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尚書與申首輔講數失敗的時候,林泰來已經再次來到禮部上訪。
這次得到沈尚書準許,禮部儀制司接待了林泰來。儀制司主要負責禮樂制度、學校、考試等方面的事務,專業對口。
林泰來被領到了一處判事廳,早有官員坐在案後。看了林泰來幾眼後,這官員就不耐煩的說“你有什麽要陳情的?”
林泰來直接怼了回去:“你又是哪個官兒?難道還想隐姓埋名,暗箱操作麽?”
那官員隻好又自我介紹說:“我乃儀曹員外郎于孔兼。”
這時代官場上的正式名詞就是那一套,但各種别稱雅稱亂七八糟,跟黑話似的,偏偏官員們還樂此不疲。
儀曹就是禮部儀制司的意思,也可以稱爲儀部。
就是聽到于孔兼這個名字,林泰來就知道爲什麽對方态度如此差了。用一句話概括,這人在曆史上是個正牌子老東林啊。
想想也是,沈尚書爲了控制事态,不可能讓外人負責接待林泰來。
于是林泰來就開始陳情:“在冬至吏部公宴上,在下與吏部員外郎趙南星讨論文學話題,趙南星争論不過,便情急動手.”
聽林泰來這意思,就是很正常的文人争論,然後趙南星說不過就急眼打人了。
于孔兼立刻打斷了林泰來,冷笑說:“讨論文學話題?趙部郎心眼有那麽小?”
林泰來看了看旁邊負責記錄陳詞的書手,遲疑着說:“陳詞記錄都是要上報的吧?如果你認爲應該更詳細,那我也沒意見。
當時情況是,我列出了十來條論據,論證趙南星爲《金瓶梅》作者,而後趙南星情急動手!”
于孔兼:“.”
因爲讨論文學時說不過别人而情急動手,亦或是被論證爲《金瓶梅》作者而情急動手,這兩種陳詞說不好哪個更丢人現眼。
最後于孔兼對負責記錄的書手吩咐說:“采用讨論文學這個說辭。”
而後林泰來就繼續陳情:“趙南星手持鐵器,暗起謀殺之意,從背後襲擊”
“荒謬!”于孔兼忍無可忍的大喝道:“你隻是右肩負傷,竟敢污蔑趙部郎謀殺你?簡直信口開河、惡意構陷!”
林泰來有理有據的解釋說:“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親眼看到,趙部郎手持鐵器,極爲用力的打向我的後腦。
至于爲什麽是右肩受傷,那是因爲我拼命躲閃,但又沒有完全閃開,所以肩部挨了一下!
如果沒有我的轉身和躲閃,那麽結果就會是後腦被打中!
但不能因爲最終結果是肩部受傷,就否認趙南星用鐵器打向我後腦的事實!”
于孔兼駁斥說:“趙部郎雖然沖動了些,但如果認爲這就是謀殺,就太牽強了!”
林泰來又說:“後腦是什麽樣的地方,有多麽緻命,于部郎你不會不明白吧?
況且肩膀受重傷足以說明趙南星用了多大力氣,那麽打到更脆弱的後腦,結果又會如何?
若無殺心,誰會用鐵器全力擊打他人後腦?這不是謀殺又是什麽?”
于孔兼被怼的不知該如何回應,本來他早已經明白,趙南星這次打傷考生事件很嚴重,但他沒想到,還能更嚴重!
如果按這樣記錄,那就是趙南星因爲與林泰來争論文學話題而情急,便持兇器謀殺林泰來。
負責記錄的書手很爲難,便用眼神請示于孔兼,這段應該怎麽記錄?
林泰來突然氣勢大漲,轉頭對這書手大喝道:“把我的陳詞如實記錄!不然我滅你滿門!
我林泰來殺不了卑鄙惡賊趙南星,還能殺不了一個助纣爲虐的書手?”
“混賬東西!”于孔兼很生氣的拍案而起!眼前這人在禮部敢這樣說話,實在太嚣張了!
林泰來忍不住嘲笑說:“你這種無能狂怒的嘴臉,實在太符合萬曆朝清流給我的刻闆印象了。”
于孔兼憤怒的說:“如伱心有不滿,那就換地方去陳情!原本禮部也不必出面!”
林泰來便站在判事廳門口,朝着外面大喊:“于孔兼包庇惡賊趙南星,禮部暗無天日!”
