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淅瀝,雨越下越大了。
無邊水氣逸散流轉落下,但是不知道爲什麽,卻始終平和,仿佛周奴暢感知到的殺氣殺機隻不過是他的錯覺,又有一種無邊空曠的感覺,就仿佛是和他們爲敵的是這一片天地一般,無形無質,卻又蒼茫雄渾,極爲浩瀚。
敵人是人,尚且可斬。
敵人若是這天穹這落雨,刀鋒又能如何?
周奴暢握着刀柄的手掌微微生出了些許的冷汗。
人道氣運化作的軍陣煞氣騰起。
一開始的氣機極浩瀚磅礴,如蛟龍吟嘯。
但是這雨水之中卻隻是殺氣萦繞而不洩露,仿佛一名極了不得的統帥,引誘出了周奴暢的人道氣運軍陣,就再度地收斂到了起來,導緻他們的軍陣煞氣開始迅速地衰弱下來。
忽又狂風大作。
軍陣之中的軍士受到刺激,本能猛然轉身,揮刀,刀鋒淩厲,掀起了一陣寒芒撕扯過去,将落雨攪碎了,但是那一處卻什麽都沒有,軍陣煞氣在猛然一次暴漲之後,就再度地衰落到了比起之前還不如的情況。
一而再,再而衰。
周奴暢背後已滿是冷汗——
出手的人,也是兵家統率?
這樣的風格,是兵權謀?
周奴暢知道不能夠再這樣繼續下去,一咬牙,調動了兵家的煞氣于己身,而後以手掌拂過刀刃,刃口冰寒,鮮血滑落在刀刃之上,一股兇悍慘烈的肅殺之氣猛然逸散開來,周奴暢的模樣似乎變得越發威嚴起來,一開口,仿佛有無數人齊齊開口怒吼:
“邪魔外道,方外不服教化之人。”
“退下!”
一股混雜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元神思慮的力量猛然擴散開來,似乎有一股力量以此爲圓心炸開,整片雨幕都仿佛被炸開成爲了一片雨霧,雨霧擴散,周奴暢看到一名少年道人身穿黑衣,戴一面具,坐在了不遠處的青石之上。
人道氣運,乃是聚集萬萬人之思緒,萬萬人之元氣而成就的。
和道門純粹純一純我的道路截然不同。
是以道門真修不入朝堂。
而人族皇室也極難在道家修行之上取得很深的造詣。
人道氣運,恰恰是極克制道門玄通的手段。
說來可笑,唯獨一字【雜】耳。
周奴暢眸子猛地亮起,手中之刀斜拖在後,猛然踏步往前,右腳踏足地面,一股氣勁炸開,雨水散開四方,撞向前方的齊無惑,猶如猛虎之氣勢,其餘數十名兵士也同樣如此,被人道氣運拉扯,緊随其後,持刃出刀。
“斬!!!”
一聲暴喝如驚雷。
少年道人微往後退,右手五指微張。
無數雨絲彙聚,化作了絲線,天地間仿佛化作一古琴,手指撥動,琴音铮铮,直震神魂,又有雨水随着風而動,仿佛一道道劍氣朝着周奴暢厮殺過去,後者眸子怒張,沒有了先前那種陰柔之氣,刀法兇悍,一刀一刀狠辣無比地劈斬下來。
将雨水化作的劍氣全部劈碎,斬碎。
與此同時,背後的那些軍士或者腰腹重傷,或者持劍手腕被擊傷,都逐漸跟不上他。
周奴暢氣勢如虹。
猛然一擊橫掃千鈞,将雨水盡數掃平,刀鋒之上,氣勁勃發,能斬斷三幅鐵甲,能一口氣将一匹猛獸妖物從額頭處劈斬到尾,剖開成兩半,這一刀如此雄渾,雨水滴落在刀鋒上而後濺落起來的模樣都清晰可見,周奴暢怒道:“亂臣賊子!!!”
