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面鏡子之中泛起的漣漪許久不曾散去,縱然隻是過往之事的殘留畫面,但是玄真單人獨劍,淩駕于天地之中,連道三聲修道,求道,證道,最終放聲大笑,隕落煙消雲散之畫面,壯烈雄闊,遠不是老師口中的簡短幾句話能夠比拟的。
那般孤絕的勇氣和決絕,齊無惑許久不曾回過神來。
他回憶老師講述上中下三乘道路。
其中玄都大師兄,在老師口中,是虔誠于道,遵循吾之教誨,修行曆劫,有爲無爲,證得混元一氣。
與天地同修,吐納日月。
卻也隻得中乘而已。
那麽,何爲最上乘?
何爲最上乘!
齊無惑看着玄真師兄的道路,忽然就明白了老師那不曾說出的話語,到底什麽才是最上乘的道路——
自己的道路。
開辟一條全新的道路!
磨砺自己的道心,認定自己的方向,而後步步前行。
然後披荊斬棘,斬卻一切道路上的外劫和心魔,最終高歌猛進,走到這一條道路的極限,走到道路的終點,那麽,無論此身曾經拜師于誰,無論曾經經曆過什麽,幾番沉浮,幾番挫折,也可稱一道之祖師。
是可爲——
道祖!
少年想着師兄的所作所爲,整合天下,一統九州,持劍而戰妖皇,邀天共飲。
一件件,一樁樁,又創造出了最初的氣運之道。
欲要讓尋常的人也不再受到天資的束縛,隻要此心不是堕落懶散,便可以有道路可行,裹挾了大勢大願,是何等的豪邁,從不後退,從不挫折,從不曾給自己留下餘地,唯步步向前,終究破劫四十九重隕落,也不曾後退,不曾後悔。
如此豪情,如此道心,又是同門,又是同族,隻差一步就要功成,這一切都在沖擊少年道人的内心。
讓他情緒激蕩起伏,那諸多的情緒在他的喉中盤旋許久,最終也隻得一聲喟歎。
“可惜了……”
南青子微怔,她簡直覺得,這一聲歎息就如同那一日玄真隕落之後,趕赴而來的老者怔怔許久後的歎息,一般無二一樣,而這可惜兩個字,根本不是旁人那種無關痛癢的評價,而是帶着一種極爲濃烈的遺憾,極爲痛切的感同身受。
南青子神色恢複了原本的靜谧,道:“誰人不可惜呢?”
“他隻是,從不願回頭罷了。”
“執道之堅,君心如鐵,其餘一切,也隻是他的點綴。”
少年道人道:“鬼帝蘇醒之後,爲何不曾第一時間去找他?”
南青子沒有回答,許久後,才淡淡道:“隻是區區四年罷了,他是人皇,我是鬼帝,四年的時間,對于我們來說,隻是倏忽之間便過去了而已,不值得一提,也不必記挂在心中。”
“我爲何要第一時間去找他?”
“我如此,他亦如此。”
她是這樣說的,可是她擡眸遠看去,卻仿佛還在注視着那遙遠到了八千多年前的過去,看到了他們那唯一快樂的兩年時間,在山下的院子裏面隐居,他們的院子裏面開辟出了四方天下的景緻,角落有竹,屋旁有松,秋日可大片菊花觀賞。
因她出身水鄉那道人還親自在院子裏面引來了活水,種下荷花。
夏夜觀荷而賞月,隻那道人總是說,因多有草木,蚊蟲不免太多,而有水之地,書卷潮濕,容易被蟲子蛀咬,倒是頗爲煩惱,道人翻書,女子搖扇,山下之時日,明明短暫如同倏忽之間,明明無趣地似乎沒有什麽特别的事情,卻讓她難以遺忘。
齊無惑看着失神的南方鬼帝:“那麽,你可曾經見過玄真……人皇的墓葬嗎?”
南方鬼帝淡淡道:“他煙消雲散了……我,深恨他,不曾見他!”
