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道德上來說,林大官人的話無可挑剔,縱然是顧憲成的友人也無法開口反對。
顧憲成也很清楚,此時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用武力将林泰來直接轟出去,把林泰來徹底隔絕在會場之外,從物理意義上解決問題!
也就是說,能動手就不要哔哔!但是很可惜,他們沒有這種實力。
由此顧憲成産生了些許懊悔,難道自己的重文輕武的路線有所失誤?
想到這裏,顧憲成不由得看向了距離自己不遠的同鄉高攀龍。
在曆史上,這科大比皇榜題名的無錫縣士子有九人之多。東林八君子中,高攀龍、薛敷教、葉茂才三人都是這科的考生,而且都中了進士,此刻他們也都在場。
顧憲成所設想的發展規劃裏,本想把薛敷教做爲自己将來的左膀右臂。
因爲薛敷教的祖父薛應旂乃是學術大佬,年輕時候,顧憲成兄弟和薛敷教一起在薛應旂那裏學習,和薛敷教關系很親密。
但是現在顧憲成忽然又覺得,高攀龍可能才是更合适的輔助人選,畢竟高攀龍家裏是放高利貸的,在武力上比薛敷教強太多。
所以是否要修改規劃,讓高攀龍作爲未來的副手?
所以現在林泰來隻能爲了反駁而反駁,無論顧憲成什麽觀點,站在反對方就行了。
“此女雖然生來是完璧貞潔之身,但初生的她并不知道這是好是壞,這就是本性的無善無惡。”
所以“善惡問題”是晚明學術的最核心議題之一,焦點就是“性善論”和“無善無惡”之間的争論,搞學術一般都繞不開這個問題。
因爲儒家正統主張是孟子的“性善論”,講究的是人性本善,與心學的“無善無惡”之論沖突很大。
與此同理,人性本善乃是客觀存在之天理,并不因爲人的自我認知而變。
他自以爲憑借數百年見識,在睜着眼胡扯方面已經天下無敵,不料今日竟然遇到了對手。
善惡論乃是近些年最時髦的話題之一,你懂吧?”
高攀龍隻能無奈的重新看向顧憲成,他已經盡力胡扯了,但大哥你挖的坑太大了,還是你自己想辦法填上吧。
眨巴了幾下眼睛,林大官人說:“可顧先生剛才親自承認,正在狎妓自娛。”
“你真誤會了,此女子之所以在場,是顧先生欲借此女子特殊身份,講論人性之善惡而已。
左右一起鼓掌歡呼:“顧先生高見!”
而顧憲成作爲正統儒學代言人,肯定是堅定支持性善論并反對心學“無善無惡”觀點的。
想到這裏,林泰來知道,自己必須要全力以赴了!
如果連胡扯都扯不過對手,那還有什麽臉面刷學術聲望啊?
他本心是無所謂什麽觀點的,隻是想着在顧憲成身上蹭點學術聲望。
在晚明時候,王陽明的心學特别流行,“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這四句話更是廣爲流傳。
對這種能露臉的事情,高攀龍還是比較積極的,便站了起來,指着被打暈的美人,對林泰來說:
而顧憲成已經緩過來了,一本正經的說:“我剛才雖然身在妓女之旁,但心中想的都是孟子之道。
顧憲成又答道:“你把此女打得昏迷不醒,她現在并沒有任何意識,也不知道自己是好是壞,但是并不影響她初生時身體的完璧貞潔。
尤其第一句“無善無惡心之體”,可以理解爲人的本性無善無惡,引起了很大争議。
這時候,高攀龍見顧憲成看向自己,誤以爲這是在暗示自己,讓自己趕緊出面分辨幾句。
林泰來:“.”
此女雖然堕落風塵,但生來也曾是完璧貞潔之身,印證了亞聖的人性本善之論啊。”
孟子曰,人乍見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這就是人性本善!”
幾個回合下來,顧憲成似乎逐漸占了上風。
“你這是詭辯!”林泰來忍不住吐槽說。
顧憲成冷冷的說:“出來混,講得出道理就講,講不出道理就認輸。”
林泰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絞盡腦汁的重新組織語言說:
“你認爲人的本性全都是本善,就好比女子天生都是完璧貞潔,那麽各人之間的本性又有什麽區别?
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其中最關鍵的就是一個近字。
孔子之所以說性相近而不說性相同,就是因爲孔子認爲,人與人在本性上并非完全一緻,存在着差異。
所以你所主張的人性本善,與孔聖人之道相違!”
顧憲成:“.”
