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個一身盔甲、六親不認的背影,于孔兼又對沈尚書歎道: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前輩對林賊連連軟弱姑息,怕是要讓同道頗有微詞了。”
沈尚書冷哼一聲,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名氣大于實力的菜雞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林泰來拿捏,局面何至于此?
但沈尚書也很無奈,這些熱血菜雞黨羽都是自己挑的,自己所依靠的勢力基本盤偏偏就是這些熱血菜雞!
故而最後沈尚書還是安撫道:“會試已然事不可爲,但會試不是終點,會試之後還有殿試,濫竽充數者終會原形畢露。”
這意思就是暗示,忍到殿試再動手。不如此表态,隻怕也安撫不了暴躁小弟們。
經過小小的考前插曲後,林大官人回到了号舍,捏着香囊,專心等待考試。
天色亮了後,今天的考題就發出來了。
都知道考題截取自四五經原文,到了會試後,考題就不會那麽怪異了,往往就是正常的句式。
一般不會有“王速出令反”、“君夫人陽貨欲”、“人不如鳥”之類的變态題目了。
畢竟會試乃是朝廷大典,總需要有些體面,題目也不能太神經病。
所以懂行的人都知道,會試比鄉試簡單,沒準撞大運就能碰上做過的題目。
“我将草稿存在大宗伯這裏,如果出現了試卷正稿與草稿不同,必定是有人掉包,大宗伯你也要負責。”
爲什麽自己的科舉道路阻礙如此之多,爲什麽從提調官到考官,全都要針對自己!
其實沒什麽可吃驚的,這倆人雖然在曆史上人品有問題,但文章才思在林大官人的朋友圈裏,算是頂尖的。
此後林大官人就專心答題,第一篇和第二篇都是“胸有成竹”,文不加點一氣呵成的寫完了。
如果連許國都壓不住,那要申時行這首輔還有何用?
可是第三道卻是《子曰:中庸之爲德也,其至矣乎》,這并不是提前得知的題目。
林大官人先看向《四書》三道題,輕輕皺起了眉頭。
除了呵斥,被綁死責任的禮部尚書也幹不了别的。
董其昌就不用說了,在曆史上可是“複古派後王世貞時代中興五子”之一,但在本時空估計不會有這個組合了。
幸虧會試題目都不難,《子曰:中庸之爲德也,其至矣乎》這種題目的義理也很常見,多了幾百年研究經驗,總能找到些句式套進去。
難不成主考官許國就是想通過這種方法,把他林某人的試卷鑒别出來?
想到自己和主考官許國的關系,林大官人不由得長歎一聲。
到了下午臨近黃昏時,陸續開始有人交卷出場。
最後林大官人斷定,這情況肯定是主考官大學士許國的小心思!
當今科舉,三場重首場,而首場重首篇。
所以第一道和第二道題目不變,就足以讓主考官許國向關系戶有個交待了,關系戶完全可以通過前兩篇過關。
如果第三篇不隻是差點意思,甚至極爲拉垮,那肯定就是不學無術,但靠山非常過硬的關系戶,比如大家刻闆印象裏的某林姓考生。
而第三道題目臨時變化,大概就是許國用來鑒别關系戶的一種小手段。
他一邊揣摩着主考官許國的思路和心态,一邊結合着後世的研究經驗,花了一個時辰精心攢出了一篇。
柔恭執競,德莫盛于古王,而懋昭肇修夫人紀德至奇者,至庸足以宰之也。
(中股)
濬哲欽明,德莫隆于古帝,而時雍必始于平章德至紛者,至中足以馭之也。
出考場龍門時,恰好遇到了周應秋和董其昌兩個友人。
第一道和第二道沒什麽,都是從申首輔那裏提前得知的題目,預先有所準備了。
他真看不出來,那幾道題怎麽就針對你林泰來了。
但到第三篇時,林大官人真費了點心思,因爲主考官許國肯定會重點察看這篇,用這篇來鑒别考生。
“(起股)
負陰抱陽以來,通直專翕辟之原.而中道立焉。
(後股)
德非統古今而不變者,不足以言至,中庸則赅乎.
