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先生通融,也好教咱家對得起太子殿下。”
“這《大鵬賦》,是當今聖人年少時便極喜歡的一篇文章,太子殿下有仁孝之心,幾番尋找之下,知道這《大鵬賦》在先生之中,便遣咱家前來叨擾。”
身穿黑衣的青年極客氣有禮。
言笑晏晏。
看不出他手中的滿手血腥。
他對面的老人頭發斑白,卻也有一股儒雅之氣,道:“周統領客氣了。”
“當今聖人仁德,太子慈孝,是天下之福,也百姓之福也。”
“有如大鵬,抟扶搖而上。”
“這《大鵬賦》,本該獻給陛下和殿下,又怎麽好意思收下這些金銀?”
便要揮手讓子弟将東西送回車上,卻被那統領擡手微微按住,青年微微笑道:“這可使不得,不出價錢就拿走,這不是在搶奪嗎?若是被殿下知道,非得要打得我斷了腿不成,先生還請收下。”
“年關将近,太子也頗急切。”
“咱家不在這裏作陪了。”
青年微笑又一抱拳,腳尖輕點地面,飄然入了馬車之中。
裝飾奢華的馬車以靈獸而爲驅,這才離開,已經自朝中退下來數年的三品大員目送着這車隊離去,方才微微松了口氣,旁邊家族之中子弟忍不住道:“這位大人,好強的手段,我剛剛被他一掃,身子就動不了了。”
老人歎息道:“是太子潛龍衛的左統領,現在也是從五品的武将。”
“品級在京城雖不算是高的。”
“可哪怕是三品的統帥,在這京城地界也得要敬重他三分。”
旁邊青年道:“潛龍衛……未曾想到會如此的客氣有禮啊。”
“客氣有禮麽?”
老者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道:“對于我們,自然是客氣有禮的。”
旁邊青年不解。
老者也沒有再繼續解釋。
據他所知,這位左統領分明出身寒微,年幼的時候可是吃着百家飯才長大了的,他雙親死後,老鄉們也願意給他尋個活路,是他自己覺得一輩子在土裏刨食不肯,這才主動入宮求個活路。
照理這樣的經曆該對百姓充滿同情才是。
可是在他發達之後,卻是對上越發恭謹,不肯有半分失禮;對于百姓則是越發随意,動辄出手打罵,一副厭惡之情。
好友曾經和這老者喟歎着道:
“是深恨自己出身于百姓貧苦之家,見過了繁華奢靡的地方,就自卑于自己的過去;見百姓既見自己過往,又如見自己現在的殘缺。”
“扭曲悲憤,是以才惱羞成恨吧。”
“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小人啊。”
“我等要記得,對其敬而遠之,卻不可有半分的刺激,否則他必記恨于你我。”
隻是當年這樣和老人說的好友,就在半月之後便被卷入一樁大案子裏面,最終落了個抄家身死的下場,本來有寬裕的可能,但是辦案的人正是這個潛龍衛的周統領,似乎是被從重處理了。
老者眯了眯眼睛。
當年好友的案子是他告發的。
也因此才得了個全身。
隻是忽而想起來,這位周統領當年入宮的時候是喚作周大才。
後來随了太子讀書識字,扔掉了自家名字,抛棄了祖宗姓氏。
換名爲奴暢。
周統領之名,隻是外面人不敢這麽叫他【奴暢】罷了。
縱爲奴也歡暢,這算是什麽……
大道之上,馬車向前。
身穿華服的青年展開了《大鵬賦》,換取了新的畫軸,見到上面文字灑脫,隐隐然又有人道的氣運,微微颔首,道:“确實是正品之物……此事已了,太子殿下便可以安心了。”
這幾日,太子的性格變得極爲焦躁不安。
而小皇子則是始終昏睡中。
這青年隐隐約約能夠感覺得到,似乎是因爲之前發生的事情。
太子想要帶着《大鵬賦》,以此來讨好聖人。
穩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這一件事情,青年自己也知道,他是太子的人,自然要盡心竭力。
将這大鵬賦原本的卷軸換去了,而後小心收起來,旁邊一名縱馬的男子道:“統領,之後咱們要不要再去拜訪那位老先生一下,順便讓他把從咱們這兒的金子給拿出來?”
陰柔青年手中退下來的畫軸直接橫擊在了這騎者的額頭,打得他眼前一花,險些墜馬,下意識地擡手捂着頭,已經是被打得鮮血淋漓,卻猶自不敢有絲毫的怨氣,隻是恭敬地低着頭,任由鮮血從五指指縫之中流淌滴落下來。
青年淡淡道:“拿東西就要給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何況是這樣的寶物。”
“真當也是那些賤民了?”
“可以随意地去處理?”
“是,是……”
陰柔青年淡淡道:“這些人還有用處,太子殿下往後還需要他們的名望,現在四皇子和世家的關系極好,又有文名;七皇子則是和武勳之家的二代們最是要好,太子需得要籠絡這些在野的名士,才能真正徹底地壓下這兩位。”
“平日裏面殺些賤民也就罷了,低到泥土裏豬狗一般的人物。”
“死了也發不出什麽聲音來。”
“把手伸到了這些人身上。”
“是想要給殿下添麻煩嗎?”
幾名勇武的騎者神色都微微變化,那陰柔青年淡淡道:“既然是殿下的屬下,就要懂得怎麽樣爲殿下分憂,知道什麽人能碰,什麽人不能碰,這些不能碰的人什麽時候可以碰。”
“外人總說咱們是狗。”
“可是當狗,那也是一門大的學問。”
“天朝貴胄的狗,總比地裏面刨食的百姓好過得多。”
衆人稱是,複又有人大笑道:“他們想要當狗,還沒有這個資格呢。”
手持着戰刀敲打在了戰馬的馬具上,高聲笑着唱誦道:
“是爲人,尚要三更起,五更眠,寒來暑往無停歇。”
“子子孫孫不出頭。”
“不出頭!”
