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本次揚州文壇大會期間,第二次由王老盟主親自主持的雅集,在蜀岡上平山堂召開。
這次參加雅集的人數,比上次足足多了一倍。
入場士人不看來曆,不看名氣,不看官職,不看家世,隻看銀子,非常公平!
當然,那些有足夠來曆、有足夠名氣、有足夠官職、有足夠家世的人,也不會花這二十兩銀子。
正常情況下,他們是有辦法、有渠道見到老盟主的。
假如他們今天掏了二十兩銀子“參觀”老盟主,那麽以後再見到時,怎麽和老盟主相處?
所以花錢入場的人,其實都不是文壇主流人物。
唯一能免費入場的人就是張佳胤,但他這次卻沒有出現。
雖然張佳胤和王世貞訂交三十年,同爲複古派後七子,心裏也很想幫王世貞,但也得面對現實啊。
曆任督撫和兵部尚書的張佳胤,與驕兵悍将打交道經驗豐富,還是比較務實的。
他心裏很清楚,林泰來并不會真聽他的,他隻挂着一個“武座師”名頭而已。
再說他現在已經不是兵部尚書,手裏也沒權力命令林泰來。
既然無能爲力,所以幹脆就不來了,眼不見心不煩。反正林泰來做過保證,王世貞的人身安全不會有問題。
當林大官人來到山門的時候,揚州衛的武官低聲問道:“這次銀子怎麽處置?”
林大官人指示道:“如果不是有王公在此坐鎮,哪有你們的外快?你們不欲感謝王公否?”
這武官試探着說:“今天的一半由我們官軍分了,另一半給王公?”
林大官人點了點頭,贊賞的說:“做人要飲水思源,如此甚好!”
于是此後有不少軍士舉着銀子高呼:“謝過王公厚賜!”
坐在堂中的王老盟主聽到外面擁戴自己的呼聲,内心已經無喜無悲。
他很明白,除了有自盡的決心,此時任何多餘的情緒都是沒有用的。
忽然間,平山堂所有門戶大開,外面的光線照進了平山堂裏面。
當初修建平山堂,很大程度是爲了遠眺美景,這是平山堂最大的特色,所以平山堂正面除了門扇,就是可以打開的落地窗。
在這春暖花開的三月初,當所有門窗打開後,外面和堂裏就渾然融爲一體。
但在老盟主看來,如果沒有林泰來和數百官軍,眼前一切又該是多麽美好?
林大官人沒有走進堂中,站在外面對王老盟主說:“今日人數差不多了,雅集可以開始了!”
王老盟主不想說話,但林大官人似乎也不在意,朝着西邊月門招了招手。
有個外罩粉色紗衣的美麗小娘子娉娉袅袅的走了出來,登時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身後還跟着兩個婢女,捧着琵琶等物事,一直走到了堂前。
林大官人又對王老盟主說:“此乃揚州樊姬也,歌舞雙絕,人所稱譽!
今日願在弇州公面前獻藝,爲雅集助興!”
王老盟主淡淡的掃了一眼樊姬,就是不說話。
對林大官人的盤算,王老盟主心知肚明。想借他文壇盟主的聲望去捧人,沒門!
林大官人對樊姬比劃了一下,于是樊姬直接在堂前,直接表演了一段最拿手的蝴蝶舞。
作爲今天雅集的開場節目,樊姬這蝴蝶舞引發了一片喝彩聲。
唯獨坐在堂中的王老盟主冷酷到底,一言不發。無論發生什麽,今天主打一個閉口禅。
林大官人笑道:“弇州公!你今天是不愛笑嗎?樊姬如此賣力氣,不開口點評幾句麽?”
