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孔兼對沈尚書說:“大宗伯但請放心,林泰來所依仗的那些東西,在考場這個特殊環境下,都會短暫失去效力。
任何一個環節出點小差錯,都能夠導緻一位考生考試失敗。
而朝廷又不能爲了一個人的事故,而影響到其他數千考生。”
舉個最極端的例子,如果某人的試卷在送到考官手裏之前就丢失了,或者毀損了幾頁,朝廷難道還能爲了某個人,再重新組織一次會試?
沈尚書早就知道禮部下屬想搞事,本來内心是傾向于反對的,畢竟先前和林泰來達成過“默契”。
但今天林泰來的嘲諷臉成功激怒了沈尚書,于是沈尚書就對禮部下屬的小動作默認了。
反正自己當初答應的是“對會試結果無異議”,如果林泰來有本事中了進士,不會對此再追究。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林泰來不争氣落了榜,那麽他同樣沒有異議。
林泰來已經走進了東區星字排的甬道裏,一邊是前排号舍的後牆,一邊是星字排号舍。
四九号舍果然在這排最後面,緊挨着廁所,這還能忍。
在号舍的前方還站着一排軍士,在考試時會全程盯着考生。但此時軍士都手持火把,暫時充當照明作用。
那老年考生卻沒在意隔壁,面朝号舍,拿着木闆,正在對準牆縫比劃着。
這位叫傅三近的老年考生氣得臉上皺紋顫抖着,憤怒的叫道:“當真胡扯!憑空辱人!還敢動手,我要向提調官投訴!”
所以這種五六十歲的老年考生,在會試考場上算是相當少見的,成功的引起了林大官人的注意。
林大官人放下裝着物品的考籃,先在自己的号舍裏搜索了一番,确定沒有人私藏東西陷害自己。
作爲來自“直隸”的考生,點名次序比較靠前,所以林大官人算是進來比較早的,此時同一排考生還沒有幾個到的。
但還沒等他把木闆插進牆縫,忽然一股巨力擊中了後背,導緻他站立不住,一頭栽進了号舍裏面。
毫無防備的老年考生灰頭土臉的坐在地上,驚愕的轉頭看去,就見一個穿戴盔甲的巨漢嚴嚴實實的堵在了号舍外面。
裏放着兩塊木闆,可以橫着插在牆縫裏架起來。一塊比較高的作爲“書桌”,而另一塊比較低的則作爲“座椅”。
而且身體衰老,千裏迢迢上京趕考的風險很大,一不小心就會客死他鄉。
哪能這麽巧,難得一見的老年考生,偏偏就安排在了自己隔壁。
在最近處站崗值守的軍士看到這一幕,不得不感慨一聲,這林姓考生真乃禽獸也,竟然連初次見面、毫無恩怨的老人都打。
等了沒多久,隔壁号舍的考生出現了。
随後林大官人也不着急進入号舍并插上木闆,就站在外面,不知在等待什麽。
一般到了這種歲數,很多都是屢試不中,已經沒有多少心氣繼續了。
然後這位善良的軍士不忍心看下去,于是就閉上了眼睛。
再說就算不考進士,也能以舉人鄉紳身份在家養老,有退路自然就少了拼勁。
号舍寬一米左右,深一米幾,面積并不大,感覺比林大官人上輩子印象裏的崗亭還小。
林大官人冷酷的一腳踩住了老年考生,沒讓他爬起來,口中銳利的問道:
“似乎你叫傅三近?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在考試中耍小動作,假裝連帶我共同舞弊?比如說,故意向隔壁的我扔一個紙團?
反正你都已經這把年紀,很難在功名之路上再有所成就了,幹脆自棄前途,用來換取其他利益也好。”
這是一個年紀很老的考生,望去怎麽也有五六十歲了,其實在會試考場上很少見到年紀這麽大的考生。
由于高低差太大,林大官人感覺站着低頭說話太費勁,就蹲了下來,但仍然是居高臨下。
如果這巧合是随機的,這差不多就是千分之一的概率。反正林大官人不太相信,真能遇上千分之一概率的巧合。
然後說:“我林泰來是什麽樣的人,你應該知道吧?”
隻要是個正常人,前兩天看到号舍圖後,都會向朋友打聽一下隔壁考生的情況。
再說林大官人近兩個月來,每個省士子都請過了,少則一二十人,多則二三十人。
所以在考生裏知名度很高,沒有打聽不到的道理。
又聽到林泰來繼續說:“首輔都是我的門主,大司徒是我妻兄,而且在蘇州,肯爲我效死的人有上千!
