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來和黑指揮一直閑聊到了半夜,涉及到宣府鎮的方方面面。
隻要不“惡意”引導話題攻擊許巡撫,黑指揮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眼看夜色深了,林泰來準備去休息,黑指揮這才小心翼翼的問道:“我那義子黑風虎在京城如何?”
這句話的意思,其實就是詢問武試成績了。
林泰來答道:“我出京時,武試還沒有完全結束,但是在文場考試裏,我給他定了個第一名。”
黑指揮萬分感激的說:“多謝!下官感恩不盡,真是無以爲報!”
懂行的都知道,武試分爲文場和武場,文場定去留,武場定名次。
文場得了第一,那麽就肯定能中武進士了,無非就是名次高低。
中了武進士後,有官職的升一級,無官職的給官職。
林泰來表示可以理解,畢竟宣府鎮最大的銀庫就在裏面,當然不适合張揚。
但是吏部有人爲許守謙辯解,極言許守謙有邊才,所以最後許守謙繼續留用了。
第一件事情,就是“斡旋”北虜右翼的内讧,黑曉已經把思路講解明白了,隻需要極限施壓就能白撿功勞。
林泰來先去對面财神廟轉了一圈,然後才不慌不忙的站在了戶部行司門外。
宣府城裏面的機構和官員非常多,除去耳熟能詳的巡撫、總兵官、監軍太監、萬全都司、宣府三衛等衙門之外,還有戶部行司、刑部行司等等。
那麽義子黑風虎的出路就成了一個問題,如果這次能考中武進士,相當于解決了黑曉一個心病。
第二件事情,就是整治宣府巡撫許守謙。
哦,對了,或許還有第三件事,那就是奉旨巡視宣府鎮巡不巡的吧,先辦了前兩件事再說。
誰知道五六年前又親生了一個兒子,取名爲黑雲龍,指揮佥事這個世官将來肯定要交給親兒子繼承。
黑指揮連忙挽留道:“莫非是下官款待不周,慢待了貴客?”
如果換成幾百年後的行話,這意思就是:本地的财政一支筆是誰?
主要是黑曉子嗣也不繁茂,當年沒有子嗣,就收了一個同袍遺孤爲義子,取名黑風虎。
比如宣府鎮,今年朝廷計劃發放的官軍撫賞年例銀合計二十九萬兩,用于貢市的馬價銀十八萬兩。
黑風虎就是在搜檢入場時,當衆對林泰來喊出“老恩師”的那個考生。
顧名思義,戶部行司就是戶部直接派駐宣府的分署。其實也不止宣府,九邊都有戶部行司。
要不說宣府這地方機構很複雜,水不深但很渾。
因爲朝廷每年都要往九邊輸送大量白銀也就是軍饷,所以才會就地設置戶部行司專門管理這些現銀的開支。
若想争斡旋之功,就得先把己方的督撫都壓下去。
托張居正的福,現在邊軍的年例銀還能比較正常的發放,等萬曆皇帝再擺爛二十年,年例銀就開始逐年拖欠了。
這讓林考官心情不錯,就不圖報答的白給了他一個文場第一,相當于保送武進士。
世事就是如此,在黑曉這樣草根出身的武官眼裏極爲難辦的事情,林考官高興了提提筆尖就解決了。
這幾十萬兩銀子就先運到宣府城裏的戶部行司,再由戶部行司負責發放、劃撥,當然也不是一下子送到。
“不打緊,一點小事。”林泰來很無所謂的擺了擺手,“我看那小子也挺懂事的。”
林泰來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有這個心意,幫我辦件事也好,很簡單的小事。”
戶部行司的主官稱爲督饷郎中,也是由戶部派出和管理的屬官,上級是戶部而不是督撫。
但往深裏想想,許守謙和趙南星是同鄉,而吏部核心業務崗位都把持在陳有年、趙南星、顧憲成這幫人手裏.
所以有時候林泰來真的很難理解,清流勢力這些人或者說未來的東林黨,憑什麽能理直氣壯的批判别人任人唯親、裙帶關系?