右腳踏前,橫斬之刀劃過一道半圓,而後化作豎劈。
如霹靂般地斬下——
“死!”
展露出的氣魄極大,也和往日不同,便可知道他能作爲太子的左右手并不隻是靠着溜須拍馬得來的,也不隻是文官武将們所以爲的那樣無能,這樣的手段放到邊軍裏面也是個沖陣的狠角色,鮮血猛地炸開,但是周奴暢的動作卻驟然而止。
他手中的刀劈下,劈中了那少年道人,但是卻隻是水波漣漪。
與此同時,一股劇烈無比的刺痛浮現出來。
凝聚的氣力猛然潰散開。
他緩緩低下頭,看到雨幕之中,更有漣漪散開,伴随着漣漪散開,前方以爲是空無一物的地方浮現出一口玄色的劍,比起尋常的劍更爲寬大,幾有一掌之寬,就這樣安靜地存在在這裏,一半已經沒入自己的體内,周奴暢眸子微瞪大,呢喃道:
“禦水掩形之法……”
這一口劍就放在這裏。
而後以精妙的禦水折光法門隐藏起來。
是他自己以遠超過奔馬的速度沖撞上來。
是以這劍便輕而易舉刺穿了他身上的貼身軟甲,自後背洞穿出來,這一劍可謂重創,他看向前方,看到那少年道人的身軀泛起漣漪,而後潰散開來,落在地上,不過隻是些許的水漬。
周奴暢呢喃道:“……道門,真人?”
“誰?!”
“是誰!”
周奴暢一隻手捂着傷口,一隻手握着刀,看着這茫茫雨幕,怒而長嘯:
“是誰殺我?!”
“出來!”
“出來啊!”
“出來!”
忽而有鳥鳴聲音響動起來。
周奴暢微怔,而後擡頭看向不遠處的高處,人道氣運運轉之下,這一次他終于看到了——雨水淅瀝,一名少年道人坐在高處山上延伸出來的部分,手持一杯盞,正随意傾倒,水流落下,化作雨霧,雨霧彌散,便是雲氣,雲氣再垂落,淅淅瀝瀝已成大雨水。
這一場雨。
不過隻那道人一傾杯。
周奴暢捂着自己的傷口,茫然一瞬,身子一晃,而後手中之刀直接抵着地面,忍着眼前發黑,強自笑道:“道門真人,先天一炁,以一點真炁爲引,演化萬物,這樣的手段往日隻是聽說,今日倒是真的見識到了。”
“本官朝堂正五品潛龍衛左統領,奉命爲太子和聖人辦事!”
“真人不想要有身隕道消之禍的話,還是速速退去的好!”
“今日之事,本官可以既往不咎,不去禀報太子殿下!”
小孔雀站在齊無惑的肩膀上,性靈傳音道:“這個人好古怪,剛剛明明想要殺人,現在又一副你好我好的樣子欸?”
“而且什麽阿齊你殺他。”
“明明是他自己撞到了劍尖兒上。”
“是他自己殺自己的呢!”
少年道人擡眸,眼底似乎蘊含風暴,幽深不可見光。
他先前攔路,心中還是擔心着會不會殺錯了人。
藥師琉璃光如來處習得了施無畏印,其中蘊含有佛門他心通的奧義。
齊無惑以法門神通,影響到了這些潛龍衛的心神,讓他們道出心中的那些事情,也因此,這一杯雨水方才逐漸擴大了,将他們全部籠罩于這一場落雨之下,齊無惑雙眸幽深,平淡道:“錦州人士,齊無惑。”
七個字。
周奴暢的話就被盡數地堵住了。
七個字,錦州人攔路截殺,這代表着的是什麽極爲清晰。
他張了張口,聽到背後傳來的哀嚎聲音,忽放聲大笑,旋即大罵出聲:“錦州人!”