無論你是哪裏人,無論你在老家有什麽勢力,若我不惜代價,就一定能滅你滿門!
所以想拿我林泰來換取什麽利益,是沒那麽好換的!
我勸你好自爲之,不要存在僥幸心理,趁早坦白交代實情!”
傅三近掙紮着要起身,又被林大官人按住了。
他悲憤的答道:“我隻是來考試而已,與伱何幹!你有何證據,安能對我妄加猜測和污蔑!”
林大官人心裏不由得犯嘀咕,難道自己真的猜疑錯了?這老頭被安排在隔壁号舍是确實是偶然?
還是說,這老頭演技确實太好,自己看不出破綻?
如果時間充裕,林大官人有信心能慢慢審問出來,但現在哪有工夫?
算了算了,先不管這老頭到底有沒有壞心,還是以我爲主!我說是什麽,就是什麽!
又盤算了幾下後,林大官人突然松手,拍了拍傅三近身上的塵土,貌似苦口婆心的說:
“你說你這麽大年紀,何苦趟渾水?就算你考中了進士又能享受幾年?
再說考中了進士後,也未必能有什麽享受。
我和吏部楊天官還是能說上話的,如果你被分到雲貴啊甘肅啊廣西啊當知縣,這把老骨頭可如何是好?”
傅三近:“.”
你林泰來這意思,就是踏馬的不給人活路了?回老家被滅門,混官場被發配?
“活路還是有的。”林大官人盡可能溫和的說,“你反過來想,就算你因爲什麽事情丢掉了舉人功名,我也能彌補很多啊,而且給的比别人更多。”
就在這時候,負責本片區巡綽的錦衣衛官發現了這邊的動靜,連趕了過來。
“林泰來!竟敢在考場作亂!”那錦衣衛百戶官有點興奮的叫道。
林泰來扭頭看着錦衣衛百戶官,皺眉道:“這排号舍最裏面的動靜,與外面幹道隔着将近五十間号舍,二十丈的距離。
這都能被你如此迅速的注意到,所以你在刻意關注我?
看你這情緒,你似乎還很高興?感覺你也有問題?”
畢竟和錦衣衛官校打過好幾次大規模群架了,錦衣衛内部裙帶關系很多,說不定誰和誰就有點關系。
幾個呼吸後,這錦衣衛百戶官被林泰來抓着,狠狠向牆上砸去,直接昏了過去。
号舍裏的傅三近看到這一幕,隻覺得心驚肉跳,這兇人真的是來考試的?
林泰來對近處站崗值守的軍士說:“這錦衣衛官故意挑釁考生,惡意幹擾考生考試,你要爲我作證。”
老軍士輕輕歎口氣,站完這班崗就回遼東去!小李都督安排的差事太兇險了!
進了考場後還見人就打,這什麽神經病考生啊!
感覺再這樣偏袒下去,連自己都要危險了,指不定會被别人當成同犯,報複成什麽樣。
貢院龍門處,點名和搜檢程序進入了尾聲,此時隻剩下數百考生等待入場了。
總提調兼知貢舉官、禮部尚書沈鯉稍感輕松,從三更起床熬到現在,确實很累。
他忽然發現,剩下的數百考生仿佛收到了統一号令,齊刷刷的望向考場内部方向。
此後一位穿戴盔甲的大人物,左右手各自拖着一個行走不便的傷員,進入了沈尚書的視野。
你麻痹進考場就是爲了打人嗎?你到底能不能消停點,老老實實等待被搞死?
林大官人朗聲道:“在下南直隸應試舉人林泰來,有情況上報!”
待入場的數百考生一起嘩然,這場面有點過于抽象了。
林大官人随手将兩個人扔在了沈尚書前面,指着其中一個錦衣衛百戶說:
“此乃巡綽官,惡意幹擾我考試,有值守軍士作證!”
如果是在考試中打起來了,還可能是因爲現場抓住了考生作弊。
可現在考試還沒有開始,巡邏的人和考生打架天然就不占理,尤其還有“證人”。
沈尚書沒管這個重傷的錦衣衛百戶,他對錦衣衛官校本來就沒什麽好感。
所以隻看向另一個被扔過來的人,這明顯是個老年考生。
林泰來繼續禀報說:“這位考生傅三近自己主動承認,他受到禮部官員指使,坐在我隔壁号舍,意圖在考試中設法構陷我作弊。”
沈尚書:“.”
