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逸涵的神色有些許的拘謹,這卻不隻是往日演出來的那種,而是當真有些下意識的屏住呼吸,那被攙扶着出來的少女,分明也就隻有十七八歲模樣,面貌五官本是柔和,但是那一雙眸子幽深,氣質又安靜緘默如深谷,給人一種不可測的清冷。
一身白衣素淨,羅襪青鞋。
腰間垂下玉佩,卻不似尋常貴婦人那般繁複,沒有金步搖,黃金縷,隻一根黑木簪束發,更添了素淨,眸光掃過的時候,卻又有一股說不出的分量,讓自小習慣了身邊豺狼虎豹的周逸涵都緊張起來。
那少女翻看了周逸涵帶來的信箋,看到上面寫着的文字裏面,簡短叙述了一門名爲【圓光顯形之法】的神通,又講述了七皇子的重要性,那少年道人的筆迹簡單,言簡意赅,七皇子絕對不能死,一死則天下必亂,群妖犯邊,兵家戰意低迷,必有大潰敗。
而如何救李翟,則是簡單八個字。
【挾之以名】
【迫之以勢】
複又提起,若是皇帝将李翟放出,那麽他有一句話送給李翟。
李瓊玉将這信箋收好,臉上沒有絲毫的變化,隻是微笑道:“多謝姑娘跑一趟了。”
“不麻煩,不麻煩。”
“隻是恰好遇到而已,還得要謝謝那位道長沒有生氣呢。”
周逸涵主動提起了遇到的少年道人。
李瓊玉眸子微擡,道:“倒是不知道,是在何處遇到了他。”
周逸涵從李瓊玉的臉上看不出分毫的喜怒,那張臉就像是上好的白玉雕刻出來的雕像,眸子像是黑寶石,就這樣平靜的看着她,于是周逸涵也不敢做什麽修飾,隻好原原本本地将如何遇到了那少年道人,又如何被其委任的事情都講述了一遍。
李瓊玉安靜坐在那裏,像是端莊的山神。
白皙手掌籠罩在白衣寬大的袖袍裏面,隻是食指輕輕地叩擊着桌子。
“原來如此……”
李瓊玉的聲音微頓,而後道:
“所以,周姑娘來此是爲給汝南周氏求一個活路的是嗎?”
周逸涵身軀微頓,她先前沒有說出這些事情,或者說,這樣的事情本就是藏匿在心底的事情,非生死關頭不可能說出,方才也不曾提起,卻被眼前女子一口道破,不由地面色微頓了下。
李瓊玉道:“周姑娘不必多做抉擇,可以先在秦王府住下。”
“短時間内,你不會有事,周家也不會有事。”
隻是這個時候,那位青衣女子又急匆匆地來了這裏,看向李瓊玉,面色隐隐失去了先前的鎮定從容,周逸涵看到她的臉色微白,眸子之中的神光劇烈晃動,卻是比起先前自己告知于她是那少年道人的時候,反應更爲強烈。
一者欣喜。
而現在這個時候,則是純粹的震動。
周逸涵迅速收斂了眸子,滿臉的無害懵懂,像是個落入陌生環境,對于一切都很無助無知的模樣,讓人不會提起防備心,李瓊玉看了她一眼,喚那青衣女入前來,青衣侍女在李瓊玉的耳畔耳語幾句,手掌微微顫抖,李瓊玉眸子平和。
“周姑娘,在決定是否要嫁給七皇子是嗎?”
“不妨去屏風後稍坐。”
周逸涵怔住。
看到李瓊玉的眸子平淡,卻泛起漣漪:“七皇子,就在門外了。”
周逸涵:“!!!!”
七皇子李翟戴着兜帽,遮掩了那張如同病虎般消瘦的臉龐,在黃昏之中,被秦王府的侍從,提着紅色的燈籠帶入了秦王府,他在被放了之後,踉踉跄跄起身出來,就看到原本有着層層封鎖的府邸空無一人,隻有些盤纏放在顯眼的地方。
但是李翟在離開這裏之後,沒有如皇帝的期許那樣,迅速離開。
而是徑直地前往了秦王府。
在夕陽下,這紅色的燈籠透露着血一般的色澤,李翟邁步走到大堂,門推開的時候,看到坐在上首處,白衣如舊眸光如星的少女,雙方對視,李瓊玉眸子裏面泛起一絲絲漣漪,道:“七哥。”
“瓊玉,虧你還可以認出來我。”
“我自己照鏡子的時候都給吓得半死,哈哈哈,這什麽鬼樣子啊。”
李翟大笑,摘下兵家間子用的兜帽,那張原本神采飛揚的臉龐早已經因爲心中之病而消瘦得不成樣子,露出了顴骨的痕迹,隻是一雙眸子卻是尤爲的冰冷有神,他坐在一側的凳子上,掃過了桌子上的一盞茶,沒有多說什麽,言簡意赅道:
“是皇帝把我放了的。”
“他說他有苦衷,有他坐在他位置上不得不做的事情。”
“他這些話,我信一半,因爲最好的謊言,永遠是半真半假才好騙人啊。”
“我被鎮住了,我竟然不知道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的,我那個父皇,當真是,不當戲子,太可惜了!”
