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着靈妙公的面,一劍斬去了這滿山諸地祇的位格,雷光逸散開來,一時還散不去,都簇擁在這少年道人身邊,隐隐讓那少年氣機變得剛烈,靈妙公之後,那位玉節山神派去的神将也被帶了來,見到這樣的一幕,已是駭得面目蒼白。
在失神數息之後,直接一下跪在地上,身軀抖如篩糠。
靈妙公看到那一枚五雷判官印的時候,心中就已經有了些許的明悟——
等到了齊無惑自報身份的時候,就更是知道必是那玉節山神惹出來偌大的禍事來!
北極驅邪院直屬于四禦之首。
其雖隻是【院】,位格卻直接淩駕于雷部和鬥部之上。
天地如此廣大,誰人不知北極諸聖之赫赫殺伐?
而且雷法是天地間最剛直的力量,再加上北極驅邪五雷印在手,若是想要以權謀私,或者說是仗着北極驅邪院的身份欺壓旁人的話,會直接被神霄問心雷反噬,打得魂飛魄散,什麽都剩不下來。
一個是審判之前需要審判自己的判官。
另一個是已跪在地上渾身酒氣的山神。
這兩個,哪怕是再如何和那玉節山神有私交的人都知道要相信哪一個,更何況是靈妙公?當即面色難看,微微一拱手,堂堂一州的山神之首,卻是以平等的禮數對待齊無惑,而後道:“敢問五雷判官,玉節到底所犯何等事情?”
那神将神色一變就要開口。
還不曾擡頭。
就感覺到無邊可怖的重量狠狠地壓下來。
這一次不隻是跪在地上。
而是連頭都被這恐怖的重力給壓地磕在地上,動彈不得。
少年道人将這事情的來龍去脈,分毫不改地和靈妙公說了,這位老邁山神的神色越發難看下來,最後袖袍掃過,那位神将身上被加持的束縛散開來,他得以下意識的站起身來,面色蒼白,卻見袖袍拂面,如同天地崩塌。
神将位格直接被剝離。
非神而爲鬼。
再度打入了地府之中。
“不勞齊真人動手了,此事老夫自己來做。”
他擡起手,白須微揚的時候,仍舊展現出一絲屬于中州諸多山神之首的強橫,其在靈妙山的時候,其實力不會比起那些天上神仙差,也就隻是不如真君而已,複又道:“此事甚大,還請齊真人移步于靈妙山中再談。”
少年道人欣然往赴。
靈妙公的住處倒是頗樸素,隻取來靈茶,似乎是靈妙公自己在山中載種的茶樹,泡茶的時候說道:“這是我原本修道時候,在山中偷偷種下來的,而今已是千年的功夫,死去了一顆,送給旁的道友一顆,眼下這山中也不過隻得了五株,茶香倒是醇厚。”
“齊真人請。”
少年道人回答:“當不得真人。”
靈妙公搖了搖頭,道:“判官雖然不曾走到真人的層次,但是那隻是境界上的差距而已,你的元神,元炁,無論是其精純,還是其厚重,都已遠在尋常道長之上,便是那些壽數将盡的真人,鬥起神通來也未必能勝得過你。”
少年道人回答道:“那也隻是擅長争鬥而已。”
“修道不是厮殺。”
“行路遠的,也未必是爲了戰鬥。”
“這個倒确實如此。”
靈妙公微笑颔首,總歸是要的寒暄結束之後,他給少年道人斟茶,齊無惑閉了閉眼,整理思緒之後,将此事更爲詳細地說出,有五雷判官印在旁,靈妙公沒有懷疑的理由,立刻就已經相信了齊無惑的話語,皺眉撫須道:
“魔氣逸散爲三界之事,此時吾等地祇責無旁貸,自會負責戒備,調理地脈之中的淤積,若有變化的話,也會告知于真人你,應該會少去許多的損失。”
“往日北極驅邪院甚少和旁人說這些事情,他們隻是負責稽查和斬殺。”
“當年最初代的人皇聯手當年短暫整合了妖族的龍皇,一起和天地談判,最終決定人間事情由人族自己處理,妖族事情也同樣如此,天地不會參與其中。”
