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道人施展了從老師那裏直接受到傳授的那一道,也是唯一一道神通。
嗓音清朗,隐隐令這一方天地有所感應,而藥師琉璃光如來放棄一切抵抗,壓抑住了自己的佛性,任由這一道法咒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隻是垂眸。
道路已錯,走得越是遙遠,那麽錯誤也就越發深重。
何如回頭?
不如回頭。
最後老僧人的靈光散開來,隻剩下了其菁純無比也浩瀚磅礴的佛光仍舊還在,維系住了他的形體,老人看着眼前的少年道人,伸出手,這澄澈如同琉璃般的佛光散去了一切的個人印記,隻剩下了純粹的修爲和元氣,在他掌心化作了一朵蓮花。
老人朝着少年遞過去,微笑道:“我要走啦。”
“這一朵蓮花送給你,隻是不知道何時才能相見。”
“也不知道相見時候,你我還會不會認識。”
“隻是知道,緣起緣滅,他日和你相見的,應該不再是‘我’了。”
齊無惑搖頭道:“我自己不能接受。”
“修行所修的,是自己,并不是外界的力量,藥師伱的佛光磅礴,比現在我的境界高出了不知道多少,但是對我也沒有任何的價值,它不能讓我的性靈圓滿,不能讓我知道大道,于我如同浮雲一般啊。”
老人溫和颔首:“是你會說的話語啊,無惑。”
少年道人想了想,道:“所以我打算把它轉贈出去,可以嗎?”
老僧人笑着道:“我既然要給你,你如何去用自然是你自己的事情啊。”
于是少年道人伸出手,接過了蓮花,道:“那麽,藥師,你的謝意,我也已接了,還有最後一段時間,且看一場如何?”老和尚還不明白的時候,少年道人手指一引,于是這一股佛門澄澈琉璃佛光落下,落在了今日準備好,卻未曾飲下的水裏。
茶盞泛起了一絲絲的漣漪。
少年道人袖袍一掃。
茶盞之中的水如霧氣般飛起,刹那之間,縱橫交錯,在齊無惑和藥師琉璃光如來前化作了縱橫十九道的棋盤,這正是敖流所贈予的《雲雨棋局篇》,齊無惑本已悟之,隻是自身修爲不夠,連先天一炁都沒有,會了,卻用不出來。
此刻,這敖流自創的法門,竟在藥師琉璃光如來的力量支撐下,抵達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少年又從道袍之中,取出了陶太公所贈,中州方圓諸多地祇的名号。
投入這雨霧之中。
縱橫十九道棋盤,忽而雲霧變化,升騰起來山川之形貌,中州之地,浩蕩無邊,山川起陸,頗多城池,其中有人來人去,縱橫遊商,有煙雨巷道,樓閣畫舫,凡所居住百姓,大可數百萬之多,是所繁華之地。
而今,盡數在眼前。
藥師琉璃光如來怔住,旋即那少年指着外面,解釋道:“現在因爲有人渎職而導緻邪氣沒有能壓制住,疫病之氣升騰起來,很多人生病,所以我想要借藥師你的力量。”
“給這諸多百姓,補上那一場雨。”
棋盤上面仍舊是那一局棋局。
少年道人提起手指,于是澄澈佛光化作一字,落下,破局,在這棋子落下的時候,這霧氣騰起,仿佛隐隐有物低昂長吟,這霧氣猛地散開,旋即盤旋呼嘯,有物渾成,少年道人垂眸,元神卻已離體,乘雲駕霧,轉眼已離去,高上雲霄。
老和尚看着眼前閉目的少年道人,知道他的元神已沸騰而上。
齊無惑坐在棋盤前,仿佛又在雲霧之上,縱橫十九道的棋局,仿佛籠罩了整個中州的地界,他的眸子垂下,可以看到那諸多疫病疫氣升騰的地方,曾經在茶樓裏面,和敖流老先生談論時候的領悟又升騰起來。
雨自雲氣而落,彙入這江河湖海,而後日月升騰,化作雲氣,複歸于天穹。
如此循環往複,不亦如修者吐納,氣走百脈乎?