“哈哈哈,好一個錦州人!你們怎麽敢有膽子來尋仇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以伱們的性命爲聖人鋪就一條骸骨路,你們該覺得與有榮焉!怎麽敢來尋仇,怎麽敢!這天日昭昭,你殺我,必被人道氣運所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必死!你必死!”
少年道人手指輕輕碰了碰小孔雀,然後兩根手指輕輕捏着小孔雀的頭,把它轉過去,道:“玩個遊戲,你數五百個數字,要是能抓住我的話,我就給你吃好吃的,想要吃什麽都可以。”
“不準看哦。”
“啊?!好啊阿齊!”
“那我數了啊,你快點躲起來……”
小孔雀興緻勃勃。
少年道人五指微動,以自身性靈封鎖小孔雀左右,不讓雜音入耳。
旋即起身。
齊無惑周圍猛地掀起了一陣狂風。
少年道人的衣袍烈烈,旋即淩空而下,出現在了周奴暢的身前。
後者放聲大笑,猛地起身,在口噴鮮血的同時,悍不畏死,持刀橫斬。
刀勢磅礴淩厲,掀起狂風雨幕。
刀身一重。
少年道人右腳踏在刀身之上。
雙手背負身後。
鬓角黑發微揚。
雨水一瞬間的消散,而後繼續落下,刀身被直接一腳踏下,周奴暢還要拔刀,卻聽到劍鳴,齊無惑背負的右手五指微握,殺賊劍騰起在手,而後旋身一劍,劍身鳴嘯,破開空氣雨幕,蕩起流風。
卻沒有什麽章法。
不算是什麽神通。
直接剁在周奴暢的咽喉上。
鋒利的刀鋒直接撕扯開皮肉筋骨,剁開咽喉。
周奴暢身上人道氣運炸開,但是卻抵抗不住這劍上氣運。
足以辟邪萬物,令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人道氣運卻仿佛見到了最大的敵人,猛地翻騰起來,周奴暢身子往後退去,齊無惑快一步,揮劍,劍鳴炸開陣陣鳴嘯,強行劈開了氣運,劈碎了這周奴暢身上官身庇護,切入咽喉。
周奴暢漏風般嘶啞如鬼的聲音驚怖:“這是!!!”
“這是什麽?!”
“爲何人道氣運會抵不住!”
少年道人回答:“貧道手中這才是人道氣運。”
“真正的,人道氣運。”
周奴暢眼底閃過一絲比身死更大更深的恐懼!
劍鋒斬過,一顆首級直接升到天上。
齊無惑身上流風盤旋,身子猛地偏轉,直掠向了一名手腕被斬斷的潛龍衛。
掌中殺賊劍橫掃撕扯開他的咽喉,而後旋身一劍刺穿心髒,擡腳将他從劍身上踹下。
回身。
劍擡起豎劈。
背後有人偷襲。
這一劍直接鑲嵌劈入将那曾嗤笑老卒長劍已不利的青年臉上,将他的臉龐自中間劈開。
劇烈無比的痛楚之下,他已雙目失神,嘴裏面流出鮮血。
雙目失神,語帶哽咽呢喃:“爹,娘……”
“兒疼……”
少年道人眸光平和。
而後猛地橫掃,一半首級已經不見。
一腳踹下,猛然伏下身子,旋身橫斬。
一劍将一名俊秀少年的铠甲劈碎。
自腰側劈入,劈碎腎髒,斷裂肋骨,讓他整個人近乎腰斬。
齊無惑出現在他背後,一腳截在他膝蓋腿彎上。
腿彎受擊,身子本能有反應。
這俊秀少年下意識跪下,而後下意識擡起頭。
已有一劍劈下。
于是又是一顆首級飛起。
劍,乃殺伐之器。
并非柔柔君子之風。
若厮殺。
必慘烈!