王老盟主聞言,不但不說話,還把雙眼閉上了,開始阖目養神。
站在堂前獻藝的樊姬不知所措,自她出道以來,從沒這樣被冷落過。
林大官人長歎一聲,意味深長的說了句:“老盟主畢竟年紀大了!在女色方面可能就淡了。”
王老盟主暗中攥了攥老拳,差點就中了“激将計”,差點就開口駁斥了。
又聽到林大官人繼續說:“此情此景,不禁心生一首小詞,願與諸君分享,也算是爲今日雅集抛磚引玉吧。”
随即林大官人吟誦道:“楊柳小蠻腰,慣逐東風舞。學得琵琶出教坊,不是商人婦。
忙整玉搔頭,春筍纖纖露。老卻江南杜牧之,懶爲秋娘賦。”
圍觀的衆士子聽到最後一句,紛紛忍俊不禁。
“老卻江南杜牧之,懶爲秋娘賦”這句,從字面典故上來說,是對名妓人老色衰的警醒。
但是放在眼前這個場景,仿佛又是另一種意思。仿佛暗搓搓的說某位才子老了,看到美女也搞不動了,沒興緻了。
千人千哈姆雷特,如何解讀,全看個人想法。當然一般最流行的解讀,一定是最庸俗的那個。
林大官人對樊姬說:“弇州公雖然沒說話,但卻用實際行動引出了一首好詞,伱還不感謝弇州公?”
樊姬連忙上前拜謝王老盟主,林大官人在旁邊暗示說:“女兒家身體嬌弱,今天就不下山了,晚上讓樊姬在平山堂安歇吧!”
王老盟主:“.”
這踏馬的不是逼良爲娼麽?侮辱精神就算了,還侮辱自己的肉體?
雖然王老盟主極度不配合,但經過林大官人的調動,雅集的氣氛算是被打開了。
馮時可低聲對王老盟主問道:“弇州公何苦修閉口禅?”
王老盟主答道:“此乃非暴力不合作也。”
這時候,張鳳翼帶着仆役,捧着一幅畫出現在堂上,對王老盟主道:“我這裏有幅《江上獨釣圖》,煩請鳳洲幫着鑒定一下!”
王老盟主重新閉上了嘴,不予理睬。
馮時可站了起來,指着張鳳翼喝道:“堂堂吳門三張,竟然堕落到與林泰來勾結的地步!你的文人風骨呢?”
張鳳翼冷冷的答道:“自從當初王鳳洲開口想白嫖的我的古畫開始,文人張鳳翼就死了!
幾代五子都沒有我們兄弟的名字,還要什麽文人風骨?”
“好畫好畫!”林大官人大呼小叫着,說着很外行的話,“我這裏有首詩,與這幅畫乃是絕配!”
張鳳翼很專業的問道:“好大的口氣,究竟是什麽詩?”
林大官人毫不藏拙,高吟道:“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鈎。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
這句詩又引起了衆人小小的驚呼,太炫技了,而且意境也很不錯!
張鳳翼大贊道:“此詩與畫,真乃天作之合!”
說到這裏,林大官人也就完成任務了,下面怎麽炒賣畫作都是張鳳翼的事情了。
能花二十兩銀子買入場門票的人裏,肯定不乏有錢人。
然後林大官人就撤退了,畢竟别人都是花了錢,要留給别人表現機會,這就叫商業精神。
不然的話,下次誰還願意花錢入場?
一直到日頭偏西,雅集也就散了,興盡的士子陸陸續續下山回城。
坐在夕陽下,老盟主的影子格外修長。
馮時可上前剛要勸慰幾句,卻聽到王老盟主歎口氣,低聲吟道:
“嫩草綠凝煙,袅袅雙飛燕。
洛水一條青,陌上人稱羨。
遠望碧雲深,是吾舊宮殿。
何人仗忠義,洩我心中怨。”
馮時可感覺自己必須要說點什麽,免得老盟主精神失常。
所以又對老盟主說:“今日我與那些上山士子閑談,得知了一些山下的消息。”
“又能有什麽消息?”老盟主問道。
馮時可說:“聽說林泰來的行爲,已經引起了士林公憤!正所謂衆怒難犯,林泰來也扛不住所有人的憤怒!
