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越大帝傳授的東西,齊無惑根本不能夠理解,更不必說掌握,悟道。
那種高渺,龐大,繁雜,幾乎讓齊無惑有一種夏蟲不可以語冰的感覺,因爲以夏蟲之壽,不曾見到過冰霜,縱然是再如何聰明的夏蟲也不可能理解冬日萬物肅殺之感,而齊無惑的悟性縱然是再如何強,但是終究隻是個十六歲少年。
他不能領悟修道萬年之久的大帝,在已經走過了三才全,先天炁,三花聚頂,過八難,聚五炁,化純陽,踏己道之後,更走數千年道路的大帝,所見到的是怎麽樣浩渺,怎麽樣龐大的風景。
現在那大帝告訴他的畫卷遼闊,也隻是‘畫卷’而已。
即便以齊無惑的天賦,也耗費了很長的時間,才勉勉強強地硬記下來。
又更改了部分陣法,被東嶽大帝以一股炁遮掩了自身的形藏,送回了所在的屋子,少年道人化作了原本模樣,站在窗戶邊,推開窗戶,陣陣鳥鳴不絕,他看到了太陽升起,燦爛的陽光落下,照在了山中河川幽谷,泛起了漣漪層層疊疊,讓人不由失神,爲這安靜,爲這美好。
少年琴師看到山巅上,有青獅族的少年少女們在修煉,吐納。
打熬拳腳,服食靈藥,有遠處的少年看到穿着月白色衣裳的少年琴師,朝着他揮手,笑容燦爛純良,大聲喊着道:“琴師,無痕琴師!”似是昨夜席上曾經聽少年道人撫琴的,隻是修行之時做這些事情,自然引來教習不滿,一抖手在那少年頭頂砸了下。
而後面容肅殺的青獅朝着齊無惑方向遙遙一禮。
帶着一衆年少者繼續遠去,于山間吐納。
清泉石上流,山間幽谷,是好風光。
猶如當年之錦州。
而少年道人知道,這一切甯靜和祥和,是基于青獅大聖的地位和實力,故而,皆将會在自己的陣法下摧毀,他安靜站在那裏,聽到後面傳來聲音,轉身踱步走去,看到門外,小家夥伸了個懶腰,臉上懵懂。
少年道人伸出手揉了揉小蓬草的頭發,道:“去洗漱吧。”
“嗯!”
小蓬草用力點頭。
隻是不片刻,就看到小家夥踩着水跑過來,最近有了些神光的臉頰上有驚慌失色的感情,以及能夠被清晰地讀取出來的,‘那個女人怎麽又來了!’的茫然和暗暗磨牙的惱怒,噌一下藏匿在道人的背後,從他的袖袍後面冒出一個小腦袋,滿臉警惕地看着遠處。
少年道人歎了口氣。
已聽到了聲音:
“小蓬草,姐姐來找你了。”
齊無惑果然感知到那位女扮男裝的荒爻再度出現在這裏,後者并不在意齊無惑,隻是又取出些許糖果,笑着對少年道人背後的小蓬草道:“來,今日姐姐給你帶了新的點心,比起青獅族這種粗蠻的地方廚子做的,可是好太多了。”
小蓬草雙手抓住齊無惑的袖袍,龇牙怒視着眼前的女子。
後者見小家夥似乎并不過來,荒爻也不在意,隻是将那晶瑩剔透,内蘊流光的點心輕輕放在一側的桌子上,懸在虛空,而後頗爲遺憾地離開了,一直到現在,她仍舊希望能把小蓬草帶走。
“你太弱了,根本護不住她的。”
荒爻在和齊無惑交談的時候,語氣冷淡而理所當然。
帶着一種天然的傲慢。
“伱,就算是再加上現在的思幽,也護不住她。”
“隻有交給我,她才能活,你才能活。”
齊無惑無聲面對着她。
荒爻語氣平淡:“你走的是劫殺之道,你不會覺得,自己的跟腳深,底蘊厚,就可以理所當然的走完這一條道路吧?昊天尚要曆劫,何況是你呢?距離最後尚且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等你做出抉擇。”
“或者,這樣,你不要仙家法寶,那麽這樣的丹藥如何?”