“若爲狗,乃可衣绫羅,穿綢緞,日上三竿猶自眠。”
“日日夜夜做新郎。”
“孰願爲人?”
“不如做‘狗’!”
“不如做狗!”
衆人都放聲大笑起來,這些都是太子親兵,他年的天子親衛,自嘲爲狗,實則不過隻是嘲弄那些無知百姓罷了,哪怕是世家權貴都要畏懼他們三分,便說這一次外出處理當年聖人手尾時,當年那錦州殘兵之中,有一名老卒女兒甚是貌美。
且極剛強,衆人垂涎淩辱,那老卒怒發沖冠抽出了當年的玄劍殺出來。
氣勢倒是極強。
将衆人吓了一跳。
可畢竟這老卒當年已有過一場好厮殺,爲了護持一個村子,以一騎敵數十妖族圍攻之下,重甲都被撕裂,變得既殘且老,骸骨都被妖氣入侵了,不過是個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嘿嘿,也就被幾招砍斷了腿骨,刺穿了關節,卻又不死。
才能在他面前好生好生玩弄了下他那貌美的女兒。
隻可惜那女子果然是剛強,選擇咬舌自盡,沒有玩得爽快起來。
不過也有個混不吝不講究的,直接趁熱來了一次。
那老卒目觀此景,悲憤欲絕,大喊公道何在,欲要拔劍死戰,終被刺死。
不中用的老東西。
公道自在我們這裏啊。
那把号稱是以寒鐵打造的玄劍,早就鏽了啊,啊哈哈哈。
聽得後面的大笑談論聲音。
陰柔青年垂眸,對于自己麾下之人是什麽成色都極了解,都是些死一萬遍都不值得可惜的東西罷了,可是這樣的東西才好用,真有哪些有道德底線的,反而做不得這帝皇家的手中刀子。
必須夠髒夠渾濁,皇帝才會相信他們。
他們才能活。
他們這一幫人已知道了太多的秘密,也足夠地髒,所以周奴暢反而不擔心了——太子需要掌中刀,皇帝也會需要刀子去做些髒事情。
隻要這樣的需求還在,他們就是安穩的。
哪裏有皇帝是不做髒事的呢?
皇帝隻是不能髒了手而已,這樣就需要他們這幫人了。
用着順手也舒心。
在太子倒台之前,是不必擔心被清算的,可一旦太子大勢将去,他們就是太子最大的污點,到時候不單單敵人會攻讦他們,太子也會在第一時間将他們斬殺除去,以最大可能地保全自身。
所以,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所以他必須弄髒手,且讓自己不容于百官世家,也不容于民衆,成了個孤臣。
皇帝曾經見過周奴暢。
事後對太子說。
是把好刀子啊。
不是人,是刀子,刀子不需要有什麽好壞。
那老卒的女兒哭喊的時候,他拄着刀在外面站着,偶爾也會想到年幼時候隔壁家那個年長的姐姐,會悄悄給自己帶肉包吃,後來他聽說那位姐姐出嫁了,偷偷跑出宮門,那一日看着她披着紅妝離開,把自己五年來攢下的銀子都悄悄送過去,說是換了年幼時的包子。
就算是回去宮中因爲遲了被打得半死也沒有什麽後悔的。
這哭喊的少女又是哪個小子心中的好姐姐呢?
他想到這裏,多有惆怅。
于是走了另一處地方,省得聽卻這聲音,擾亂了心思。
這馬車而今一路先往北,後朝南。
隻是忽而馬車速度變慢,周奴暢微微皺眉,道:“怎麽了?”
一名騎者彎腰回答道:“奇怪,怎麽忽然下雨了。”
周奴暢皺眉:“下雨?”
他将《大鵬賦》放在一側,又以江岸以南之地出産的赤色綢緞将這大鵬賦好好地遮掩起來,才掀開簾子,果然看到了雨水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往前看去,今日來時一片澄澈的道路竟然一片朦朦胧胧,周奴暢不知爲何,忽而感覺到了一陣的心悸。
忽而又意識到,就算是自己的這些屬下都是些手髒心髒的貨色。
但是卻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在外閑談,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是不能說。
又怎麽會在這個時候突然談起來這些過去的事情?談論起這些錦州殘留的手尾?
是被影響了!
是佛門他心通的變化?還是道門的手段?
周奴暢瞳孔收縮,一手按刀,怒道:“是敵襲!”
心中則是瞬間一片冰冷。
消息走漏了!
修氣運和武道的,縱然沒有道門真修那樣純粹的性靈反饋,也沒有佛門六大神通的提前預知,當有殺機浮現出來的時候,也會提前所有感覺,尤其是他們這些在血腥之地打轉的人,雖被各大流派看不起,但是卻也絕非泛泛之輩。
縱然隻是太子親兵,不能和邊關精銳媲美。
但是這一瞬間還是展露出了一種森森然的軍陣之氣,衆人齊齊拔刀。
刀聲鳴嘯,在刀鞘之中震顫,發出了一陣陣森然的虎嘯,令這落雨也似乎在虛空中微微頓住了一下,猛地散開,如有化作蒸汽,人道氣運流轉變化,化作了一隻虛幻蛟龍的模樣,在這雨水之中吟嘯不已。
雨水落下更急。
将所有人都籠罩起來。
未有一個走脫。
無邊殺氣籠罩于這氤氲雨霧之中。
揮之不去。
殺氣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