少年道人道:“他葬在一處山下。”
南青子的身軀猛地一顫,眸子瞪大。
山下……
齊無惑不知道爲什麽南方鬼帝會忽然對這一座山而有如此大的反應,隻是作爲師弟,需要将這些東西傳遞出來,道:“沒有什麽陵墓群和華麗的陪葬,隻是一座孤墳而已,那裏有一座石碑,号爲玄門十三恨。”
齊無惑語氣清朗,輕聲道:
“第一恨,書囊易蛀。”
南青子的手掌下意識抓住了袖口,死死地攥住,這是巧合嗎?
她懷念的東西,他在最後死前也在懷念着麽?
少年道人看她,頓了頓,方才輕聲道:
“第二恨,情深緣淺,佳人薄命。”
南青子的眼裏面似乎蒙上了一層迷霧,她安靜地站在那裏,少年道人卻忽而覺得她變得很是遙遠,身上屬于南方鬼帝的陰冷和寒意,那種充滿了侵略性的絕美之感也散開了,少年道人似乎明白,或許,【南青子】和【南方鬼帝】,并不是完全的一樣。
【南青子】,是【南方鬼帝】最爲本質的秉性,是若是她不是先天純陰鬼神,而是出生在人世間會是什麽樣子的可能性,而這一次的嘗試和可能,遇到了行走于天下的太上玄真。
少年道人徐徐道:“第三恨夏夜有蚊,第四恨月台易漏,五恨菊葉多焦,六恨松多大蟻,七恨竹多落葉,八恨桂荷易謝,九恨薜蘿藏虺,十恨架花生刺……”
這些在他看來,是師兄也是有諸多執念和情感的人,非是雕塑一般的存在。
是大愛非無情。
可落在南青子的耳中卻又是另外一番意味。
很多的東西,唯獨當事之人,方才知道那些隐微的心思和含義,不知怎麽的,她眼前的畫面模糊起來,她仿佛還可以看到那在小小院子裏面的兩年時間,看到了那煩惱的小道士,坐在荷花池旁翻卷着自己的書卷,而自己坐在椅子上,看着他。
那道人把書都攤開來,看着那些被蟲子蛀了的書頁,劍眉都皺起來,龇牙咧嘴的,可擡起頭看着她,笑容還是溫暖燦爛。
眼前盡數模糊,而後有淚水滑落下來。
落在地上,化作九天純陰之氣。
齊無惑的聲音頓住,看着那不知道爲何,不知何時淚流滿面的南青子,南方鬼帝那一張絕色無雙的面容蒼白,齊無惑歎了口氣,道:
“先天陰神鬼物,至陰至純,本沒有所謂的姓氏。”
“而你那一世又是從家中跑出來,隐姓埋名。”
“所以,南青子這個名字。”
“其實是你那一世和玄真度過短短四年時的名字吧。”
玄門十三恨,十恨唯伱,三恨爲道,無我。
至陰至純,先天所生,冠以相逢之名,綿延八千年。
齊無惑看着眼前之‘人’,歎息道:“爲何呢……”
爲何你不曾在蘇醒之時去尋找他?
南方鬼帝擡起手,用袖口擦去了眼角的‘淚水’,眼角微微泛紅,怔怔然失神,卻笑起來,輕聲道:“那時候的他,是陽間功業最大,氣魄煌煌如火者,意氣風發,那時的他,不該,也不能有【鬼】作爲他的妻子。”
少年道人微有歎息。
南青子卻沒有再管這些,隻是忽而道:“你能夠有機會看到他的墓碑。”
“該是他的故人。”
“那麽,這個東西,或許可以托付給你。”
“嗯?”