德非合遐迩而皆行者,不足以言至,中庸則貫乎.
(束股)
是故僞學之執一,托夫子而已失其真;鄉願之同流,貌爲庸而轉鄰于妄。”
“滾!”沈尚書呵斥說。
如果某人的前兩篇文章的文法非常好,而第三篇文章差點意思,那此人多半就是關系戶。
隻有這樣的考生,才會出現前兩篇出色,第三篇徹底稀爛的情況。
董其昌問道:“林兄弟感覺如何?”
第一天首場共有七道題,前三道《四書》題,後四道《五經》題。
其實不算大事,但也是個小變故,讓林大官人沒有着急答題作文,先思考了一會兒。
形生神發以後,全日用飲食之質而庸理著焉。
林大官人答題不算慢,也交了試卷。然後卻沒有把草稿随便交出去,反而堅持要見總提調沈尚書。
董其昌:“.”
周應秋在曆史上就是去年那科南直隸解元,和王鏊、唐伯虎、顧憲成一個級别的出身。
算了算了,先不想那麽多了,諒那主考官許國也沒膽量往死裏得罪首輔。
很多時候,考官就是看看第一篇文章情況,基本就能定下了,最多再掃幾眼第二篇。
寫完後,林大官人又自我欣賞了一遍。
林大官人冷哼一聲:“從出題就能看出,連主考官也針對我!”
“你們兩個做題倒是挺快!”林大官人假裝驚訝說。
要是從考務提調官到判卷考官都針對你,那你還來考個球啊!
周應秋對林泰來問道:“林兄要回哪裏?”
在這幫人裏,林泰來歲數最小,但周應秋到了京城後一直堅持喊林兄,說是達者爲先。
林大官人答道:“我今天回西城,找首輔說說主考官的事情,請首輔警告一下主考官不要亂來!”
今天是二月九日,下場考試二月十二日,中間有兩天休息。
其實考完第一場後,就可以放松大半了,畢竟第一場基本就能決定錄取與否了。
林大官人帶着手下,騎着高頭大馬,從繁華熱鬧的棋盤街穿城而過。
忽然街面上發生了一點小小的騷動,有五六個人正追打一個衣衫敝舊的年輕漢子。
還有人在後面喊道:“魏四你站住!”
見慣了大場面的林大官人本來對這種市井小糾紛不感興趣,但是聽到“魏四”這個名字,就勒住了馬。
還想着多看幾眼時,隻見那個被追打的、叫做“魏四”的年輕漢子,宛如遊魚般靈活的穿過人群,鑽進了附近一處小胡同裏。
林大官人終于想起,萬曆十七年最大的曆史事件并不是皇帝徹底罷朝,也不是國本之争第一個大高潮,而是完全不起眼的魏四進宮。
說起來,這個魏四和自己還是同齡人,年紀一樣都是二十二歲。
忽然林泰來很惡趣味的指着“魏四”的背影,對旁邊周應秋問道:“你看此人如何?”
周應秋不明白爲什麽問自己,随意答道:“此乃一市井無賴也,有何可說?”
林大官人忍不住“呵呵”笑了幾聲,在曆史上再過幾十年,伱周應秋連這個“魏四”的侄子都要跪舔,舔出了一個“豬蹄總憲”的名号。
就是周應秋心裏莫名其妙的,隻當是林大官人間歇性抽風了。
林大官人一邊想着魏四的事情,一邊邁進了申府。
“這許國不地道,他想搞事!”林大官人見到申首輔後,憤然嚷嚷說。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有什麽冤屈先喊出來再說。
申首輔啞然失笑,“你這話太過了,沒那麽誇張,許國不會讓你落榜的。”
林大官人不滿的對申時行說:“明明給了你三道題,最後卻又臨時改了一道。
許國這樣做的性質,就是背着你搞小動作!換成是我,絕對不能忍!”
