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還要掙紮起身,似乎一定要給眼前這少年拜下,卻被周圍的人們攙扶住。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
拉着少年道人,斷斷續續将大略事情都講述出來,語氣隐隐哽咽,有悲憤和難受。
本已卧病在床多日,卻是掙紮得數日難以按住。
老人覺得自己一定要因對斷腿老怪的故人道歉才行,便是再難受,身子骨再痛,也不妨事。
該做的事情,就得要做,老人家一輩子遵循樸素的事情,就覺得做錯事情,必須得要道歉,人死就該要入土爲安,那老怪沒了,他是和村子裏面的人交情不很好,但是他葬在村子裏面,就該自己這幫鄉裏鄉親的看着點。
被人挖開了墳墓,起了棺材,死後都不得安甯。
他怎麽還能有臉見到這孩子呢?
哪裏管自己怎麽樣,便要起來大拜,少年道人手掌按住老人,發現他用力很大,隻是齊無惑的元炁一動,就讓老人的元精散開來,命寶不能凝聚,于是不能發力,整個人恢複到了安然平躺的姿态下,隻是雙眼流淚不停,是歉意,也是悲憤和不甘心。
少年道人輕聲道:“先治傷。”
他的元神此刻隻是一掃就看出來。
老人身上沒有傷痕,是被人掀翻在地的,便如同自己摔倒的。
這樣的話,就算是報官去,在對方咬死不認說是老裏長自己摔倒摔傷,也很容易成死案。
是老手。
對方出招打在地面上濺射出來的勁氣也有門道,老人的骨頭摔斷了,尤其是脊椎骨,導緻沒有辦法移動,這個年紀的老人,最怕的就是躺着,時間一長,生出褥瘡,再加上精氣神的逸散,或許原本還是精神很好的人,摔一下,躺一段時間,人便去了。
少年道人伸出手虛按在老人的腰部。
先天一炁變化流轉。
老人怔住,似乎感覺到了身體的變化和不同,眼睛瞪大。
齊無惑提起手,溫和道:“試試看。”
旁邊和老裏長有個三五分相似的中年男子一着急,便要喝罵出來,卻被自己的父親攔住了。
老裏長疑惑着嘗試用力起身,而後竟然不可思議挺起身來,再試試看,竟然已經可以下地,甚至于可以行走無礙,隻是躺了幾日,所以有些力氣不夠,頭都有點暈眩,除此之外,竟然好像已經恢複了原本模樣,倒不如說,比起原本模樣還更好些似的。
衆人嘩然。
都不可思議看着這一幕。
又看向那背着竹簍,神色溫和的少年道人。
一時間無言,又是驚訝,又是想要湊上前去,又因爲有敬畏之心而留在原地。
大和尚開口了,贊歎道:
“道長,好手段。”
道長?
衆人都知道,尋常的修道人隻是會被稱呼爲道人,道士,他們往往便說今日遇到了誰人道士,聽聞那道士說了些許山中事,但是道長卻不然,那已是可以尋找一處山脈或者城池,開辟道觀,收門徒,傳法脈的人物,卻見眼前少年年紀不過十五六歲模樣,便是觀主一般人物,都齊齊驚愕。
不過,如此年輕,又是被這大師傅說了是道長。
有些玄奇的本領。
似乎也是很正常的。
衆人不知道這老人病的如何,是有多棘手,道長這個身份,很理所當然地便讓他們認可了,于是齊無惑又和僧人一并幫着準備藥物,旁邊那中年漢子幫忙,倒是極感謝,又因見到了那般手段,所以倒是有三分的局促在。
僧人索性讓他去照顧自己父親,不必在這裏呆着了。
後者便是又道謝好幾次,這才去了。
大和尚收回視線,看着藥爐,道:“道門至純的先天一炁,果然厲害啊。”
“那樣的傷勢,貧僧隻懂得慢慢去調養,可沒有道長的手段。”
先天一炁,是道門真修逆三歸二的産物。
故而理論上,隻需根基醇厚,先天一炁足夠純粹,就可以以自我之元炁流轉變化。
做出道衍萬物,以二生三的手段。
可令枯樹逢春,令斷骨重續,可行種種不可思議之神通。
都不過一念之間,另諸多禦風,劍氣,寒冰成霜的諸多手段,不過隻歸類于【斬外魔】。
是護道的法門而已。
是修者必須重視的一支,卻遠算不得全部。
真正修道者,到了先天一炁的層次,若是不開辟道觀,傳授法脈,大多也會行走于紅塵之間,留下種種傳說,種豆成藤可通天上,斬首吞刀笑看世人,多是這一層次,是所謂奇人異士,已有手段。
而佛門的手段,就更傾向于神魂澄澈,降服心魔外魔。
修明王法的,修金剛法的,修菩薩法的,修羅漢法的,各有特色。
大妖若遵循本能而行走,吐納日月之光華,便是可以以力橫行,和道門先天一炁,又有不同。
僧人将藥熬好讓老裏長喝下去,又留下囑咐,拉着那中年漢子走到一旁,語氣和緩地将之後老人該要如何調養身子,如何服藥,飲食起居之上又有什麽禁忌,都一一地和他說了,少年道人則是在幫着那老人調理身子,老人又将那日發生事情,大略講述。
最後遲疑了下,卻還是道:“道長是要去尋做這些事情的人嗎?”
