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沈尚書用手按着第六十六号試卷,擲地有聲的說:“必須是這份!”
衆人又仔細傳看了一下第六十六号試卷,便看出了一些關鍵句子。
“心欲利而口不言利,名爲讓而實不能讓!”
“執政智取術馭,實有與人争利之私!”
“故富強雖著有成書,其弊即在于言利異學,和光同塵!”
“清淨不足以治國,其說實誤于無爲!”
站在這裏看試卷的,都是大學士、九卿、翰林學士級别的人物,對文字敏感性已經爐火純青。
看完這文章之後,衆人隻覺得滿篇清流氣息撲面而來,那種憤世嫉俗、痛斥世道風俗的感覺實在太地道了。
而且仔細揣摩過後,衆人又能感受出,這第六十六号文章的字裏行間仿佛都在暗搓搓諷刺申首輔。
此刻申首輔的臉色有點難看,但又不好直接說什麽,否則就是不打自招、自行對号入座了。
“時事多弊,此乃震耳發聩之作也!”沈鯉大聲的說。
深求于是非之故,而凡有爲也,惟其是焉,然猶務爲崇飾而嫌疑之必避,惟恐纖悉之涉于非也。”
申時行雖然爲人表面寬厚和藹,但在能出手的時候,絕對不拖泥帶水。
這第八十八号試卷的思想相對就比較“實用”,差不多就是“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别搞道德綁架的意味。
但申首輔一個黨羽,左都禦史吳時來站了出來,舉着另一份試卷說:“我以爲,第八十八号試卷更佳。”
吳時來亦铿锵有力的對沈尚書說:“六十六号不過是嘩衆取寵的空談之作,而八十八号才是經世濟用之良言!”
而且他總覺得,第八十八号試卷裏那種“反道德綁架實用主義”的味道,很有林泰來的風格。
所以雙方其他人紛紛下場,唇槍舌劍的激辯起來,冷寂了兩天的文淵閣終于熱鬧起來了。
誰說八股文是僵化死闆、不能表達自我思想的文體?
要知道,前三份試卷是要直接呈給皇帝看的,誰都不想讓對家文章被放到皇帝面前。
這可就有意思了,六十六号試卷黑了首輔,八十八号試卷反了清流。
畢竟清流勢力的特點就是“持論過高”,以極高的道德标準要求人,并崇尚于政治說教,執着于是非分明。
衆人又傳看了一遍第八十八号試卷,隻見得上面核心幾句是:
“過嚴于義利之辨,而凡有行也,惟其義焉,然猶務爲表暴而形迹之必存,惟恐一毫之涉于利也;
“義利之辨,亦未嘗不明,但其所見者,自以爲義,而謂天下皆利也;
是非之故,亦未嘗不知,但其所執者,自以爲是,而謂天下皆非也。”
組合起來看,雖然沒有點名道姓,但不是首輔申時行又能是誰.
這裏又沒有傻子,申首輔可不就是外表寬厚忍讓其實内心多欲,講究表面和光同塵,治國以清淨無爲著稱麽?
難怪禮部沈尚書單獨把第六十六号試卷拿出來推薦,實在太明顯,不是清流勢力自己人寫不出這種文章。
再提煉幾個關鍵詞,比如“執政智取術馭,與人争利”、“名爲讓而實不能讓”、“和光同塵”、“治國實誤于無爲”。
而八十八号試卷卻講究一個務實——不要過于僵化,不要死闆糾纏大道理層面的是非,人最怕的就是極端“自以爲是”,導緻什麽事情也幹不成。
衆人透過文字層面仔細揣摩過後,又感覺這第八十八号試卷有反清流的傾向。
首輔作爲總讀卷官,還是有拍闆特權的,趁機一錘定音道:“人臣豈敢讓君父久等?就選第八十八号試卷!”
足足吵了半個時辰後,忽有太監抵達文淵閣,詢問道:“皇上已經禦臨文華殿,爲何還不見試卷呈上?”
難怪吳總憲會舉薦這份試卷,明顯是與沈尚書針鋒相對打擂台。
畢竟林泰來在首輔面前時,沒少對朝政高談闊論,申首輔對林泰來的一些思想也有所了解。
所以把第八十八号試卷扔到皇帝面前,也可以作爲對皇帝的一種試探。
大臣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皇帝了,今天可算能一窺天顔。
十幾名讀卷官趨步上文華殿,又一起山呼萬歲,心内百感交集。
好幾個月不山呼萬歲,居然有點生疏了。
按照慣例程序,禮部尚書作爲今年大比的總提調官兼知貢舉,負責向皇帝進行考試工作總體彙報。
沈尚書莫得感情的念道:“陛下以大聖之資,居君師之位,撫盈成之運,當中興之時,有深仁厚澤之培植,如甘霖化育萬物,得人才生長之盛。
今科天下士就試者五千人有奇,三場拔其由尤者具額以俟宸斷,得三百四十八人張之甲榜.”
也不知道哪位前朝老前輩寫的套話,還挺好用的,現在也不落伍。
已經看兩天卷的衆大臣也昏昏欲睡的聽着,就當是蓄養精神了。
大家都以爲走過場的時候,忽然沈尚書就圖窮匕見!