喊了一聲,但沒有其他禮部官員出來,似乎都在裝作沒聽見。
于是林泰來就尋思着,連續喊上三遍,然後就撤退,反正他也不着急。
不過當林泰來真的喊了三遍後,忽然有個平平無奇的年過半百老官僚從遊廊走了過來。
然後笑眯眯的對林泰來說:“年輕人不要負氣,既然進了禮部,就把話說完再走。”
林泰來挺意外的,禮部居然還有人出面攬上這吃力不讨好的事。
這老者主動自我介紹說:“本官禮部右侍郎徐顯卿,與你也是不打不相識的同鄉。”
卧槽!林泰來吃了一驚,原來是這老哥們,上輩子看過此人的“寫真集”!
徐顯卿在三品大員這個級别的官員裏,屬于最平庸的一檔,基本沒有任何能留名後世的事迹,給他寫傳記都不知道寫什麽内容的那種。
但是徐顯卿今年請别人畫的,以他自己爲主人公的整套二十六張《徐顯卿宦迹圖》,卻一直留存到了幾百年後。
這套畫裏有萬曆皇帝朝會、日講等場面,是後世人所能目睹到的,最直觀展示明代朝堂樣貌的影像,但凡是研究明代朝堂典制、服飾等内容,都離不了這套畫。
上輩子在畫裏仔細研究過的人物,突然變成大活人出現在面前,讓林泰來感覺的挺奇妙。
就是林泰來不明白,什麽叫不打不相識?
徐顯卿還是笑眯眯的說:“我家以絲織爲業,不過家業都由兄長操持,乃是織業公所八管事之一。”
林泰來:“.”
織業公所的潛藏實力果然不容小看,如果不是自己在蘇州足夠霸道,又勾結了申府,根本壓不住織業公所。
徐顯卿走進了判事廳,站在書手旁邊看了幾眼書面記錄,吩咐道:
“作爲書手,最重要的就是如實記錄!苦主怎麽說的,你就怎麽記,不可自己胡亂删改!”
然後又對林泰來說:“你繼續陳情。”
林泰來随口道:“還有就是,昨天大批趙南星同黨聚集,并當街圍攻在下這個受傷考生,企圖滅口,簡直令人發指。”
于孔兼又急了,完全不顧忌徐顯卿這個侍郎在場,立場鮮明的質問道:“這與趙部郎有何關系?”
林泰來反問道:“你敢發誓說,史孟麟那些人與趙南星完全不熟,也不是同道嗎?
他們圍攻我,可不就是趙南星同黨圍攻我?”
于孔兼真正明白了,原來涉嫌謀殺也不是對趙南星最嚴重的指控,後面還能繼續出現更嚴重的,這是什麽莫須有的世界?
林泰來感覺自己該說的都說了,沒有對組織有任何隐瞞,就再次打算離開禮部。
但在這時候,禮部尚書沈鯉回來了,于是陳情文書和林泰來本人一起被送進了尚書公堂。
首輔那邊不肯出力,爲了快速解決問題,拖不下去的沈尚書隻能放下身段,親自和林泰來直接對話了。
先看了一遍陳情文書,養氣功夫出衆的沈尚書差點被氣得三花聚頂五氣朝元。
怎麽才隔了半個上午時間,趙南星就從失手傷人變成謀殺犯了?後面這個同黨聚衆滅口又是什麽鬼?
深深吸了一口氣,沈尚書強迫自己鎮靜下來,開口說:“你在吏部遭遇這樣的飛來橫禍,朝廷會給予你補償。”
林泰來很正直的答話說:“我就不是圖什麽補償,我就想要個說法。”
沈尚書隻想快刀斬亂麻,又說:“明人不說暗話,如果你不要補償,那就連說法都沒有。
有什麽想法就直接說,本部沒有興趣與你兜圈子,你就當做在市場讨價還價!”
于是爲了要個說法,林泰來隻能含淚提出補償條件。
先是說:“聽聞吏部左侍郎即将出缺,可以公推吏部右侍郎趙老先生進位爲左侍郎。”
左侍郎和右侍郎雖然都是同級三品,但其中代表的意義完全不同。
右侍郎相對更虛,同時意味着還有外調的可能性,比如出去當個太常寺卿什麽的。
而吏部左侍郎的下一步,要麽升爲某部尚書,要麽就直接入閣,基本不存在其他路徑。
這一步實在有點要害啊,沈鯉稍加思索後,婉拒說:
“趙侍郎才到吏部一年半,時間太短,平常又沒有顯著政績和事功,升左侍郎不好服衆。”
林泰來不以爲然的說:“過完年就要開會試了,讓趙老先生去做個副主考官,事功不就有了?”
主要是當今限定死了,必須要由大學士充當主考官,不然林泰來高低要代替趙志臯觊觎一下主考官位置。
沈鯉:“.”
不但要求趙志臯被推舉爲吏部左侍郎,還要當一次副主考?