你林泰來長的是極品嘲諷臉嗎?這才進去了一會兒,就連續發現了兩個準備害你的人?
林大官人踢了傅三近一腳,有點鼻青臉腫的傅三近連忙爬上前說:“是我鬼迷心竅,受人指使陷害林泰來.”
“知道了,林生先準備考試去吧。”沈尚書表面無動于衷的說。
這事一時半會查不清,現在馬上要開考了,必須要優先保證考試的順利進行,這才是頭等大事。
如果在雜事上糾纏不休,耽誤了考試,他這個總提調就罪責難逃了。
而且沈尚書也不想在公開場合詢問,他也不敢确定這個傅三近到底是什麽情況,萬一問出點什麽不該公開的東西呢?
但林泰來卻沒完沒了的說:“有官校出手,有禮部官員指使,還有對号舍的操縱,不知道還會有什麽!
種種迹象表明,我這個考生已經遭到了有組織的圍剿和陷害!”
沈尚書不耐煩的說:“你這話無憑無證,危言聳聽!不要捕風捉影,杞人憂天!”
林泰來不依不饒的說:“在下以爲,禮部官員對在下意圖不善!在下向大宗伯申請,将經手試卷各個環節的禮部官員全部撤下!”
疲憊不堪的沈尚書又被氣得有激情了,怒喝道:“這不可能!”
受卷、彌封、謄錄、對讀四個經手試卷的環節,每個環節都有四名官員負責。
當然另外具體幹活的人更多,比如謄錄所就抽調來了七百名順天府以及附近州縣的生員。
隻說這四個環節十六名能經手試卷的官員,是由吏部和禮部共同會商選取的,當然還是要以禮部官員爲主,或者說大部分都是禮部官員。
怎麽可能爲了林泰來一個人的嫌疑,就把所有禮部官員全部撤下來?
林泰來極爲憤慨的高聲叫道:“在下再三明明白白的反映過,禮部官員對在下圖謀不軌!
而且種種征兆也表明,在下正在遭受有組織的構陷!
但大宗伯身爲總提調,卻對在下的呼聲置若罔聞,至今仍然無所作爲!這是渎職!”
沈尚書耐性已經到了極限,完全不顧政治默契了,直接準備掀桌子,大喝道:
“林泰來!最後一次警告!再敢無理取鬧,攪擾考場,便将你逐出考場!”
這林泰來真是有大病,居然想把禮部官員全部撤下來,簡直癡心妄想!
真以爲有首輔和大司徒撐腰,就可以爲所欲爲了?
這樣無原則無底線的鬧下去,影響的是整個考試,連首輔也救不了你!
林大官人毫不畏懼,聲嘶力竭的振臂高呼道:
“數百考生在這裏看着,如果大宗師堅持認爲禮部官員沒有問題,在下也無話可說,隻能去這樣考試。
那麽敢問大宗師,如果在下的試卷出現了塗抹、毀損、火燒、水泡、丢失、掉包、裁截等狀況,大宗伯會對此負責嗎?”
沈尚書:“.”
卧槽!林泰來繞了幾大圈,原來是爲了最後的道德綁架!
有那麽一瞬間,沈尚書感覺自己像是被點中了死穴!
難怪林泰來受迫害妄想似的大喊禮部官員要害他,又弄出一堆似是而非的征兆,還在這個即将開考的時刻極限鬧事!
原來林泰來并不是真的想驅逐禮部官員,也不是爲了讨一個具體說法,而是爲了給自己這個禮部尚書捆綁責任!
有個無腦舉子大概是想讨好禮部尚書,跳了出來指責林泰來說:“如果你的試卷完好無損,又當如何?”
林大官人翻了翻白眼說:“提調官保障考生試卷完好,那不是理所應當的麽?難道考生還要爲此負責?”
在現在這個局面下,以沈尚書的人設,不可能當衆說出不負責任的話,而且他也沒時間拖延了。
片刻之後,沈尚書無可奈何的說:“本官會指定專人盯着你的試卷,一直到送進内簾。”
這就相當于公開承諾爲林泰來的試卷擔保了。
于是林大官人立刻不再說什麽,行了個禮後重新回考場去。
如果那幫清流官員拼着獻祭上一個領袖禮部尚書,也要廢掉他林泰來的試卷,那他也認了.
隐藏在沈尚書背後的禮部郎中于孔兼,臉色黑的像鍋底。
“你不會還想繼續吧?”沈尚書幽幽的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