齊無惑怔住,看到那女子伸出手,在袖口之處微微一點,那和北帝鏡一般無二的鏡子上泛起流光,旋即化作一個陣法,以極爲玄妙的方式解開之後,無盡的流光彙聚,化作了一枚卷軸,上面有着極爲濃郁的氣機。
齊無惑道:“這是……”
南青子手掌撫過這卷軸,輕聲道:“是他的道。”
少年道人道:“他的道……”
“嗯,是那任何生靈都可修行的氣運之道,越是有行助于人間,便是氣運越強。”
“而行邪祟掠奪者,則不得氣運之鍾;他沒有選擇絕對的平均,而是選擇給于所有生靈同等的機會,給與他們的選擇,而這氣運之道,他完成了最初的部分和最根本的部分,隻是可惜,還沒能夠完成最後那一部分,就已經……”
南青子沒有說下去。
微微吸了口氣,定住心神,道:
“而這一條道路,也隻是雛形。”
“他所言,天下疲敝已久,若下猛藥則俱亡;天地輪轉,自冬至爲一陽,而後自一陽至六陽,此地而轉,又如種下樹木,需要先種下種子,而後有芽,而後有幹,而後有枝葉,最後方才可結果,他所做的,非開辟道路,非是一口氣将這道路完成,隻是種下了種子。”
“道路不可能一蹴而就。”
“既然是‘人’之道路,那麽也該由一代一代的人來完成,否則,此非人之道也。”
“這,就是他找到的那一顆種子。”
氣運之道的‘種子’。
人間之道的種子。
齊無惑回憶起來在中州時候,和計都星君對峙的時候,後者的話語,八千年前的人皇隕落之後,他的八個臣子分裂了他的國,讓好不容易抵達了一統的人間重新分裂爲亂世。
毫無疑問,現在這個時代的氣運之道,和玄真開辟時的目的也絕不相同。
現在的氣運人皇之道,隻是那八個臣子旁觀玄真所作所爲而成的道路。
并不純粹,且極駁雜。
此卷軸代表着的,是玄真遺憾而未曾完成的最後一步,是他的功業,也是劫難,是因果,然——
正如其所說。
既是人的道路,那麽,就該由一代代的人去将此道補足。
豈能寄希望于先行者把一切都完成?
少年道人看着那代表着【氣運】的卷軸卷宗,他微微後退,而後震袖,拱手,極爲鄭重,雙手接過了這一副卷軸,輕聲道:“那麽,他的遺願和因果。”
“貧道,接下了。”
“我會幫他完成最後的一部分。”
聲音頓了頓,齊無惑道:
“嫂子。”
南青子微怔,旋即眸子瞪大,而後看到那少年道人握着卷軸起身,左手垂落,右手起道決在身前,他的眉眼五官,乃至于氣質,和那八千多年前的道人截然不同,但是那一股清朗之氣,卻仿佛一脈而成。
恍惚之間,幾如和玄真初見時,卻又已是八千多年後,卻見那少年道人,如是言:
“貧道,玄微。”
玄微……
南青子的眸子瞪大,旋即意識到了什麽,道:“你是,他的師弟?!”
她壓抑着聲音,急促道:“你,你怎麽來這地方犯險?”
“且速走!”
“我,我也當不住你這樣的稱呼……”
齊無惑搖了搖頭,回答道:“師兄推翻周氏諸王之後,獨自一人,并無後裔……”
在那之後就因酆都之亂,甚少知人間事的南青子怔住,道:
“那現在的人皇?”
齊無惑回答道:“在師兄身後,有八王之亂,八個臣子分割了人間的國土,又和妖族翻臉,現在人世間的幾個國家,全部都是當年背叛了師兄的臣子傳承下來的,他們的法門,也都是旁觀師兄,或者受到師兄指點而成就的。”
“背叛……”
南青子呢喃,旋即搖了搖頭,坦然道:“玄真不在意背叛。”
“但是他們既又分裂人間九州,恐怕又是爲一己私欲。”
齊無惑将而今人皇所作所爲道出。
她沉默許久,最終伸手入袖,緩緩往出取的時候,絲絲縷縷的流光彙聚,化作了一枚玉玺,上面有極爲濃郁的人道氣息,南青子手掌撫摸着這印玺,道:“這是他…隕滅之時交給我的,是他的印玺。”
“我本來是将它當做了最後寄托之物,但是你是他的師弟,便先交給你。”
“你持此物……”
她握住了玉玺,而後将此物放在齊無惑的手中。
少年道人手腕一沉,感知到了此物之沉重。
“或可,罷黜諸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