林泰來咄咄逼人的問道:“伱說孟子,而我搬出孔子,請問閣下如何應對?亞聖和聖人誰大誰小?”
“你這是詭辯!”顧憲成怒道。
林泰來冷冷的說:“出來混,講得出道理就講,講不出道理就認輸。”
到了這個份上,輸不起的顧憲成不可能留出餘力了,火力全開的說:
“孟子雖窺見人性之根本所在,但卻僅以恻隐、羞惡、辭讓、是非之四端以及孩童之愛親敬長證之。
所以孟子在表述方式上并沒有彰顯出性本善之源,隻是以情驗性,進行表面論證。
而性善本原在天道,豈能完全拘泥于孔孟乎?”
林泰來繼續反駁說:“既然你說天道,可天道本是無聲無味、無形無狀、不可明言的,故不可用經驗層面的“善”來規定和表述。
如果你說性體源自天道,所以也該是不爲善、惡所限的,是無善無惡的。”
顧憲成又诘問道:“既然心學以‘無’言性,爲何還要強調加上‘善’和‘惡’?
所以心學還是認爲‘無’比‘有’更高級,以‘無’這個本性來包括‘有’,故而善、惡皆出自本性。
這種思潮模糊了善惡之别,等同抹殺了善!如果這不是異端,還有什麽是異端?”
林泰來歎道:“不以凡人所認知的善爲善,而以無善爲善;不以去惡爲究竟,而以無惡證本來,然後可言誠正實功,而收治平至效。”
顧憲成厲聲道:“壞天下教法,自陽明無善無惡之言始!
古之聖賢,秉持世教,全靠對性善的信仰常在。故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
惟有此性善信仰不可殄滅,所以無論世道多壞,但總能挽回。移風易俗,反薄還淳,皆因人性本善。
心學以無善無惡,把性善信仰抹殺,如果這種思潮流傳,必将有大害于世道!”
聽着顧憲成洋洋灑灑的說了一大通,林大官人感覺自己肚子裏的貨快掏空了。
再這樣長篇大論的辯論下去,自己肯定很快就要詞窮了。
畢竟顧憲成是最專業的,而自己上輩子隻是因爲專業關聯的緣故,稍有涉獵。
面對這種局面,總要想個辦法林泰來忽然說:“顧先生怎麽把你們清流黨派的綱領說了出來?”
顧憲成:“???”
這麽隐蔽的關聯,你林泰來是怎麽看出來的?
林泰來又繼續說:“世上德行不足之人,問題在于有惡而閉藏;而道德用力之人,問題在于有善而執着。
德行不足之人,喜歡藏惡而僞善,還往往與執善之人同行。
而那些執善之人,都是當世所謂的賢人君子,他們不知本自無善,卻妄作善見。
遇事遇人,眼中不揉沙子,動辄敵我之分,非我同類,盡斥爲惡人。
這種人誠意而意實不能誠,謂正心而心實不能正。
宋代象山先生雲:惡能害心,善亦能害心。
對了,按照你們善惡觀,如果皇帝不批你們的奏疏,算是哪類?”
趕緊上綱上線,往政治上扯!林大官人亮出了在學術辯論上的壓箱底絕技!
顧憲成不好正面答話,大喝道:“現在争論的是學術,不要牽連到其他方面!”
林大官人搖頭晃腦的說:“所以顧先生你竭力維護性善論,難道就是爲了塑造你們清流的正義性和道德優越感?
但你們清流這樣很不好,看曆代黨争之禍,雖善人不免加入争鬥;而新法有害民之事,即君子亦難盡辭其責。
最終禍國家、殃生民,不可勝痛,難道是因爲那些人本性缺少善心?
總而言之,執善之人也很可怕!”
顧憲成站了起來,強調道:“我方才說過,學術之争,不涉及其它,既然你執意不聽,今日就到此爲止!”
很明顯,林泰來的言論實在太尖刻了,頗有一針見血的效果,顧憲成有點不敢繼續了。
而且如果傳揚了出去,會嚴重打擊清流勢力的形象,所以不能讓林泰來再說下去了!
林大官人松了口氣,一直就等着你叫停啊!不然真沒詞說了!
然後他舉着雙手揮舞,興高采烈的對兩旁席位上的人大聲說:
“諸君做個見證,今天顧先生在學術上辯不過我,竟然還急眼了!
我與顧先生先後三次辨經,第一次在無錫縣學,我沒輸;第二次在南京國子監,他沒赢;第三次就是今天,他先急眼并主動叫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