荒爻手中一瓷瓶,散發出晶瑩如玉的流光,似笑非笑:“這個可以延長天壽。”
“哪怕是地仙都有用處。”
“足以爲思幽姑娘延長一段時間的壽數,抵禦八難對于元神的損傷,對于地仙來說,這是足以讓他們付出一切代價的至寶,怎麽樣?你是更看重這小家夥呢?還是會保護你的思幽姑娘?”
“一換一,很公平。”
小蓬草都遲疑了。
思幽站在院裏,溫暖柔和的聲音回答道:
“荒爻姑娘的好意心領了,這樣的寶物太過于貴重。”
“我怕是還不上這樣的人情。”
荒爻微微笑了一下:“思幽姑娘,可真是體貼這位無痕琴師,否則,究竟是把小蓬草留在身邊,還是救你的性命這個抉擇,可是很艱難的啊,畢竟,你的壽命隻剩下不到十天了啊。”
白發的女子站在院落之中,微笑道:“知天守命,萬物蒼生,非獨求長生。”
荒爻撫掌笑道:“上善。”
“面對自己的生死,仍舊能夠有這樣的從容不迫。”
“思幽姑娘,果然是當年令無數豪雄折腰的美人,若隻是外貌之美,天下能稱得上豔絕天下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風采,才算是無雙無對,看來,這個交易是做不成啦。”她搖了搖頭,轉身離開,忽而抖手,那一瓶丹藥扔向齊無惑。
齊無惑擡手抓住。
荒爻笑容慵懶,折扇打開輕搖,道:
“這樣的美人,死了太可惜。”
“這丹藥可以解開你這一次的八難劫,但是終非長久之道。”
“一個月之後的儀軌,恐怕是妖族自妖皇隕落之後最大的事,那樣的事情比起嘯風之事更大,思幽姑娘你至少要看到那一幕之後再死,否則的話,太過于可惜了……”荒爻似笑非笑,折扇閉合,散爲炁而去,再不複見。
齊無惑看着這丹藥,這藥性之純粹強盛,令他都驚歎,思幽注視着荒爻遠去的方向,眉頭微微皺,許久後收回目光,隻是歎了聲氣,少年道人将這丹藥給思幽,看到她臉上的複雜,本來想要詢問牛叔當年和她的事情,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思幽将丹藥收下來,放入袖口。
隻是少年道人并不知道,眼前這位琴音閣創立時就存在的女子,這位妖族的傳說,會不會服下這丹藥,她離開之後,齊無惑閉上眼睛,在心中推演陣法的替換,在儀軌之處的時間,很是短暫,必須全部都用在更改陣法上。
隻有一個月。
更改大聖級别的儀軌。
必須将每一分時間和精力都運用起來,容不得有絲毫的浪費。
之後數日,除去了撫琴,齊無惑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陣法儀軌的更改之上,而在元神耗盡的時候,則是會聽東嶽大帝傳授那些玄奧複雜到齊無惑根本無法理解的東西,陣法的推動極爲艱難,覆蓋方圓數百裏的大帝級别的儀軌,錯一步,都會讓青獅大聖察覺。
那時候就是前功盡棄。
而青獅大聖對于這位琴師待遇則是極厚。
每日送來的皆是各種山珍海味,靈獸烹饪之物。
又有族中的成員來此服侍。
諸多要求,但凡開口,無不滿足,可謂是對待極厚,禮遇不薄。
隻是在第五日的時候,在少年道人休息養神的時候,青獅大聖卻來這院落之中拜訪他,尚未曾進來,就聽到了爽朗的笑聲:“哈哈哈哈無痕琴師,卻是在做些什麽?不知道我這地方,比起琴音閣來說,清苦許多,不知道你能不能住得習慣。”
青獅大聖身材極高,有九尺左右,五官粗狂,但是卻又極富有男子的豪邁氣度,發絲膨亂,隻以一根鋼環豎發,眼極大而有神,大步進來的時候,還扛着魚竿,提着個桶見到少年道人似在養神,索性就拉着他一起出來,去了幽谷之處釣魚。
青獅大聖将一支魚竿遞給齊無惑,盤坐在了青石上,得意洋洋道:
“今日我可是用了上好的牛肉,打成肉糜來此打窩。”
“定然是能夠釣上足夠多的魚的!”
