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如霜,許久之後方才散去了。
老道人睜開眼睛看着前面。
原本已準備赴死了的,他聽到周圍的喧嚣嘈雜刹那之間凝固了,天穹澄澈,萬物安靜,突然間就像是變成了本該甯靜的人世間,前面的猙獰妖魔眼底閃過一絲絲的驚恐畏懼,而後有風吹過,這妖魔就緩緩崩塌湮滅了。
無聲無息。
是何等壯闊的風光。
方圓千裏浩瀚,妖魔盡數死盡了,風吹過的時候像是落在地上的塵埃一般散盡,而與此同時崩散的還有那頂天立地,仿佛無可匹敵的道門大神通,那少年道人模樣的法天象地崩散,湮滅,徹底消失在了風中,自天地衆生和山川地祇之中借來的力量回歸。
堂堂二十四法鼓級别的玄壇,聚集了中州不知道多少的力量,也隻支撐斬出了一劍。
但是隻是一劍,就将百千萬妖魔盡數誅絕。
少年道人緩緩睜開眼睛。
身上刹那之間多出一道道傷口,是因爲強行馭使了這樣恐怖的力量帶來的反噬,他的心境不至于迷失在法天象地的力量之中,但是無比磅礴的炁,且不是人身之炁,而是天地之炁,卻由他自己禦使,必會遭到反噬。
哪怕他自己隻是作爲法壇的起壇者。
握了握手,先天一炁在體内的流轉變得稍微有些生澀,道門先天一炁就已經知命,齊無惑的元神感應,自己的壽命隻剩下了一百年左右,而且這一次的壽數削減,無法以丹藥來彌補,承載衆生,消磨了他的人壽。
不再是可以外來彌補。
可以彌補壽數的大多是強行将身體和元神恢複到年輕的狀态,而現在他這個道門先天一炁,是自己的壽命上限直接被削減了三甲子,此即爲背負蒼生的代價,也即爲【天傷】,少年道人往後躺倒,看着天穹,風吹過臉頰,隻是閉了閉眼。
“大賺啊。”
……………………
虛空之中,群魔碎盡,一道身影硬生生被強行逼迫出來,張口咳出大口的鮮血,神色茫然複雜,道:“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有這樣的神通……”
他本已覺得自己是絕無半點安全問題的——
他有大神通。
本無所謂的本體原型。
舍棄自我之肉身,一點靈性,隻在穢氣諸魔之中流轉變化,這千萬魔物之中,隻要尚且有一個活着,那他就是活着的,哪怕是被圍殺,被北極驅邪院這樣殺胚子的雷法轟殺,也可自其他身軀之中複蘇。
是所謂元神不滅,一點真靈,萬劫長存,斬之不盡,殺之不絕,是極難以應對的玄妙真經法門。
他甚至于還潛藏了許多的穢魔,不曾讓它們出戰。
就是給自己留下的後路。
也如此才敢這樣大着膽子來挑釁北極驅邪院。
但是方才,就那一劍。
隻是一劍!
他所準備的身軀。
全部,全部,全部都被斬殺!
神魂俱滅!
這籠罩在濃郁邪祟瘴氣之中的男子面容猙獰扭曲,捂着胸口,方才他在絕對難以避免的情況下,以身軀承受了一劍,護身的仙甲被劈出裂隙,多少受到傷口,神色猙獰道:“這是……玄壇之法,彙聚天星,地祇,水官,人道,衆生的所有氣運,然後辟出一劍。”
“他修的是誰的道!”
“練的是誰的法!”
“爲何如此駁雜,爲何又如此純一!!!”