再三思考,認爲現在主要任務是息事甯人,不便和林泰來直接翻臉,就說:“待議。”
林泰來似乎也無意繼續糾纏,又說:“那再說我第二個補償條件。”
“等等!”沈尚書問道:“爲什麽還要有第二個補償?”
林泰來耐心解釋說:“剛才請求公推趙老先生爲左侍郎,是趙南星意圖謀殺我的補償。
而現在要說的,是趙南星把我打成重傷的補償。”
沈鯉懶得搭理林泰來的詭辯,“你先說。”
林泰來胸有成竹的說:“還是與會試有關,會試除了主考官,還有十幾個同考官負責分房閱卷。
我想着,可以推舉幾個人去做同考官麽?”
按照如今的規矩,會試十幾個同考官一半由翰林擔當,另一半是朝廷部院中層官員擔任。
在這個過程中,禮部負責挑選同考官和拟定提名,話語權很大。
所以林泰來才在沈尚書面前,提出這樣的補償條件,這屬于沈尚書職責範圍内的事情。
“這絕對不可能。”沈尚書不滿的說。
他能決定的名額一共就沒幾個,如果全都給你林泰來安排了,那他這個禮部尚書還剩什麽?
林泰來還是沒糾纏,又說:“既然不許我推薦同考官,那麽我指定某些人不能當同考官,這總可以了吧?”
沈鯉終于點了頭說:“這個可以。”
在他想來,林泰來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排除掉幾個大仇家當同考官的可能性,減少中進士的障礙。
對于這個條件,沈鯉是可以接受的。
畢竟清流勢力的中層骨幹那麽多,沈尚書并不介意林泰來排除掉幾個,之後仍然還有很多另外人選可用。
于是林泰來要了筆墨,彎腰在桌案上寫人名,就是似乎越寫越多。
最後把名單交給了沈尚書:“就是這些人了,禁掉他們被選爲同考官就行。”
沈尚書拿着名單,緩緩擡眼看去,登時就臉色大變,虎軀巨震!
隻見名單上寫着:“趙南星、顧憲成、饒伸、王麟趾、于孔兼、黃仁榮、史孟麟、王繼光、章守誠”
沈尚書認真看完了名單,心裏宛如無數頭草泥馬呼嘯而過。
這名單上的二三十人,都是清流勢力在朝廷裏的中層骨幹,都具備擔任會試同考官資格。
但問題是,林泰來是如何掌握這份名單的?而且還掌握的如此全面,幾乎一個不少!
如果把名單上的人都禁了,那清流勢力就安排不了什麽人去會試鍍金了。
沈尚書盯着林泰來看了又看,直接反悔了,“此事.待議!”
還沒等林泰來抗議,沈鯉又誘導着問道:“怎麽你提出的補償條件都是關于别人的,你自己就沒有想法?”
林泰來答道:“針對我被趙南星同黨圍攻滅口這件事,我的第三個補償條件就很簡單了,關系到考試的事情。
不許再質疑南直隸鄉試和明年會試的成績,同時我想要這個會元。萬一心想事成了,你們不許再借題發揮。”
沈鯉毫不猶豫的叱道:“你這要求實在是貪得無厭、得寸進尺!不可能滿足你!”
一個進士也就罷了,結果連會元的主意都要打?你林泰來這一路靠舞弊通關的粗劣舉子,怎麽敢想的?
你就不怕名不符實,舉的越高,摔得越重麽?
林泰來看待問題的角度,從來都是很清奇的,當即問道:
“大宗伯你的意思莫非是,趙南星這貨不值這些錢?與其滿足我這些要求,還不如直接放棄趙南星?”
沈尚書稍加思索後,很光棍的說:“道不同不相爲謀,如果你一定要這樣認爲,我也無話可說。”
你林泰來說的也沒錯,大不了就放棄趙南星,免得被無休無止的訛詐!
吏部左侍郎加會試考官加會元,你林泰來也不怕被噎死!
“可是.”林泰來指着剛才寫的一堆人名,“如果加上這份名單呢?”
沈尚書忽然覺得有點心慌,質問道:“你這是何意?”
林泰來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你們清流勢力到底是什麽樣,外人很難清楚吧?
大部分人對你們清流勢力的輪廓,都是感到模糊不清吧?
如果我把這張名單直接公布出去,就能讓你們清流勢力非常清晰的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天下人将會明确的知道,你們清流勢力目前骨幹共有多少人,都是哪些人,這種宛如裸奔的感覺如何?”
沈尚書臉色極爲難看,他看林泰來就像是看一個惡魔!
先前他很不理解申首輔那些話,但現在全理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