和,卻仿佛有無數畫面浮現出來。
太上的神色漸漸鄭重。
最後,齊無惑說完這一切,看着眼前的老師,道:“所以,泰山府君,不是我的選擇。”太上看着眼前的少年道人,老者的眼神澄澈,他一直在引導自己的弟子去思考他自己的道路,去給弟子打開前路,卻不會加以絲毫的幹涉。
道路就在那裏啊。
且行!且行!
博之以道,約之以法,無爲而爲,是爲太上。
于是他看着自己的弟子心神堅定,似乎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看着他正坐,斂容,脊背筆直,看着他的背後絲絲縷縷的氣機升騰,看到水面激蕩漣漪,看到齊無惑的背後,有一座墨色緘默之山脈出現。
仿佛看到這巍峨之山,那非山,非嶽,直至于最高,最深。
襯托那少年道人幽深安然,卻又平和沉靜。
看到自己的弟子緩緩提手,五指微白展開,微籠,袖袍垂落,嗓音安靜,似還在思索,卻已找到了自己的方向,真正的方向:
“天。”
已見天界諸神萬類,高高在上。
“地。”
已知地祇恣意,可任意更改落雨和地脈。
“人。”
已知人間征伐,爲求權位,不惜獻祭蒼生。
“神。”
已見東華帝君,隐曜星君,随性随意。
“鬼。”
已見鬼帝幽冥,陰司惡神,此心不滅,仍妄掀起無盡殺戮。
所以,你已經見到過這些,你已經親自經曆這些,踏過這些,你的道路是什麽?
“非清,非禦,非極。”
少年道人提起了右手,自一側而至自身眉心之前,袖袍拂過如流風,大拇指扣住小拇指和無名指,以爲劍指,立于自身身前,伴随着無聲卻浩瀚的變化,唯太上可‘見’,那少年道人背後,異相升騰,此山無盡,道路之上無盡殺伐,無盡死劫,恍恍惚惚,似存似亡。
竟然不可一眼窺見。
似乎有狂風吹拂而下,少年道人劍指在前,雙目平和,鬓角黑發微微揚起,道:
“五方五界一以貫之。”
“吾。”
【泰山府君】
“爲一。”
【鎮天地人神鬼】!
于是太上怔怔然失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