“此事是因爲玉節他枉顧魔氣逸散的痕迹,不曾上報于我,也不曾嘗試處理,更無視了那一村的土地被山魈所殺,如此是渎職了,該斬;但是那個村子的後續事情,就要勞煩真人伱了,我等地祇不可插手,你雖然是仙官,但是同時也是人,可以處理這些事。”
齊無惑點頭:“我會想辦法。”
靈妙公端着茶,回顧事情的全貌,仍忍不住喟然歎息道:
“三千六百年的大局啊,就這樣被破壞了……”
“不隻是人族地界,恐怕妖族地界也會出現各種紛亂吧。”
見到少年道人似有訝異,靈妙公解釋道:“天庭非人之天庭,是天地秩序之天庭,衆生有靈有情者皆可修道,其中妖仙也占了約三分之一,比起人族仙人還更多些,于是各有異相,号之爲天。”
“山川湖海非人之山川湖海,地祇之中也有一半是妖族化形承擔的,是以名之爲地。”
“嚴格意義上來說,天庭負責秩序,而地祇負責地脈。”
“衆生之事,并不參與。”
“因爲那容易出現爲了自己的欲望和喜好而行動,将這個世界攪得一片渾濁的事情。”
“人仙妖仙之中的争鬥,或會綿延禍事,牽連人世。”
“所以諸仙神不能參與人間諸多事情,更不可以以神之身份參與到列國紛争,因爲于道祖這般祖炁托生而成就的存在眼中,大道化生萬物,人族和妖族都不過衆生之一端,人和人厮殺,妖和妖厮殺,人族之國度和妖族之國厮殺,又有什麽區别?”
“其之生也,爲道衍化,其之死也,歸于道途。”
“彼此之間聚沙成塔,又煙消雲散,便是如此。”
“傳說上清大道君親手斬卻足以令天地隕滅大道崩塌的大劫已有五次,斬卻的其餘劫難不知有多少數目,其雖不顯聖于人間,卻曾挽救這諸界生靈于三十七次傾覆之劫,天地大道尚有如此,何況于人世?人間之劫,劫起劫滅,便是一個規律,循環往複,不曾終止。”
“何苦以身踏入其中?”
“齊真人,你可知道嗎?”
靈妙公看着眼前這少年道人,感知到了他身上的劫難之氣,憐惜他年紀輕輕,便有一身的修爲和道行,他過往歲月已見到過許多修者沾染這劫難之氣,雖都天縱奇才卻又都堪不破八難,性靈蒙蔽,漸行漸遠,終究隕落于道途之中,心中不忍,故而開口講述許多。
少年道人道謝。
而後放下茶盞,雙手自然垂落膝上,如是回答道:“多謝靈妙公。”
“隻是,貧道是主動應劫的。”
于是靈妙公的神色微怔,一時間的解釋都不能再說出來。
主動應劫四個字雖然平靜,在他這種已經坐看人世間千年的山神心中,卻是激蕩起來無數漣漪,他早已習慣了自己的選擇,難得聽聞如此行動,卻是心神都有變化。
齊無惑想了想,道:“劫起劫滅,或許如靈妙公所言,是一個規律。”
“從漫長歲月來看,并無意義。”
“正如此刻回顧往日數千年的曆史,一年萬物發生,悲歡離合不過是一行文字。”
“但是對于這人間的人們來說,這劫不也是真?”
“因爲結局已注定,便不去做什麽事情;和知道此生終究死去,索性什麽都不去做,又有什麽區别呢?或許是貧道年少,靈妙公之道,貧道終不能認同。”
“等待劫滅是遵循大道,持劍破劫也是一種選擇。”
“大道三千。”
“靈妙公之道是對的,但是卻也不能說,貧道持劍入劫破劫不在大道之列。”
少年道人語氣清晰,不卑不亢。
靈妙公撫須,慨然歎息,不能言語。
主動應劫,這般修道者氣度比起他所知道的,避劫而觀之以保全自身的方法,更爲危難,卻也自有其一番氣度,如果能走通的話,也會有更大的成就,他忽而想到那一日在水雲鄉之中見到的純澈道韻,不由心中微動,似有所感,微一拱手,歎服而笑道:
“原來如此。”
“這,老夫鬥膽,或許猜測到了道長的師承。”
“不愧是道祖的弟子啊。”
少年道人微有驚愕。
靈妙公起身,肅整了衣冠,而後才跪坐,趨身往前,雙手拱起朝天穹一禮,道:
“如此氣度,如此道韻。”
“主動應劫,不避不退。”
“可是浮黎天上,大羅天中,玉清元始大天尊祖炁道祖嫡傳?”
