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翟縱然被手法暗鎖了琵琶骨,廢了修爲,但是一股兇性和戾氣卻比起往日更甚,猶如不見天日之病虎,冷然笑道:“恨啊,當然恨,恨不得把你扒皮抽骨,打死之後,吊在城門上。”
皇帝踱步走來,俯瞰着那筋骨疲軟隻坐在地上的兒子,道:“果然類我。”
“但是,李翟。”
“你是我生,我養。”
“而你認爲朕之權位,盡數黎民之血。”
“那伱從小到大得到的一切,皆是我提供給你,不也都是,黎民之血染成,肮髒如此?”
李翟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
皇帝的語氣平靜,袖袍掃過,就隻坐在了李翟前的華貴床榻上,看着自己這個仿佛病虎般戾氣深重的兒子,道:
“我自小給你绫羅綢緞,諸多寶物,華服美食,你的武功是我令人傳授你的,你的兵法也是我找到前代的兵家魁首一點一點傳授給你,李翟,縱朕負了天下,自負不曾對不住你,然否?”
“你是我的兒子,我教導你成才,而你現在反過來殺我。”
“你我二人,倒真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終歸是在這九州傳統的道德觀念下長大的人,李翟心中的痛苦掙紮遠比起表面上來得劇烈,大義滅親之所爲爲天下之至公大義,就因如此,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拔刀之時可一往無前絕無遲疑,但是之後終究不能毫無半點的痛苦和掙紮。
華服之下專門針對兵家戰将的鎖鏈微微震顫,發出細碎的鳴嘯。
皇帝坐在床榻上俯瞰着自己的兒子,镂空了的窗戶上有細膩紋路,陽光灑落進來,此地又久無人來去,仿佛有道道光柱一般,皇帝的眸子冷淡漠然,就在這光之中,淡淡道:“今日,應該是你我的最後一面。”
“李翟,你是我的兒子,我不想你帶着無比的困惑去上路。”
“有什麽話,現在問。”
“此刻起我不會說任何的假話。”
李翟對接下來的事情沒有什麽意外,冷笑了下,散漫地看着眼前的皇帝,道:“我隻是想要知道,你當年做事的時候,勾結了哪些存在,妖國侵襲,天有熾烈,和你有沒有關系?!”
強烈的殺意潛藏着。
哪怕死之前。
兵家魁首都想要知道該殺之輩。
皇帝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語氣冷淡漠然詢問道:“當你看到有人恣意虐殺人的時候,你會怎麽做?”
兵家魁首嗓音沙啞:“殺之!”
“當你看到有誰殺一城之地之人呢?”
“殺之!”
“若是動辄殺一州之地的性命以求财呢?!”
“殺!”
“若是有人擋在了你的面前,要和那些殺戮百姓的人站在一起的話,你會怎麽樣?”
兵家魁首的回答毫無疑問:“殺!”
皇帝看着他,許久後,道:“……是你會做出的選擇,也是你會說出的話。”
而後他淡淡道:“我也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
皇帝不等李翟說話,緩聲道:“有仙神欲踏足更高境界,需要以科儀儀軌輔佐,而天下的生靈,不隻是人,都是他們可以儀軌之中的一環而已,動辄恣意殺戮百姓的事情,在我如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更多。”
“而我的父親,你的爺爺正是因爲反擊他們而被害。”
“雖然活着卻因爲根基破損,再無力承受人道氣運。”
“那時我便想着,爲何天下生靈要如此的凄慘悲涼,究竟爲何?朕決意要斬仙戮神,而你的大伯則是決定要祭天地神,以庇人間,我們之間的沖突越來越大,最終到了不可附加的時候,在錦州的時候爆發了。”
“錦州之事,并非是我主持,你覺得,我如何能主持這樣大的事情?”
“那熾烈和旱災,是天上之神所做,與我無關。”
“妖族有大能養聖胎,也入局,也與我無關。”
“而我,隻是順勢而爲,除去了那到這個時候都想要祭天地和諸仙神共存的,太子罷了。”
七皇子李翟雙拳緊握,低聲怒吼道:“所以你就任由群妖屠戮百姓?!”
皇帝冷淡道:“隻是簡單的計算和取舍。”
“你覺得,有仙神和大聖參與的大局,六十萬鐵騎入内,能救回來多少人?”
“會比現在多多少?一百萬,還是兩百萬?”
“而失去了六十萬鐵騎之後,邊關誰來守,妖族誰來防?!”
“再告訴你個局,朕那時曾和天上星君計有過一面之會,知道妖族養聖胎,是要絕境之下的奮勇剛強,六十萬鐵騎,不顧一切地厮殺入内,悍不畏死的戰鬥,還有那錦州之民在絕望下看到鐵騎的時候,這兩次的絕望下之勇烈,會将那妖族大聖的聖胎催生至何等程度?”
“到時候妖族再多出一尊大聖掠邊,要死多少人。”
“你算過嗎?”
“爲了救錦州人,甚至于部分錦州人,卻讓邊關之民流離失所。”
“錦州是人,邊關之民不是人,還是戰死在那裏的百姓不是人?”