這是這劍上的強烈氣韻所攜帶的力量,所用的,正是當年那玄甲軍的劍術。
劍氣撕扯流風,先天一炁附着其上,而後猛地撕扯而過,隻是頃刻之間,這一口殺賊劍已将此地三十餘人幾乎盡數誅殺,或者斷首,或者穿心,下手皆是狠辣,血流而下,殺賊劍劍鳴聲音凄厲,猶如當年錦州之災。
齊無惑可以直接以道門玄通之法完成斬殺,但是在以佛門神通,以心印心之後。
一股暴戾的戾氣在他的心底升起來。
道人道人,終究是人非道。
終究還有七情六欲。
最後一名還活着的是個和齊無惑年歲相仿的年少人,也是那個縱欲縱惡最狠的人,口中噴着鮮血,倒在地上,雙肘摩擦地面往後,呢喃道:“你,你太殘忍了,你,你要下十八層地獄,下十八層地獄……”
少年道人提起劍,回答道:“隻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如是而已。”
“我若殘忍,爾等如何?”
掌中之劍已斬下,又一斬首。
最後齊無惑松開殺賊劍,劍身倒插于地,鳴嘯不已,雙手結印,可見諸多魂魄升騰起來,可以窺見他們心底午夜夢回之時最深的恐懼,還有他們所做的那些事情,殺死殘兵,連親人都不留下。
道行雖然不夠,可是借助落雨的陣法,齊無惑看到了這些人的魂魄正在聚集。
而他們似乎也終于意識到了什麽。
意識到這個少年道人是可以看到他們的魂魄的,當他們看到那少年道人站在血泊之中,黑發木簪,一身道袍,眸光清澈如水,卻又帶着一絲絲濃郁到化不開的血痕,一絲絲冰冷徹骨的寒意終于是讓他們的魂魄都似乎要凍結了。
巨大無比的恐懼讓他們崩潰了。
他們的魂魄下意識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哭嚎:“真人!”
“真人饒命!”
“真人饒了我們吧,我們已經抵命了,真的知道錯了,不該如此,不該如此啊……”
“求求您,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少年道人詢問道:“他們在求你們的時候,你們是怎麽做的呢?”
衆多潛龍衛的魂魄僵硬。
借助雨水之陣,齊無惑看到周奴暢的魂魄卻仍舊冷笑:“有膽便來殺!”
“……上天有好生之德,道門有不殺之德。”
少年道人左手垂落,右手起道決,回答道:
“貧道非好殺之人。”
“貧道非不殺之人。”
“不過是一飲一啄,有因有果罷了。”
“我殺你們,我也入了這劫,自也有旁人可以以此因果來殺我,并無不同。”
他安靜地站着,而後右手并指橫掃。
虛空中如有劍鳴鳴嘯。
自悟的劍訣,也是得了上清一脈三分氣機的劫劍。
劍訣落下。
于是那籠罩着的每一絲絲雨都刹那之間變得淩厲起來,如同一柄柄劍,雨如霧氣,霧氣即劍,一縷雨絲一劍斬,刹那之間,有如千刀萬剮,萬劍穿心之劫,雨水有濃有淡,皆由這些魂魄身上沾染了的死者怨恨之氣決定。
少年道人忽而想到了老師傳授法門的那一句話。
【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轉身,袖袍垂落,一身的淩冽,滿袖的劫氣,齊無惑感知到了魂魄有承受不住劍意而崩塌,有被這劍氣刺激到,被身上纏繞的怨恨而糾纏着瘋狂坍塌,聽到周奴暢的痛苦咆哮和嘶吼,以及那一聲聲絕望的嘶吼——亦如被他所殺的那千百人。
少年道人心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放下了,心境變得平和下去。
殺賊劍上,那無盡不甘恨意散去些許。
卻仍濃郁。
齊無惑微有所感,起身走入了馬車之中。
看到了被錢藏起來的東西,看到那一卷蘊含人道氣運的【畫軸】。
亦是太子心心念念,不肯離去之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