“道長你可能覺得,老頭子我說話不中聽。”
“但是你是方外之人,應該是要各處雲遊清修的,神仙般的人物,犯不着因爲這事兒惹了那些人啊,真犯不着……再說了,老頭子我相信這世上還是有王法的,是有公道的,當今的聖人聖明賢能,可是比之前那個被廢了的太子好多了。”
“這事情,我不會放棄的,我們定然是能找到公道的!”
老裏長一輩子按着規矩辦事情,所以很相信公道和王法,眼睛裏是有執着的。
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沒有公平和王法呢?
怎麽會沒有公道的呢?
他相信這些。
少年道人頓了頓,溫和回答道:“嗯,自是有公道的。”
起身告辭,背着藥簍離開的時候,僧人相送,灰衣大和尚目送少年道人遠去,而後又回過神來,照顧着病人們,齊無惑神色很安靜,沒有去打破老人的希望,隻走入紅塵之中,唯那小孔雀似乎察覺到了少年道人的情緒波動,性靈詢問道:
“阿齊阿齊,怎麽了嘛?”
“你這樣子,像是吃不下飯了的欸。”
少年道人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語:“穿着黑衣,持拿的劍,還有這樣的手段。”
“是皇庭的秘衛之一。”
“應該是東宮太子麾下的潛龍衛。”
“所有統領都是自小和太子一并長大的宦官。”
老裏長啊,伱要的公道。
在他們手裏。
小孔雀聽得暈暈乎乎的:“潛龍衛,皇庭?”
“嗯。”
少年道人回答道:“取潛龍在淵的卦象,欲其其能夠如同潛龍一樣蟄伏,積蓄力量,以等待時機,可以一飛沖天,聲震四野,讓天下都震動。”
小孔雀鬧着,少年道人用手掌将它托出來,讓它站在自己肩膀上。
找了個舒服些的地方。
眯了眯眼睛。
覺得風吹而過,少年道人鬓角黑發掃來掃去的很有意思,小孔雀一邊啄着少年道人黑發,一邊回應道。
“哦哦……是這樣。”
“所以,阿齊。”
小孔雀一本正經:
“潛龍衛這個東西,可以吃嗎?”
少年道人失笑,溫和道:“潛龍衛是一個組織,不是吃的,至于他們是什麽……”齊無惑搖頭,手裏面提着一個酒壇,先前老裏長有說過,他曾經和那位老兵争執起來,說老兵喝的都是濁酒,老兵反說他也沒喝過什麽好酒。
于是老裏長曾經讓自己兒子在中州府城買了好酒帶回去。
當時是拿了老校尉一壇濁酒去換了的。
老裏長原本似是打算去置換一番,悄悄給這老兵來個驚吓,卻沒能如願以償,最後将好酒倒入墳中,也算是了卻了一番心願。
這就是當日那位斷腿校尉裝濁酒的酒壇。
方才齊無惑托老裏長的兒子取了來,少年道人尋了一處水,以水流轉于酒壇之中,而後手指微動,這一股水流沸騰而起,直入嘴中,閉上眼睛,感受到這酒水之中潛藏的藥性,而後手指指決輕點喉嚨,少年道人朝着旁邊微微張口,水流吐了出來,重又散開落地地面。
少年道人擦了擦嘴角:
“下毒了。”
“潛龍衛出現在這裏的話……我猜測的果然不錯。”
“現在那賊并不放心,所以要收尾。”
“……他就這樣喝了七年的毒酒啊。”
少年道人怔怔的不說話了。
“所以當年能夠和妖魔血拼的血肉都衰敗得不成樣子。”
那他知道自己喝的是毒酒嗎?