到了次日,林泰來對黑曉說:“昨日多有打擾,今日欲離開貴府,另找其他地方。”
在京城時,吏部的趙老頭曾告訴林泰來,去年有科道彈劾宣府巡撫許守謙貪鄙。
于是就亮出了敕書、憑照、關防三件套,讓門丁傳話,招呼督饷郎中出來接客。
在史料上,也許就是這樣記錄的,似乎平平無奇,隻是一次普通的人事公務。
從黑府這裏出來後,林泰來就前往财神廟附近的戶部駐宣府行司。
晚上臨睡前,林泰來又仔細想了想自己當前要做的事情。
這裏門臉不大,甚至都不能稱爲“大門”了,裝飾也很樸素,低調的完全看不出來像是财神爺衙門。
林泰來沒管文郎中怎麽想的,進了判事廳後,直接問道:“京銀解送到庫後,是誰負責簽發開支?”
本來單純隻是爲了幫李如松出氣,但現在許守謙許巡撫又成了斡旋之功的競争者,那就更是必辦不可了。
黑指揮回應道:“怎麽會有麻煩?下官也不是怕麻煩的人。”
想到這裏,林泰來忽然理解了什麽叫“攘外必先安内”啊。
林泰來話裏有話的說:“我怕會給你帶來麻煩。”
林欽差泰來暫時忽略了第三件事,又開始琢磨巡撫許守謙這個人。
現任督饷郎中姓文,很快就出現在行司門口.
他滿臉都是疑惑的看着林泰來,這位奉旨巡視的欽差看起來不太正規的樣子.
官場上講究程序章法,哪有這樣辦事的?像是個不速之客似的。
常年存銀的地方,必定有重兵把守,林泰來也不敢造次。
最大的難點反而是自己人這邊,畢竟宣大這邊還有總督、巡撫,估計都想把持斡旋權力。
文郎中答道:“自然是聽從巡撫調撥。”
林泰來點了點頭,很自然而然的說:“那麽從今天起,沒有本官簽字,庫銀就不許動。”
文郎中:“.”
狀元公你玩鬧呢?一年幾十萬兩的流水,你說負責就負責?
林泰來掏出了長方形的欽差關防,在文郎中的臉上拍了個印記,問道:“巡撫的關防就是關防,本官這關防就不是關防了?”
文郎中極力解釋說:“上差你的職責主要是巡視,檢查賬本或者點檢庫銀都可以。
但是關于日常管理事務和正常的劃撥手續,上差沒有必要直接幹涉。”
林泰來再次掏出一份文書,遞給了文郎中:“給你看個好東西。”
文郎中接過來,展開看去,隻見得這是一份來自戶部的谕令,由戶部尚書王之垣親自簽押,蓋了戶部大印,非常正宗。
谕令裏内容就是,吩咐宣府戶部行司全力配合奉旨巡視宣府欽差林泰來。
這個谕令沒有作出任何具體指示,似乎就是很場面的要求“全力配合”,但懂的都懂。
配合不全力,就是全力不配合。
文郎中很幽怨的看了眼林欽差,“上差有這道谕令,爲何不早亮出?”
林泰來淡淡的說:“我本欲以普通欽差身份與你相處,沒想到換來的卻是疏遠。”
文郎中急忙辯解說:“這并不是疏遠,而是牽涉到責任問題.責任重于泰山,能叫疏遠麽?”
如果林泰來一說話,自己就全力配合,那所有責任都是自己的,出了問題自己就承擔全部罪責。
現在有了戶部谕令,自己全力配合林泰來,那責任都是戶部的,自己隻是執行命令而已。
林泰來懶得再計較,直接發号施令,“現在先聽我的,四月份是慣例上的馬市開張之月,是不是要往邊市調撥馬價銀了?”
文郎中答道:“是,第一批六萬兩已經從京師解送到本庫了,下一步就根據貢市情況往張家口堡劃撥。”
“先暫停了!”林泰來簡單粗暴的說。
文郎中愣了下,提醒說:“分守口北道、經理馬市王大參臨去張家口堡之前,囑咐過不可耽誤馬價銀。
上差莫非不知,這位王大參乃是大司徒的長子。”
林泰來不耐煩的說:“本官還是這王大參的長輩呢!他叫我姑爹!”
文郎中:“.”