“首揆申時行以一己之私,排斥針砭内閣執政時弊之試卷!
實乃背棄公心,喪失信念,堵塞言路,對國家取士極爲不負責,辜負了陛下之托付,請陛下俯鑒明察!”
衆人驚愕,沒想到沈尚書在這個時刻,突然暴起發難。
沒等别人反應過來,沈尚書拿出了殿試第六十六号試卷,高高舉起!
此時此刻,沈尚書的氣勢又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連寶座上的萬曆皇帝都有所感應。
申首輔側頭輕聲呵斥道:“沈鯉!你逾越規矩了!”
按規定就是隻呈上三份試卷,剩下的一等試卷隻作爲備卷。如果皇帝對三份試卷不滿意,才會拿其他備卷來看。
結果你沈鯉自己又私自偷偷帶了一份過來,簡直壞了幾百年的規矩!
沈尚書不理申首輔,隻對萬曆皇帝說:“臣所言皆爲實情,恭候聖裁!如果犯規,甘願領罪。”
堂堂一個禮部尚書,被申時行這幫人在科舉事務上騎臉輸出了這麽久,如果不給點反應,真把老虎當病貓?
你申時行已經連續把持了南直隸解元和會元,難道還想繼續把持殿試?
爲了清流勢力的榮耀,爲了禮部尚書的尊嚴,今天要拼盡所有力量,将意志投射到殿試皇榜上,不惜一切代價!
萬曆皇帝沒想到交鋒竟然這麽激烈,一時間也有點遲疑。
很明顯,沈老師這是急眼玩命,不留後路了。
申時行也顧不得體面,直接對皇帝反駁說:“沈鯉亦有私心,第八十八号試卷文思不合沈鯉心意,故而極力貶斥!”
此後太監從沈鯉手裏取了第六十六号試卷,放在皇帝面前的禦案上。
萬曆皇帝也是受過完整教育的,迅速把所有試卷浏覽了一遍,尤其是那些被标準出來的優秀句子。
包括前三份試卷,以及沈鯉私自帶來的第六十六号試卷。
科舉考試有時候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
萬曆皇帝在黑了首輔的六十六号和反清流的八十八号之間,反複斟酌了一會兒。
從剛才情緒可以看出,申首輔比較淡定,而沈老師則十分激動,仿佛已經輸不起。
可以判斷出,這次殿試結果對申首輔似乎不痛不癢,但對沈老師卻有巨大的作用。
皇帝終于提起筆來,在黑了申首輔的第六十六号試卷上寫了六個字——第一甲第一名。
然後好事做到底,把反清流的第八十八号試卷剔除出來,扔給了沈尚書,回頭放回備卷裏。
這個第一甲第一名,就是俗稱的狀元了。
申首輔臉色如常,心裏嘀咕了一聲“該死的帝王平衡之術”。
這第六十六号也不知道是清流勢力哪個後輩小弟,顧家班的高攀龍?葉茂才?薛敷教?回頭在官場上慢慢收拾!
而沈尚書徹底放松了下來,勝利的喜悅填滿了身心。
他要讓世人都知道,首輔從來不能一手遮天!他沈尚書說的!今布幫首輔也不行!
按正常流程,雖然前三名試卷定下了,但此時不會開拆前三名試卷的彌封。
一般誰也不知道三鼎甲的具體名次,要保留最後的懸念。
一直到金殿傳胪大典上,才會拆開前三名試卷,露出三鼎甲的真名和對應名次。
但是,這次顯然是個不正常的殿試,太多不合常規的地方了。
在君臣集體産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時,第一甲第一名試卷已經無法繼續保持神秘了。
萬曆皇帝親自動手拆開了狀元試卷的彌封,低頭看了一眼,表情有點懵逼,下意識的驚呼道:“直隸蘇州府吳縣林泰來?”
殿中大臣集體沉默了,這個在試卷裏陰陽怪氣黑了申首輔的六十六号竟然是林泰來?
卧槽尼瑪!心胸寬廣的首輔也差點禦前失儀罵娘了。
卧槽尼瑪!強力舉薦六十六号的沈尚書頭腦一片空白!
同時他又手忙腳亂的拆開了手裏的第八十八号試卷,隻見卷頭寫着“直隸常州府無錫縣高攀龍”。
這個在試卷裏反清流的八十八号,居然是顧家班的高攀龍!
君臣看到真相,都驚呆了!
林泰來小作文黑首輔,高攀龍小作文反清流,這是什麽魔幻的老六劇情?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麽會玩嗎?
最魔幻的是,沈尚書是林泰來的“舉主”。
如果不是沈尚書賭上了一切,不惜犯規把六十六号試卷帶到皇帝面前,林泰來就沒可能再得一個第一名。
突然遭到嚴重打擊的麻木感過去後,被萬衆矚目的沈尚書終于撐不住了,一時間怒極攻心,嘴角滲出了血迹,身體搖搖欲墜。
值殿的錦衣衛官害怕沈尚書禦前失儀,連忙好心的上去扶住。然後就看到沈尚書兩眼緊閉,直接昏了過去。
低調到毫無存在感的戶部尚書王之垣看着這一幕,不由地歎口氣。
林妹夫的連元有點費大臣啊,會試獻祭了許閣老,殿試獻祭了沈尚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