日如性,月則命,雲氣水域如氣脈,尋走往複不停歇。
于是不需要法門。
少年道人隻是垂眸,輕聲道:“落雨。”
便有雨水從天灑落下來,這一場雨水,本來已經遲了快要半個月,已經有邪氣和疫氣升騰了起來,但是這雨水卻非凡俗,是藥師琉璃光如來的佛光蘊含其中,老僧人看着這一幕幕發生,不知道爲何,他忽而想到了自己十二道宏願之前。
并非藥師琉璃光如來,而是那個有緣法走到菩提樹下的藥師最初的願望。
老僧人勉力地盤坐,垂眸念誦:“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諸有情,其身下劣,諸根不具,醜陋、頑愚,盲、聾、喑啞、攣躄、背偻、白癞、癫狂種種病苦。”
“聞我名已,一切皆得端正黠慧,諸根完具,【無諸疾苦】。”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諸有情衆病逼切,無救無歸,無醫無藥,無親無家,貧窮多苦。”
“我之名号一經其耳,衆病悉除,身心安樂。”
這才是最初的佛心。
老者垂眸,而雨落下,雨水淅淅瀝瀝地灑落。
“啊呀,你們不要跑啦,這樣大的雨水,跑來跑去的,腳滑了怎麽辦?”
老松樹大喊着,可是聚雲峰上的那些性靈們隻是開心地雨水裏面飛來飛去,大喊着道:
“下雨了!”
“下雨了!”
“這些天沒有雨水,好難受呢!”
“真的下雨了!”
水雲鄉中,連樹蘭推開了窗戶,看着雨水落下,那種悲痛的心境終于得到了些許的平複,沒有再沉湎于過往,沒有了痛苦,茫然,至少在這個時候,她隻是安靜看着這月色下的雨水落下;而周令儀則是奇怪,自己的老寒腿,今日落雨爲何沒有感覺呢?
伸出手,敲了敲,也不再痛了。
他看着外面,雨落。
忽而想到了那個少年道人。
啊,這樣大的雨,他會在哪裏呢?不過,應該不至于沒有遮風避雨的地方吧?
中州府城之上的嘲風和椒圖一起看着遠方。
樓閣上面的算命先生端着一杯酒,慵懶地看着遠處,擡手欲要算,卻是懶得再算,隻看着這天地間的雨水成絲線,便道一聲:“好雨!”
齊無惑的元神借助着老和尚的力量,一氣遊覽中州方圓,耗盡了那一縷佛力。
而後忽見前面一地,心中微動,元神動處,卻是已經前往那處地方。
是佛寺。
中州府城,有寺廟,寺廟裏面的大和尚會接納一些沒有錢住旅館的人們,也會有醫藥棚子,是說了爲名也好,爲民也好,有大和尚在治疫病的時候,自己也去世的,穿着灰色衣裳的那個大和尚今日沒有去抓那個遭人讨厭的算命先生。
他追着佛寂滅隕落時候的舍利子白光而去,但是光如何地快?他卻沒能夠追得上去。
他在這佛寺裏面,在藥師琉璃光如來的佛殿前面,默默希望着那些得了疫病的人可以恢複。
希望他們能夠熬過這一次的疾病。
他才給各處點上了油燈,卻沒有上香,而是節省下來給那些病人換成米粥。
但是終究還是在大殿上要有三炷香的,他回來的時候,忽而感覺到了大殿當中似乎還有他人,微微皺眉,推開門來,道:“誰?!”可是擡眼一看,左右的佛門塑像沒有被搬走,隻有大殿的藥師琉璃光如來佛像前面,似乎看到一名少年道人手中三炷香。
未曾拜下,隻是上香。
“那麽。”
“藥師。”
僧人聽到那少年道人說:“别過了。”
僧人心中震動。
手中方才分粥時的木瓢都墜落地上。
下意識踏前一步,口中大喝道:“你是誰?!!”