“這是哪裏來的瘋子道士,不要命了嗎?!天地蒼生沉重,又怎麽可能是區區一個道士能夠背負得起來的?!如此沉重,如人扛千鈞,必有因果沉厚,削你之壽,減你之福,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心中怨恨之下,就要掠去将那力竭的少年道人直接斬了,但是背後忽有寒意升騰,旋即瞳孔驟然收縮,幾乎是本能,猛地化作千萬身軀散開,方才勉勉強強避開一刀,沉重長刀隻是刀刃便有一裏有餘,猛然劈下,刀身裹挾霹靂,将一側的山脈都劈開一刀裂隙。
那身影複蘇。
卻見解開重甲的靈妙公,放棄了防禦,追求絕對的殺戮。
一刀不中,卻也不懼怕,隻是旋身一轉,那在戰場之上厮殺所用的長柄戰刀裹挾方才第一招之力再度狠狠劈斬下來,慈眉善目的靈妙公怒發沖冠,怒喝道:
“死來!!!”
“不過隻是本相真身,誰人不會!”
那男子似乎也知道此番絕難以走脫,邪氣瘴氣逸散,也展現出本相變化之狀,化作了比起靈妙公山嶽本相稍低矮些,但是卻也極龐大的姿态,這樣的狀态對于元神的壓力極大,但是元炁的量和調動元氣的速度都極大提升。
是全方位的提升。
兩尊展現出本相的神魔厮殺,忽又有龍吟聲激烈,雷火翻滾,自天穹而落下。
狠狠地砸落在了那男子背後,巨大的雷火翻滾流轉,讓他身軀僵硬,讓他身子踉跄往前,直接承受了靈妙公一刀,元神險些撐不住。
真龍盤旋虛空,金色雙瞳冰冷。
氣機燃燒,化作金紅色的雲氣,隐隐約約已經有龍君層次的實力。
敖流直接以自己的身軀硬生生抗住了這男子的絕殺神通,嘴角流血,雙目決然:“靈妙公,動手!”子不教,父之過,這樣的災厄就算是有幕後之人,但是職責所在,渎職便是渎職,此刻祂幾乎是不要命的打法。
靈妙公也不是拘泥之人,刀法越發霸道。
那氣勢,就仿佛哪怕連帶着敖流一起斬了也不會放過這個男子。
此番大戰,地祇也損失極多。
靈妙公看到原本相熟的晚輩一一地在眼前隕落,心中悲痛,早已怒發沖冠。
而仙神的戰場之下,人世間的人們已完成了自己的戰鬥。
他們自己真切地,在足以堪稱真君層次的神魔布置之下,在瘋狂般的妖魔之下保護了自己的家園,哪怕付出了極端慘重的代價,兵對兵,将對将,這本來就是奔着在半日之内覆滅整個中州而來的災劫,是蔔算之下絕對超過了中州底蘊的慘烈。
但是人非草木,亦非算籌。
從來比起預料還要卑劣的是人,但是絕境之下超過預期上限的,同樣是人。
一名戰士大口喘着粗氣,雙手端着斷裂的長槍,身子都在顫抖,他看着妖魔盡數散去,先是不敢置信,而後是自己活下來了的,那種像是幻夢般的感覺,讓他呢喃道:“活下來了……”
“哈哈哈,老子活下來了,李老三,老子活下來了知道嗎?”