李翟大笑數聲,旋即卻又歎息:“但是,有些東西,是真的……”
李瓊玉沒有說,她知道李翟來這裏,隻是爲了簡單的交代些事情,李翟端着茶,沉默了好一會兒,道:“我不知道當年的事情,内部的事情是怎麽樣的,但是我知道,你們是爲父複仇,爲父洗刷冤屈而來的,而五姓七宗的野心,四哥的手腕,這些都是真的。”
“皇帝的聲望被削減,也是真的。”
“也就是說,已有了亂世的可能。”
“嘿,我被拿下,投入大獄的事情,是周圍那些小國來使親眼看到的,他們素來短視眼下邊關恐怕已經有了隐患,皇帝說的話就是有再多的不對,也有一句話是真的,一旦國内大亂,則邊關必失,兩相交錯之下,則必有亂世,百姓爲苦。”
“我不能放着這些不管。”
“可以嗎?不可以啊。”
“哪怕我心中猜測,他來找我,是懷柔之計,是故布疑陣,他可能隻是要局勢更簡單,更在他的掌控之下,所以才讓我離開京城,我也不得不服從他的安排,避無可避,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哪怕我知道他的目的,也沒有半點辦法。”
李翟大口牛飲這清茶,道:
“伱七哥不是什麽聰明的人,但是我知道,兵家不是爲了争王争霸當皇帝。”
“而是護國安民。”
“當皇帝?我沒有這個興趣,要我在那個椅子上坐着,還不如在草原的土堆上坐着,看着邊民去撿拾幹了的牛糞堆回去燒火有意思。”
“再說了,我也沒有這個腦子。”
兵家的魁首閉着眼睛,似乎已經看到了邊關的風景,呢喃道:“我會駐紮在邊關,隻要我還活着,就不會讓妖族和其餘的國家犯邊,但是……不要掀起亂世,不要因爲你失去了父親,就要讓我無數的百姓和士兵們也失去父親了,瓊玉,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李翟睜開眼睛,深深吸了口氣,身子前傾,他的眸子平和看着那上首的少女,卻也有一股說不出的銳氣。
一旦李瓊玉做出其他的選擇。
七步之内他會直接将她殺死。
此刻的兵家魁首,在那堂皇的兵形勢之外,似乎已經開始明白其餘的流派。
已不隻是那年輕熱血,隻是以勢壓人的王道兵法。
強行穩住局勢,讓國内不亂,歸于四皇子,而他則會終身守邊。
李瓊玉看着他,安靜道:“我發誓。”
“會遏制住阿鳳。”
李翟定定看着她,兵家魁首的【鏡心法】倒映李瓊玉的心。
于是他撓了撓頭,就像是一切沒有發生之前,還在中州時的憨厚樸素,哈哈大笑幾聲,道:“阿鳳最聽你的話了,我相信你,那麽,七哥我就走了,你們自去稱王奪皇,我這輩子,怕是沒法子在身後名加上【王】的封号咯。”
“到死都隻是個将軍,也挺好的。”
李翟擺了擺手,起身。
李瓊玉道:“七哥。”
李翟笑着道:“嗯?咋了,妹子。”
李瓊玉道:“有一位相熟的道長,托我對你說一句話。”
“嗯?”
“行勝于言,偏聽則暗。”
李翟眸子微變。
李瓊玉道:“七哥若想知道當年之事,前往邊關之時,不妨取道錦州。”
李翟腦海中回憶起皇帝說的話,眸子微斂,點了點頭,言簡意赅道:“我會的。”他重新戴上了兜帽,慢慢走出去,李瓊玉語氣舒緩,道:“周姑娘,出來吧。”
周逸涵從屏風後走出來,小臉微白。
李瓊玉道:“皇帝放了他,所以他不會對你們周家動手。”
“隻是,你是要選擇什麽呢?”
周逸涵咬了咬牙,在做四皇子的第幾個妻妾,和陪着一位被認可爲豪雄的男子奔赴邊關,再不能回來之間,似乎不難選擇,但是似乎也極難選擇,最後她道:“我願意陪着七皇子……”
李瓊玉擡眸,語氣平和道:“很好的決斷。”
“那麽,周姑娘不妨将周家的令使印玺交給我。”
她微微笑了下。
笑起來的時候,不像是平時那麽清冷,道:
“無論最後誰勝誰負,周家都會安然無事。”
四皇子得勝,周逸涵是七皇子的妻子,因兄弟之情邊關之重,不會對她的周家徹底清算;秦王得勝,那麽周家就是輔佐秦王争鬥的大功臣,周家也可安好,而她自己則是無論如何都會處于安全的地位。
周逸涵看着眼前清冷文雅的美人,一字一頓道:
“秦王也可以在勢力最薄弱的時候,擁有最寶貴的第一筆助力,是嗎?”