皇帝的語氣平靜而冷淡:“李翟,你和你的大伯一樣,大義和仁慈不能用來治國,朕要面對和負責的,是整個天下,是九州十地,軟弱,不能治國;仁慈,隻會帶來更大的禍患,鐵血之下,方才有這剩下八州之地的短暫安甯。”
“而朕要做的,是要糾集整個人族之力,逆而伐天。”
“這道路是對的,往後的百姓和子嗣會感念我們這一代的決絕和勇烈,隻是,在這個過程中不免會有些許的犧牲,但是天下有大變,沒有不死人的。”
他看着那李翟的眸子,語氣平淡道:“你應該感覺得到,邊關戰将的軍饷補給從不曾缺少過,甚至于比起原本的時候更好了,而天下皆傳我輕徭薄賦之名。”
“朕改去了往日的人丁稅,而是以田地畝數平攤稅賦,朕壓制了天下的世家,從他們那裏收了稅,且不顧那些世家的反對,廣開科舉,平民取才,你去看看往前千年,有哪個皇帝做的比朕更好。”
“你可以去看看卷宗,若你真的看到了,你會發現,我治下的百姓,比起前一代皇帝治下,更加的好。”
“輕徭薄賦,百姓安居樂業,人口增長也快。”
“隻要十年不到,錦州死了的人就會彌補回來,甚至于更多數倍。”
“二十年,盛世治下,堂皇浩大。”
“而妖族的聖胎也不會被養出來,有盛世治下的人族,才能鎮服四方,才能對天上的神靈拔刀,而在拔刀之前,必須要蟄伏和忍耐,就像是你對我做的那樣,蟄伏忍耐,而後那一槍,才能出其不意,才如石破天驚。”
“皇帝要做的不是仁慈,不是公平,更不是正義,不是對一個人一州人負責,皇帝要的隻有一個,那就是人族的整體繁盛。”皇帝平靜俯瞰着他,道:“你殺死我,還有誰能壓制住現在那些世家?又有誰能駕馭着這滿朝的文武百官?”
“皇帝崩殂你又打破了皇權不可撼動的地位,五姓七望必彼此厮殺,以求皇位。”
“要争鬥,要厮殺,就要錢财銀兩,要從百姓那裏抽血,要掠奪百姓,強争他們入伍,而後彼此厮殺流血,李翟啊,你爲了讨回錦州那些因爲仙神而死的人的公道,卻要将這個時代拉入亂世,讓本來安居樂業的人去戰場,死十倍,百倍的人。”
“而數十年的争鬥内亂,又會耗盡我人族百姓的精氣神,群妖南下,我輩子嗣何辜?”
“何其短視啊。”
“你果然,沒有做皇的器量。”
皇帝的眼中流露出一種遺憾和悲傷,卻又混入了百倍的淡漠,不是替身能夠有的複雜,他站起身來,轉身而去的時候,背後的李翟心神被撼動了,而皇帝拔出了劍,俯瞰着心神震動的李翟,忽而手腕一動,一道森森寒光,朝着李翟斬下。
咔嚓聲音。
李翟手腕上的鏈條被斬碎了,落在地上。
皇帝看着他,漠然道:“太子被廢,老四上位,秦王裹挾着世仇而來。”
“京城要亂了。”
“你也是秦王殺父仇人的兒子,秦王他的骨子裏仍舊是我們家的睥睨和殺氣,你跟了他,不會有好下場,而若是天下大亂,要有一上将軍鎮守邊關,無論這裏發生了什麽,不要再回頭了。”
皇帝扔下了劍,轉過身去,一步步走去,道:“這是我們最後一面了。”
“回去吧,你不适合這裏。”
“去邊關,去騎乘快馬,恣意的厮殺。”
“然後,再也不要回來了。”
“兒子。”
皇帝最後輕聲念了一句,而後推開門,然後再沒有把門關上,那把劍的下面還放了一枚令牌,李翟茫然,大義滅親的猛将,此刻卻是震動了,看着那皇帝遠去,怔怔不能回過神來,而皇帝行走在前面,眸子裏面的落寞,迅速被漠然和睥睨吞并。
……………………
天庭之中,牛宿之處。
中天北極紫微宮之中的左輔星君匆匆而來,若是将紫微大帝比作是人間的皇者,那麽他就是紫微大帝的左丞相,人間左輔右弼的稱呼就是這麽來的,和牽牛宿織女星兩位星君聊完之後,都是面色微變了,迅速地尋找着那少女。
雲琴拼盡了全力,用了那黑衣大叔教導的,用來躲一個非常認真的人的法門。
再加上常年被【丹華符應元君】追逐抓去上課磨砺出的躲避經驗。
更何況,左輔星君可不覺得隻是一個小小少女能避開自己,甚至于他都不覺得雲琴會避自己,三個星君,硬生生撲了個空,看着那床榻上撒開的雲氣,和那一個白紙上認認真真寫着的一行字——【親愛的娘親,雲琴去讀書了,不要擔心我】
【勿念】
左輔星君,牽牛織女,三位星君彼此面面相觑,瞠目結舌。
南極長生大帝帶着朱陵前來告罪。
也是當代北帝子第一次在大衆面前出現的重要時刻。
北帝子。
不見了?!!
織女宿氣得笑起來:“好,好啊,好女兒,卻是長本領了!”
與此同時,雲琴悄咪咪地在牽牛宿旁邊繞了幾個圈,精妙地完成了類似于定住氣數的手段,而後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非常開心地避開——她的心情散漫,北帝子被選拔出來了,肯定又是一大堆的科儀,她才不想要像個木頭人似的杵在那裏。
更何況,結束之後,作爲前代北帝子的娘親肯定會對自己耳提面命。
噫!!!
才不要!
雲琴到了秘密基地,這才放松下來,忽而聽到旁邊一陣響,一呆,下意識轉過身來,看到草叢裏面,身穿黑衣的清俊大道君也在那裏蹲着,身上也是一般無二的遮掩妙法,于是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地對視着。
“???”
“大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