“李老三,李……”
他轉過身,看到戰友同袍倒在地上,雙目黯淡看着天穹。
沒有人回答他。
他環顧周圍,看到了死傷慘烈的戰友同袍。
張了張口。
忽而放聲大哭起來。
明明幸存下來的欣喜,但是悲痛卻更多更大。
而在城主府,此次災厄的根源,那血肉所化,枝葉之上有無盡悲苦面龐的妖魔嘶吼,也自崩塌,隻是這裏的邪氣極爲濃郁,妖魔被斬,邪氣仍存,就要再度爆發,要去尋找諸多的人類寄生,卻在這個時候,前面始終在制衡抗衡着這東西的無盡佛光刹那消失了。
那裏隻是站着一個灰衣的僧人。
雙手合十,神色平和。
不做反抗。
于是這些邪祟之氣幾乎本能地沖入了僧人身軀之中,他的面龐刹那變得蒼白,身軀微微顫抖,大顆大顆的汗水自他的臉上滑落下來,但是卻不退不避,硬生生容納了這些殘留的邪祟之氣,雙目平和,感覺到邪氣之中的衆生悲苦執着,隻是道一聲慈悲。
旋即有佛光流轉。
結與願印遞出。
那血肉所化巨大的,吞沒了整個城主府的妖魔有維無數樹枝藤蔓,其上都有人面,男女老少,痛苦執着,此刻他們的邪念盡數都被僧人承受了,而在佛光之下,這些被妖魔第一時間吞沒殺死的人們臉上的兇惡盡去,已被渡去惡意瘋狂。
自這妖魔的束縛之中解脫。
“諸位,且去吧。”
“北極驅邪院若來的話,他們是不會在意伱們是否是被裹挾的。”
“我們,我們……”
“你們并非是妖魔,被邪氣裹挾的蒼生,也有回轉的機會。”
灰衣僧人雙手合十,蒼白的臉上溫和,道:“諸位且去。”
那殘留的妖魔邪念被瘋狂不甘:“你在做什麽?!你在做什麽?!這些也殺人了,他們是幫兇,是幫兇,你在做什麽……”
灰衣僧人回答:“衆生爲求活而殺戮,不是罪,不是孽,更不是惡。”
“而是苦。”
“導緻蒼生如此行爲的,才是惡。”
“你爲何不滅了他們!爲何!”
他邁步往前,眸光平和,轉動佛珠,腳下佛光流轉,哪怕對這邪祟執念也會回答:
“慈悲。”
“爲何承受邪氣?!!”
“慈悲。”
若是此邪氣逸散的話,必然也有蒼生被侵蝕,這也是這妖魔最後存活的可能,後者殘留的神念幾乎癫狂,瘋狂蠱惑:“那你自己呢?你也是人,你也會因爲我等之氣機而變化極端,哈哈哈哈啊,到時候你也會化作我等……”
“你的實力若是墜入修羅,殺戮之重可比起今日不承受邪氣,任由吾複蘇輕!”
“怎麽,你覺得自己不會被侵染?!!”
僧人的聲音平和:“那時貧僧自會在自我魔化之前自盡。”
“你——”
“眼見衆生苦而無作爲,非慈悲。”
“而汝,作惡多端,危殺蒼生而爲樂,貧僧無需多言,唯有一字。”
灰衣僧人踏前一步,右手擡起,手中佛珠一轉,纏在拳鋒之上。
握緊。
一十八顆菩提子,盡數散發剔透流光。
猛地出拳。
氣機糾纏化作巨大獅子嘶吼咆哮,佛光澄澈,如燃光焰,聲震四方,卻是光明正大。
“死!!!”
我佛亦做忿怒獅子吼!
佛光暴漲,直接将整個城主府上殘留的妖魔邪祟之氣,盡數驅散,殺戮果絕,毫不留情!最後佛珠垂落下來,那邪祟執念殘留下來的蠱惑之聲也隻剩下了殘留的些許尾端,呢喃道:“你慈悲衆生,慈悲無辜,慈悲陷入魔道之人,自己呢?”
僧人菩提子垂落,平和回答道:
“貧僧此身,不需慈悲。”
魔念無言,崩塌湮滅。
僧人承載這邪祟之氣,一步一步離開,嘴角有鮮血滴落。
也隻念誦金剛經,以我身囚邪瘴,以佛法化解而去,而不是在剛剛一口氣以雷霆手段去将這妖魔斬殺滅去,那樣的話,被他吞滅的諸多無辜之人的魂魄也會因此而煙消雲散,僧人見過那些人,他們是很好的人,被陷落在這裏已經是悲哀,不該死的。
不該死。
佛法有大乘有小乘,世人尊大乘,貧僧獨尊小乘。
小乘渡自己,其中苦行僧,世人笑其愚且鈍。
可佛法說天下萬物都是對應的,世上所有人的苦,所有人的樂加在一起,都是對等的。
這樣的話,貧僧多吃些苦頭。
世人少受些苦。
爲世人苦行。
僧人腳步一步一步,在背後留下血色的印記,身軀劇痛,雙眸平和,隻是道一句:
“慈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