少年道人一時無言。
自己怎麽便成了玉清大天尊嫡傳。
于是搖頭道:“不是。”
“靈妙公想錯了。”
靈妙公遲疑,又想了想,回憶那一日在水雲鄉所見,又想到少年的所作所爲,心中忽而又有所動,而且這個可能性似乎比起他先前的猜測更有把握,于是道一句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又起身朝着天邊一拱手,緩聲詢問道:“持劍入劫,持劍破劫。”
“如此決然。”
“可是那上清天中,上清靈寶大天尊道祖一脈嫡傳?”
少年道人又搖頭,于是靈妙公便是疑惑不已,拱手都放下來,連連搖頭感慨:“這,也不是嗎?但是……不應該啊,不應該的……”齊無惑的劍匣放在一側,肩膀上的小孔雀也已落在地上,和那小藥靈一起吃着靈妙公準備的茶點。
靈妙公是老一輩的了,而且是極老的那種。
準備的茶點都很有些年份。
烘烤得極爲紮實的餅狀點心,山間的各色果子,還有去了殼之後,用山間的山鹽烘烤的堅果,小孔雀和小藥靈可是半點不挑剔,吃得極爲開心,少年道人想了想,道:“其實沒有這麽多理由,最直接的理由便是,我本已入劫。”
他想了想,想到自己年幼時候的九死一生,其實回顧的時候,那一路上雖然掙紮,但是并沒有想過那麽多,現在想想,最大的危險之一,反而是最開始,他善心分給其他孩子吃的,卻被人搶走打得昏厥的危機。
那時若不是一場雨水将他淋得醒來,如果不是那雨水落入口中,或許已死。
當時伴着雨聲醒來,眼前所見,雨水成珠線落下,年幼的孩子又餓又渴,在雨大之前藏匿在石頭下面,喝飽了水之後身體漸漸恢複了些力氣,然後看着這旱災之後第一場落雨發呆失神,在那熾熱地讓人魂魄都似乎要被燒幹的災難前,是難得心緒甯靜的經曆。
沒有那一場雨水,齊無惑已死了。
他安靜坐了很久,然後擡起頭看向遲疑思索的靈妙公,道:
“靈妙公,貧道有一件事情想要問。”
靈妙公從失神思索之中回過神來,他總覺得自己要想到了,但是卻始終想不到這少年還會是什麽人的弟子,此刻收斂了心神,道:“齊判官請問。”
少年道人的心自那一場雨之中回過來。
如是詢問道:“泾河龍王。”
“亦或者……上一任泾河龍王。”
“其名諱,可是敖流?”
靈妙公看着齊無惑,沒有回答,隻是道:“是判官,是道長?”
齊無惑道:“是判官,亦道長。”
于是老山神看着少年道人,道:“敖流,他和道長有什麽關系?”
齊無惑如是回答道:“活命之恩。”
老山神聲音頓住,他看着齊無惑,眼底悲憫遺憾,許久之後,方才喟然歎息道:
“不是上任泾河龍王啊,而是這一代。”
“因爲某些原因,他還沒有将自己兒子的名字報上蓬萊司,是要先行考驗一番自己的兒子究竟能不能承載起來這個職責,等到确定自己的兒子是能承載這職位的,才會去把他的名字報上去,這樣才能夠不辜負這泾河流域的蒼生。”
“因滋事甚大,背負千百萬性命,故不可輕易做決定。”
“旁人皆知爲神者權威甚重,一念雲雨;唯吾知一念可令衆生苦難,一念也可令衆生活命,故極慎重,輾轉難眠,不敢不慎者也。”
“這是他的原話。”
“其實這幾年,前幾年他都盯着自己兒子做事,生怕自己兒子出錯。”
“因爲看到他逐漸成熟,兩年前才放手,讓他施爲。”
少年道人覺得有一種巨大的東西讓心髒都有些掙紮,他徐徐吐息,小孔雀啄着茶點,因爲太硬了,發出清脆的聲音,就像是年幼時活命的雨聲又在耳畔響起來,靈妙公的聲音微頓,看着眼前的少年道人,饒是他經曆了很多,此刻神色幾乎有幾份憐惜,道:
“所以在蓬萊司和天庭地祇的卷宗之中,泾河龍王,就是他。”
“你要斬的。”
“是敖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