申時行很大度的說:“許國又不是我的傀儡,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隻要大體上過得去就行了,不要那麽斤斤計較。
前兩道題足夠保你錄取了,最多名次靠後點。
你先前得罪過許國,爲了揚州鹽業之事,幾度與許國沖突,總要讓許國找個地方出口氣吧?
再說會試名次又不是最終名次,後面還有殿試。”
林大官人嘀咕說:“可是會試名次倒數的話,殿試名次肯定也不會太好啊。”
申時行反問道:“你先前不是說過,名次不重要,隻要能名列皇榜就行麽?”
在申首輔眼裏名次确實不重要,哪怕林泰來倒數第一,去地方熬三年資曆後,都能行取爲禦史或者選拔進吏部。
林大官人答話說:“多謝閣老爲在下保底!至于具體名次,就看在下盡力而爲吧!”
申時行歎道:“你能不能别盡力而爲了?老夫就怕聽到你說要盡力而爲。
許國在貢院内堂,與外界隔絕,你還能怎麽盡力?難不成還要打進去?”
林大官人實話實說:“在下豈是莽夫?隻是想打破世人對我的刻闆印象,用八股文功力來證明自己。”
申首輔:“.”
這簡直是新年以來所聽到的最大的笑話,你林泰來哪來的八股文功力啊?
你這科舉考試一路怎麽過關的,難道自己心裏沒數?
縣試是買通了縣衙,還被當時任期将滿的知縣起哄架秧子給了個案首,自己的二子申用嘉疑似參與了。
府試是在交卷時,擠兌得知府下不了台,給了個案首。
道試是對提學官威逼利誘,甚至威脅提學官走不出蘇州城,然後得了個案首。
鄉試更不用說了,就是他申時行直接安排的,解元也是出于“補償心理”才給了林泰來。
所以你林泰來哪來的大臉,敢吹噓自己有八股文功力,想靠着八股文功力去争名次?
這種明明靠着關系通關,但卻說自己很有實力的嘴臉,出去混很容易被打的!
次日也就是二月初十,考生中間休息,貢院裏彌封、謄錄、對讀等環節工作人員開始幹活。
“不調換林泰來的試卷了?”某禮部主事對禮部郎中于孔兼問道。
“調換個屁!”于孔兼憤憤的說,“林泰來不知動用了多少刻字匠,連夜刻版、印刷了幾千份他的首篇文章,正在貢院外面亂發!”
活了三四十年,就沒見過小心慎微到如此地步的人!
此後二月十二日、十五日兩場考試,就平淡無波的過去了。
外簾的考務全部完畢,壓力隻在判卷的内簾了。
二月底張榜公布結果,時間隻有十來天,就要最終判定數千份試卷、理論上三四萬篇文章,壓力可想而知。
根據黃曆,二月二十八日吉日适合張榜,二月二十七日夜晚就要敲定會試的名次。
貢院内院,主考官所在的聚魁堂燈火通明,十八名同考官也齊聚到這裏。
此時已經選出了三百四十八份中式試卷,大體等次已經排列的差不多了。
這時候考官手裏隻有經過再次謄錄後的朱卷和編号,不知道考生姓名,也看不到考生本人的筆迹。
所以排定名次時,隻能先使用朱卷的編号,然後再開拆墨卷原稿,獲得考生名字。
此時此刻,就是很多考官的人生巅峰了。
今科主考官、大學士許國冷笑着,給幾份試卷定了個倒數名次。
這幾份試卷有個共同特征,就是前兩篇文章尚可,但第三篇文章很差。
甯殺錯不放過,許閣老将這幾份疑似某人的試卷全部打成最後幾名!