可是再擡眼,卻已經見不到那身影,隻懷疑是自己錯覺,本能折返身行,大步奔出,大殿前卻是空無一人,唯獨雨聲淅瀝落下,僧人雙目有神通,見到天地之間,本來有疫病之氣如魔升騰,但是此刻伴随着落雨,這些各地逸散出來的邪氣和疫氣竟然都逐漸消散。
回過神來,見三炷香仍存。
并非是幻覺。
僧人怔怔失神,隻覺得雨水落于石闆之上,已有僧人行者們披着蓑衣,提着鐵牌子或者木魚外出,沿着街道行走報曉了,雨落石闆的聲音,打鐵牌子的聲音,清澈而純粹,混雜着還有着俚語的誦念聲音——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灰衣的僧人低下頭,看到雨水落下綻開如蓮花,崩碎如泡影。
心中不知爲何,隻是雙手合十,念誦一聲佛号。
佛力已經散去了,齊無惑的元神隻是行走于這一場雨水之中,現在還沒有到【開坊】的時候,可是每一坊市裏面的人們卻都已經醒過來,都洗漱着出門,準備等到開坊門的時候出到大道上去,少年道人和所有人擦肩而過。
元神掌中一口劍,是方才用來劈碎雲氣的,随掌而轉,這一柄劍的劍身掠過雨滴,背負身後。
人們人來人往,隻是感慨一聲好雨水,這些時日的焦躁氣可算是消散了去。
卻不知旁邊這少年道人。
齊無惑道:“好雨啊。”
他此刻仍舊和那老僧人有他心通相互連攜,感知到邪氣疫病氣消散,腳步輕快起來,在心中詢問道:
“這樣才算是【渡】,藥師覺得如何呢?”
老和尚笑着答應。
兩人一時間,許久不曾說話。
這個時候,在整個中州府城最中間的鼓樓上,穿着蓑衣的大漢快步走上,抖落一身好雨,摘下蓑衣,精神抖擻,而後取出一大海碗口粗的鼓槌,奮起氣力,猛地擊在了鼓樓的大鼓上,于是沉渾的聲音從整個城池的中心開始散開出來,東南西北四處大道之上。
每一坊的鼓樓緊随其後,而伴随着鼓樓的聲音,城池的每一處官府,每一處酒樓都打開來,整個中州府城兩百餘座坊市的大門齊齊開啓,而後城池之中的道觀敲擊了自己的報鍾,寺廟敲響了自己的佛鍾,低沉的鼓聲和雄渾的鼓聲交織在一起。
晨曦升騰。
這紅塵醒了。
老邁僧人睜開眼睛,在這煉陽觀之中,看到了大日的躍升。
每日交五更,諸寺院行者們打鐵牌子或木魚循門報曉,諸門橋市井便大開。
少年道人右手扣着劍,一步步往前,走在這紅塵的道路上。
左手袖袍掃過,持訣。
閉目,斂去了少者的稚嫩,隻餘下足以匹配太上之境的從容,溫和道:
“藥師。”
“我已觀你之道。”
“證汝之心。”
“行汝之願。”
“所以,也是時候該說離别了。”
僧人溫和垂眸笑着。
“是啊。”
“希望他日,還能和無惑你相見。”
老人忽而低下頭,看到那一顆鳥蛋,似乎是巧合,那鳥蛋微微震顫,而後裂縫出現,老人等待着,見到一隻孔雀鳥出來,老人眸子微笑,見到了這弱小且毫無根基的生靈,卻也感覺到了一絲絲生命的壯美,他忽而似乎是頓悟般地笑起來,道:
“啊……原來如此,我佛啊,您看到的便是這樣嗎?”
“成住壞空,已是輪轉。”
“僧人死,亦有生靈活。”
“生死如是。”
“生死如是。”
老和尚伸出手輕輕觸碰着出生的孔雀鳥,孔雀鳥碰觸着他。
這弱小的生靈,卻仿佛有無盡的壯美。
老人笑歎,在大日之中坐化散去。
“成住壞空,世間生靈……”
“何其曼妙啊。”
PS:
《道書援神契》——晨鍾暮鼓,以召百靈,謂壯宮觀之威儀,弘山陵之氣象,須每日晨昏,不可有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