李瓊玉詢問道:“所以,你的決斷呢?”
周逸涵取出一枚印玺,輕輕放在了桌子上,而後呼出一口氣,轉身離開了秦王府,而後她騎着快馬,追逐着七皇子而去了,李瓊玉将周家的印玺握在了手中,看着外面的夕陽落日,肩膀消瘦,眸子溫和,取出了信箋,手掌輕輕拂過那少年道人留下的文字。
而那表面溫雅内在則有決斷的周家少女被精通反跟蹤的兵家魁首抓住。
小臉煞白,道:“停停停!”
“不,不要殺我。”
如同病虎般的李翟冰冷:“若非方才在瓊玉處察覺到了你的氣機,你已死在我劍下,說,你是誰?”
“我,我是你的未婚妻!”
李翟神色一滞:“哈?!!”
“我,我是周家的,我來陪你去邊關。”
“什麽?!!”
李翟上上下下打量着這個柔弱的少女,冷笑一聲,收了兵器,猜測是瓊玉不放心自己。
于是懶洋洋道:“你不怕死的話,就跟着吧。”
史家們總是鍾情于勇烈威武王絕境而起的傳說,在皇位被撼動的時代裏面,這位在曆代兵家之中都極驚才絕豔的豪雄卻選擇了急流勇退,放棄坐上至高位的機會,奔赴邊關,而而三教九流之中的說書人們則是鍾情于威武王和他王妃的故事。
曾經恣意且風流的威武王,卻鍾情于八千年前,被他的先祖推翻了的周氏後裔。
那段傳說的事迹,被編成了無數的故事流傳在後世的茶館酒樓裏面。
這些故事總是被史家們斥責爲風流野史。
但是哪怕最嚴苛的史家也必須承認這一點。
之于那縱橫捭阖于沙場之上的威武王,仿佛鐵血到了從不曾退後半步的歲月裏,那個在他最狼狽不堪,人生最低谷時候出現的少女是極爲重要的存在,讓那時候武功被廢,心神之傷極重,如同病虎般充滿戾氣的威武王重新走到了堂皇的正道上。
無論其最初是什麽樣的目的,到了故事最終的時候,那就仿佛沙場之上掠過了的一縷流風,是威武王戰袍之上系着的彩色絲帶,是最不可忽略的存在。
勇烈威武王,妻爲絕脈,難有子嗣。
王終不複娶。
——《天下名将·人族·勇烈威武王》
而第二日,人皇開大朝會,這是太子被廢之後第一次的大型朝會。
而在太子被廢之後,整個天下都在隐隐的變動,哪怕是朝堂之中的大臣們,五姓七宗的世家們,也在下意識選擇新的支持者,而最終主要彙聚爲了兩個派系,一個是四皇子李晖,而另一個則是秦王李威鳳。
一者認可四皇子的名号和勢力,一者則認可秦王的大勢和名号,以及心中對當年事的愧疚不忍。
就連今日,文武百官之間都隐隐泾渭分明。
“上朝,百官觐見!”
伴随着極高的聲音,百官和秦王,四皇子入内。
那位人皇坐在了高位上,面色蒼白,皇帝微微颔首,示意一側的宦官首領,宣讀聖旨,于是沉寂之後,自有聲音緩緩道:“太子無德,有違家國,谪其位格,今有四皇子晖,年少而有才俊,文才武德,今,立爲太子!”
于是四皇子李晖眸子裏面都閃過一絲絲驚喜,而諸多文武百官則是喜氣洋洋。
第一道聖旨之中。
丞相眸子微斂,沉默着。
令七皇子離開,穩住人心和兵家邊關,又打壓太子,扶持四皇子爲太子,壓制秦王,清算支持秦王的世家,最終,邊關仍舊是皇子守國,而四皇子是太子,沒有理由去反現在的皇帝,拉攏分化,輕描淡寫,培養出繼承人,穩住國家,是皇帝的手段。
可是這個時候,那大太監卻又取出第二道聖旨!
道:“今,宣秦王李威鳳,升從二品郡王爲正一品親王。”
“賜劍履上殿。”
“可入朝不拜!”
李威鳳背後的文武百官,世家大族之中也是欣喜,老丞相卻猛地睜開眼睛,不敢置信,頭皮發麻,感覺到了太子和秦王之間的針鋒相對,以及文武百官被分化,心底發寒,這,這根本不隻是在分化,打壓,拉攏的帝王手段這,這是爲了……
老丞相擡起頭,文武百官在秦王和太子背後,心中都激動。
他們不是看不到危險,但是現在的注意力,卻都被那無比光明的未來吸引。
人爲财死,鳥爲食亡。
而皇帝坐在高處,冰冷的皇位上,雙手扶着皇位,眸子低垂,十二冕旒的珠子散開,遮掩眸子,遮掩面容,看不真切,如同俯瞰着一切,萬物都在掌握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