其實會試名次沒有太大實質作用,殿試名次才是進士的真正名次。
所以在會試中,可能隻有第一名會元有點用。一般默認會元在殿試中名次不能低,而且入仕時起碼給一個庶吉士待遇。
所以大家最關注的是,主考官許國會點哪份試卷爲第一名。
許國拿出了第四二六号朱卷,對列席的十八位同考官說:“你們都隻看第一二篇,而我專看第三篇。
此人第三篇《中庸之爲德也,其至矣乎》一文,脈絡清晰,文辭古雅,揚之高華,按之沉實,非學養修爲深厚不能臻斯境界。
窺其文字,直追盛世篇幅,其清真雅正之風,當爲世風表率。”
而後許國又強調說:“最後結尾束股這句,深得我心。”
所有同考官就傳看了許國褒揚的這篇八股文。
不得不說,許大學士也不是閉眼無腦瞎吹,這篇文章确實有點功底。
全文風卷雲舒,自然飄逸,讀之抑揚頓挫,音節金清玉和,如沐春風,并無偏僻乖離之詞,别有一股雍容典雅的氣質。
至于許國所強調的結尾束股句子,則是——是故僞學之執一,托夫子而已失其真。
衆人揣摩了一番後都認爲,這句是貶斥心學的。
因爲在嘉靖初年,心學曾經一度被官方定爲“僞學”,所以反心學的人經常用“僞學”來指代心學。
這就是立場問題,見仁見智了,主考官許國認爲這句說的好,那就隻能是好。
當然,許國心裏的小九九到底怎麽想的,也不會明白的告訴别人。
年前某位林姓考生爲了心學,大戰反心學的顧憲成,這事文壇幾乎都知道。
所以許國敢斷定,這篇寫出了“僞學”的試卷,肯定不是林泰來的試卷,點爲第一名很安全。
從另一個方面說,這份試卷也許是與林泰來爲敵,那些以“正學”自居的考生的試卷。
畢竟如今京師最激烈反對心學的學者就是顧憲成,聽顧憲成講學的那些考生同樣也會貶低心學爲“僞學”。
點這份試卷爲會元,是一位次輔大學士在首輔高壓之下,最後的倔強!
其他同考官除了傳看之外,發表不了什麽意見。
嘉靖中後期之前,會試主考官用資深翰林學士來充當,主考官和其他考官地位差距不大。
但從嘉靖後期至今,會試主考官則用内閣大學士來充當,其他考官地位就差的太遠了。
來當主考官的大學士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其他考官不過五六品而已,怎麽可能與大學士來争?
最終許國一錘定音的說:“四二六号,萬曆十七年己醜科會試第一名!填榜!”
其他考官唯唯諾諾,莫敢當之!
久在内閣被首輔壓制的大學士許國,此時體會到了久違的一言九鼎之霸氣!
朱卷上并沒有姓名,書吏将四二六号墨卷取了過來,确定糊名彌封完好無損後,便當衆開拆。
很快試卷上的名字顯露了出來,衆人好奇的湊過去看。
隻見得上面一行字是——林泰來,直隸蘇州府學生,本經《易》。
轟!聚魁堂裏瞬間像是炸了鍋!
林泰來的名氣當然很大,堪稱是今科最著名的考生,考官們沒有不知道的。
但考官們做夢也沒想到,“盲選”出來的會元竟然就是這個林泰來!
他明明是一個打遍兩京無敵手的武狀元啊!
忽然從中間主座上傳來了“咣當”一聲響,還有雜役的驚呼!
衆人循聲望去,隻見主考官大學士許國面如金紙,雙目緊閉,直直的栽倒在了太師椅上。
徹底昏迷過去之前,許大學士還竭力喊了一聲:“賊子不要臉!”
衆考官面面相觑,許閣老畢竟是六十幾歲的老人了,鎖在貢院裏熬了一個月,可能臨近結束時終于熬不住了。
就是不知道,許閣老所說的不要臉賊子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