不知道,就這樣死去的話,何其悲涼。
可若是知道是毒酒,卻也一杯一杯飲酒入喉。
卻覺得,更是哀傷了。
少年道人閉了閉眼,隻覺得若是那人在自己面前的話,自己應該會拔出劍來殺上去,可是這人世間偌大,心有殺機卻尋不到人,長劍空利,隻得在鞘中鳴嘯,安靜許久,把這酒壇扔在了專門負責城中清潔的地方,小孔雀似乎很敏銳,連絨毛都微微炸開來,整隻鳥看去都膨脹了一圈,道:
“阿齊阿齊,你要去收拾掉那個什麽太子嗎?”
“這樣的事情,小家夥不要問。”
少年道人聲音仍舊溫和,自我元神回憶黃粱一夢的經曆。
太子?
現在這個太子,和後來那個接過皇位的不是一個人。
而今在位的這位大聖大慈仁德孝皇帝,似是自知自己上位有頗多的問題,不那麽得光明正大,也引得了朝中一些宿老的不滿,更是留下了諸多手尾沒有處理幹淨,母族和妻族都出身于五姓七宗的太子就是他用來制衡世家,抹去不幹淨的手尾的一把刀。
切割世家,逼迫良才。
美其名曰曆練太子,其實是用太子爲刀完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最後再把太子推出去,平息世家的怒意。
做了一個交易。
廢了太子,重立幼子之子,也即皇孫爲皇。
既抹去了當年自己的手尾,又削弱了世家,令皇權高度集中。
哦,對。
最後還給自己那名望尚且不夠的好皇孫,留下了足以鎮住局面的【無惑夫子】。
這樣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之中。
除去了國力衰弱,除去了尚且有數百萬哀民之血,除去了邊關被妖國叩關。
帝王手腕純熟,是有聰敏的。
隻從不曾低頭看過黎民。
少年道人随意用佩戴在腰間的,那一根浸泡過天河之水的樹枝在土地上輕輕勾勒着,潛龍衛不是不可以離開太子而獨立行動,但是既然有儀仗,那麽顯而易見,太子也在這左近,周圍官員不曾按照大規格去接待,是以不會是太子代替人皇巡遊天下,屬于私訪。
而今快年節了。
第五年……
少年道人垂眸。
這位人皇,聖人,要更改年号了啊。
年号曰——聖德。
這位太子,該是巡遊結束,來此尋找寶物以在年初之時的集會上,當衆獻給其父吧,除此之外,前太子的兒子,那位郡王也還在這裏,這也是吸引太子來這裏的原因。
雖然不知道爲何,那郡王從京城脫身而出,但是皇帝和太子是不願意看着他在外面的。
想來,那位校尉的事情,在那太子和皇帝眼中,并不值得思考。
少年道人心中已有定計,将這樹枝重新佩戴腰間一側。
小孔雀疑惑不已:“阿齊阿齊,要去哪裏?”
齊無惑回答:“明真道盟。”
“哦。”
小孔雀疑惑,又詢問道:“阿齊阿齊,公道和王法,是好吃的嗎?”
“不是,但是對老裏長他們來說,是和吃喝一樣重要的事情吧。”
“哦哦,那就是很大的事情了。”
小孔雀一下就明白了這件事情的重要性,肅然起敬。
而後又有點擔心道:
“那剛剛的老爺爺能吃飽,啊,我是說,能拿到他要的公道嗎?”
少年回答:“……大概不能吧。”
小孔雀覺得很可憐:“欸,那不是很可憐,我要是沒有吃的,也很可憐,人沒有公道了,就和小阿齊我沒有吃的一樣了嗎。”
“那公道在哪裏啊。”
少年道人想了想,回答道:“在人心。”
“如果人心求不來的話。”
“那就在劍鋒上。”
小孔雀歪了歪頭,道:
“那阿齊你的呢?”
“也求王法嗎?”
少年道人這樣回答道:“我是出家人。”
“啊,所以呢?”
少年聲音溫和:
“所以,目無王法。”
“哈,有情有義,無法無天,好殺氣,又是誰要找樂子麽?我看看……”
少年道人的元神忽而察覺到一句笑言,自我性靈忽而提醒,他下意識擡頭,卻恰好看到一名懶洋洋的灰衣男子,那灰衣男子正哈哈大笑,一手提壺酒,配合方才的話語,如此出場,落入旁人眼中,也自有高人遊戲紅塵的一番氣度。
于是仰脖飲酒,名士風度,視線也轉過來。
看到少年道人背着竹簍。
正安靜看着自己。
又看了看少年道人肩膀上,那看上去是孔雀,閉上眼睛,氣機卻又像是九頭獅子的糟心玩意兒。
于是那先前清閑輕松的算命先生,臉上的笑容凝固。
身軀驟然僵硬。
看了看少年道人,又看了看那奇奇怪怪的孔雀鳥。
脫口而出一句話語。
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