抱歉,是在下多嘴了。
林泰來又道:“去跟馬市那邊說,今年情況特殊,本欽差奉旨巡邊,要重新審核北虜諸部參加貢市的資格!”
聽到這裏,文郎中才開始真正重視眼前這位年輕的欽差。
這種扯起大旗,沒有審核也要制造審核環節的手段,一看就是老官僚了,斷然不可繼續輕視。
其實如果不能掌握戶部行司銀庫,這些命令就是屁話——你又不管發錢,審核不審核的沒人搭理。
但林泰來就是坐在戶部行司判事廳發号施令的,顯然具有威力。
随即林泰來又從戶部行司翻出了近期的文牍,對文郎中吩咐說:“把巡撫簽押的資金劃撥申文,全部退回去!”
文郎中勸說道:“不可不可,這樣就太不專業了,我們度支衙門主要講究一個拖字訣。
遇到那種來自上面的不合理請求,先放着吃灰就可以了,沒有直接原件退回的道理。、
真要那樣的話,就有點對上面挑釁的意味了,做法确實不合适。”
林泰來反問道:“伱在教我做事?”
文郎中暗歎口氣,宣府戶部行司的專業聲望,隻怕要一落千丈啊。
随後林泰來又環視了一圈廳内,“本官瞧着,你這判事廳不錯,暫時借用辦公了。”
文郎中感覺自己要抑郁了,不想說話了。
就在今天,宣府巡撫許守謙接見了一位來自北方的神秘客人。
正坐在許巡撫對面的這位客人,雙耳墜着大環,上身半臂青錦襖,下身一襲绛裙,乃是一位充滿了異族風情的美貌少婦。
按照大明的規定,除了邊市之外,北虜不許進入邊牆内,更不要說深入到内地了。
就連進貢、冊封等儀式,也要在邊牆之外搭建營帳和典禮台進行。
唯獨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北虜頭領裏最大的親漢派三娘子。大明官方默許三娘子可以悄悄在邊鎮活動,并和邊鎮官員接觸。
例如在前些年,三娘子和前任宣大總督鄭洛的私人關系就很不錯,據說兩人相處如同父女。
三娘子可以随便進鄭總督的起居之處,看到好東西也可以不見外的直接拿走。
但鄭洛已經調回京師爲京營總督了,三娘子失去了她最信任的邊鎮大佬,也隻能換人尋求支持,所以才有拜訪許巡撫的事情。
三娘子雖然不識漢字,但自學了說漢話,不甚流暢,但基本交流無問題。
此時她對許巡撫說:“今年大明朝廷發到張家口堡的賞銀,可否增加一半?從十八萬兩到二十七萬?”
這裏所謂的賞銀,其實就是馬價銀。
在大明朝廷的官方概念裏,馬市性質是貢市,北虜賣馬的性質是進貢,而朝廷給的馬價銀性質是賞銀。
所以朝廷官方在馬市花十八萬兩購買三萬匹馬這件事,在政治語境裏就是:大明天朝收到北虜三萬匹馬進貢,然後恩賞給北虜十八萬兩銀子。
當然,這價格确實也不貴,雙方各自都有得賺,皆大歡喜。
所以三娘子請求“賞銀增加九萬”的意思,其實就是懇請大明朝廷比原有定額多拿出九萬兩馬價銀,讓北方部落能多賣一萬五千匹馬。
這些多出來的利益,三娘子要用來拉攏一些部落,支持她兒子布塔施裏上位。
許巡撫“呵呵”笑了幾聲,答複說:“九萬太多了,六萬如何?”
然後又強調了一句說:“夫人能聽懂本院的意思麽?”
三娘子除了美貌,還以聰慧著稱,怎麽可能聽不出來。
不就是向朝廷申請九萬,其實隻撥付給六萬的意思麽
然後三娘子答道:“六萬兩換不出一萬五千匹馬,至少需要七萬五千兩。”
九萬減去七萬五,能留給許巡撫貪污的,隻能是一萬五千,沒法再多了。
許巡撫不滿的說:“你還能獲得本院的支持,隻值一萬五千兩麽?”
正在這時候,一個師爺走了進來,低聲對許巡撫說了幾句。
許巡撫臉色變了,脫口而出的罵道:“這什麽王八卵子欽差?他以爲這宣府是哪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