少年道人訝異青獅大聖端坐在那裏,渾身的殺氣磅礴的氣機都盡數收斂了,眉宇平和,垂釣的時候,就仿佛是一尊佛像,又似乎是一尊道家的真君像,不起絲毫的漣漪,但是魚兒雖然多,卻又是很少能夠被釣上來,不肯咬鈎。
“蒼生萬物,畢竟都是以一衍化,故而哪怕是化作了萬靈之一。”
“也都會有冥冥之中的感應,會恐懼于危機,會感覺到死亡的來臨,所以才不肯咬鈎子啊,說起來,無痕你覺得我這裏怎麽樣?”
少年道人閉着眼睛,回答道:“清幽安靜,是修行的好地方。”
青獅大聖大笑:“哈哈哈,你不覺得太無聊就好了。”
“畢竟這裏可沒有琴音閣裏面那麽多各族的美人。”
“比起來,還是比較無聊的。”
少年道人道:“繁華是一床一桌,清苦亦是一床一桌,無什麽分别。”
“粗茶淡飯,山間清苦可受得。”
“繁華紅塵,錦衣玉食可受得。”
青獅大聖大笑數聲,道:“有經曆,有道心,不錯,既然你喜歡的話,那麽那一座院子就送給你了。”他随手将一物扔給了齊無惑,少年道人接住卻見到那是一枚玉簡,上面有禁制之法,青獅大聖端坐在青石之上,道:
“紅塵萬丈,盡數磨砺,曆練天下,若是何時想念這青山幽谷,不必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随時來此便是,我自會遣門人去給你收拾着屋子,其中有聚靈之手段,打坐起來,自有無盡的玄妙。”
一族聖地之中的妙境,已不是輕微的禮數。
少年道人道:“這,太貴重了。”
青獅大聖道:“無妨,你的琴音已足夠了。”
“來來來,釣魚。”
“今日咱們看看,到底是誰先釣上魚兒來。”
少年道人道:“之前大聖不是在和那位秦王一起釣魚嗎?”青獅大聖擺了擺手,煩悶道:“他啊,哈哈哈,他現在忙着和其他的妖族打好關系,眼下或者是喝酒,或者是送禮,是想要将那些妖族手底下的人族都贖出來。”
“打算将這些人都帶回人間去。”
“眼下可忙着。”
“原來如此……”
齊無惑忽而明白了前幾日見到秦王歡笑起舞,那種折辱是爲了能夠把被當做奴仆的人族贖身,然後帶着他們一起回到家鄉去,忍辱負重,爲此甚至于不惜在某種程度的殺父仇人們面前歡歌起舞,爲妖族折辱。
那少年秦王,似乎在這一行之中長大了。
隻是未曾想到,青獅大聖未能夠釣到魚,少年道人也釣不上來。
青獅子笑道:“你和我卻是不同,我是煞氣重,你是心不靜也。”
“心不靜?”
青獅大聖嗓音渾厚,笑而言道:“所謂心則元神,元神活動,在修行之時都有賴于心神之功,曰以神馭炁,以神馭氣,而到了一定程度,卻又要逆轉陰陽,以求心的甯靜,這由動轉靜,陰陽輪轉,才是至妙至理,我有一篇法門,你可聽之。”
青獅大聖端坐于一側,嗓音清朗,口中念誦一篇玄妙文字。
齊無惑能夠感應到這一篇文字的玄妙,心神漸漸沉浸下去,炁鼎之中的元神退去了燥氣,于是緩緩旋轉,元神的四分之一開始散去其動,轉而歸于靜,甚至于走到了靜之上的境界,名爲【靜定】。
元神開始蛻變,氣機真靜真定。
三花聚頂之路第二步,四正之一,養出陽神之始的四種方法。
交感而後生,媒合而後生。
這是第三種——
【靜定】而後生。
少年道人的境界無聲無息突破,在此刻完成了這一步驟的四分之一。
元神已開始朝着陽神火珠轉變。
一尾魚兒咬了鈎,少年道人的身體似本能的一動,已将這一尾魚釣起來,落入了水中,而在旁邊青獅大聖也同時釣起來了魚,他提起這一尾大魚,放聲大笑道:“哈哈哈哈,你看,我就說,用牛肉打窩,效果絕對是更好!”
“不過,你不隻是琴音好,悟性也好。”
“倒是頗爲看好你!”
少年道人隻是道謝,卻忽而感覺到眉目一痛,那青獅大聖的雙指抵着少年道人的眼皮,一觸即收,炁之流轉,讓齊無惑控制不住睜開雙目,看到了那邊的青獅大聖,後者收回手指,微笑道:“果然如我所猜測,澄澈如秋水無痕,光風霁月,好一雙眼睛。”
“閉着眼睛,實在是有礙風姿。”
“狐族的審美,素來軟弱華麗,卻是失其本真,實在是下乘。”
“你說呢?”
“方寸山,齊無惑。”
少年道人瞳孔微微收縮。
風吹而過,山間幽谷,泛起漣漪,一時間似乎殺氣都凝固了。
死寂許久。
那青獅大聖卻是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吓到你了吧!”
“我就想要看着你這一副被吓到的表情!”
少年道人都被怔住,而青獅大聖卻似乎是極爲痛快的大笑着。
最後笑得無力了,方才道:
“你隐藏了身軀樣貌,但是卻難以隐藏自己的形藏。”
“一個帶着特殊小姑娘的清俊少年人,雖然在整個邊城之中有無數,但是真要尋找的話,并不是多難找到的目标,你若是還有下一次的話,可要記住了,你需要的,是在萬物流轉變化的軌迹之中隐藏自己的模樣。”
齊無惑睜開眼睛,人的眼睛決定了氣質,先前的柔弱琴師變成了清冷的道人。
青獅大聖提起了裝着魚兒的水桶,得意洋洋道:
“走吧,琴師,回去做魚肉吃。”
少年道人道:“你……”
青獅大聖肩膀寬闊,身材魁梧,微微側身,笑問道:“問我爲何不殺你?”
“還要教導你突破境界?”
“哈哈哈,這樣的問題,真的是好笑啊,是人族吧?才會問出這種奇怪的問題,現在的你是我的琴師,是我覺得意氣相投的客人,所以,也算是我的朋友,雖然說放下這個身份之後,你恐怕是來阻止我突破的敵人,那又如何?現在不是還沒有到那一天嗎?”
“正因爲有朝一日會化作仇敵。”
“才要在還是朋友的時候痛快淋漓的相處,能幫你什麽,我會盡力去幫助。”
“爲敵的時候,則要酣暢淋漓的拔劍。”
“我行走于天地之間,萬事難得完全,行事無愧于【我】,爲友爲敵,皆是快事!”
青獅大聖大笑,眸光有神,伸出手虛邀,從容道:
“今日,仍舊有勞你撫琴了。”
“琴師,無痕。”
………………
“所以,這都五天了。我覺得得要去一趟妖族的聖地。”
吃了五天白飯,喝了五天不要錢的美酒之後,呂純陽撫着自己的下巴。
蘇幽聞言微有松了口氣,正是因爲有求于眼前的道人才給他提供了這五天食宿,隻是仍舊擔憂:“可是,青獅族的聖地很隐秘,你知道嗎?”
“啊?不知道啊。”
蘇幽聞言氣急:“那你去什麽去?”
呂純陽擺了擺手示意她放心,而後灌了一口酒,懶散地指着那邊的灰衣先生,道:“我不知道,但是隻要帶着一個知道的家夥就可以了啊,比方說……他!”
端着一隻雞腿在啃的算命先生一呆,下意識擡起頭來,看了看那指着自己的道人:
“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