我相信要不了三五日,在公憤的壓力下,弇州公就能脫困了。”
老盟主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略欣慰的說:“公道自在人心。”
馮時可沒有說清楚,很多公憤隻是對林泰來挾持老盟主,讓别人無法刷老盟主聲望而憤怒。
林大官人回到了宅中,卻見陸君弼已經等候多時了。
“你放心,我已經把你那個相好的留在平山堂過夜了!”林大官人說:“無論如何,明天她就可以對外說與老盟主睡過了,而且還得了一首詞,名聲肯定會起來了!”
陸君弼連忙道:“我不是說這個!今天巡鹽察院的錢師爺來找我了!”
對此林大官人毫不吃驚,又問道:“意料之中,他都說什麽了?”
今天林大官人去了平山堂,若想與他談判講數,就隻能先去找大掌櫃陸君弼。
陸君弼答道:“那錢師爺說,這次事情可以定性爲鹽運司徇私枉法,罪證确鑿”
林大官人聽完了後,不禁冷笑幾聲。
果然在外界的高壓之下,那些由利益統合起來的内部秩序就會開始崩壞。
出賣同夥,保全自己,就是這些人的本能。
然後林泰來繼續問道:“鹽運司就沒人找你?”
陸君弼搖了搖頭後說:“隻有巡鹽察院的錢師爺過來。”
林大官人有點疑惑的說:“那就奇了怪了,我看那費運使不像是個昏庸蠢人,不至于如此遲鈍吧?”
話音未落,就看到門子拿着費運使的名帖進來了。
陸君弼判斷說:“一定是費運使派人盯着這裏,看到坐館回來了,才過來相談。”
林大官人也沒有耽誤時間,讓門子把費運使領了進來。
此時費運使沒有穿官袍,躲在轎子裏微服出行。
林大官人明知故問說:“運使大駕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費運使開門見山的答道:“關于你先前在公堂上提出的問題,我現在可以回複你。
之前鹽運司所針對你們的行動,皆爲巡鹽察院所指使。”
林大官人沉穩的問道:“有何證據?”
費運使說:“證據自然都有,但是在鹽運司裏。”
“這就巧了!”林大官人忽然拍了下扶手,“巡鹽察院說,先前鹽運司的行動可以定性爲你費運使徇私枉法,他們也有證據!”
聽到這個消息,費運使陷入了沉默。
林大官人很爲難的說:“你們雙方都認爲罪過在對方,我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旁邊陸君弼勸道:“與巡鹽察院這個上家合作好處更多,也更爲穩妥。
一是巡鹽察院能拿出來的利益更多,二是巡鹽察院更容易壓制鹽運司,讓我們節省力氣。”
林大官人贊同道:“言之有理。而且事情總要有個先來後到。”
便又轉頭對費運使說:“你來晚了一步,今日就請回吧。”
費運使卻沒有挪動地方,反而說:“我原以爲,你們已經看得很明白了。
沒想到這位陸先生卻如此短視,居然認爲巡鹽察院能給的利益更多。”
被嘲諷爲短視,陸君弼面子上有點挂不住,大喝道:
“你們鹽運司再大,還能比巡鹽察院更大?你們給的再多,還能比巡鹽察院更多?”
費運使沒跟陸君弼對吵,轉向林大官人說:“其實我想了兩天兩夜,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你林泰來真實目的是什麽?
如果隻是爲了多販點私鹽,也犯不上把事情鬧這麽大。”
林大官人很真誠的說:“我這個人義薄雲天,就是想給手下夥計們多謀點福利而已。”
費運使沒理睬林大官人的屁話,直接掀桌子似的說:“你所圖的并不是幾斤私鹽,你圖謀的是摧毀秩序然後重建秩序!并且在這個過程中,盡可能攫取權力!”
這下陸君弼也閉上了嘴,吃驚的看向林大官人,難道這真是林大官人的想法?
林大官人顧左右而言他,“你這個人,真是會自行腦補!”
費運使自問自答道:“即便從利益角度來看,我出賣的是巡鹽察院,而巡鹽察院出賣的是鹽運使,哪個給你們的好處更大?
如果鹽運司崩了,無論你們得到什麽,還是繞不過上面的巡鹽察院。
而如果是巡鹽察院崩了,那麽在新的巡鹽禦史重新掌權之前,還有誰能在鹽業管制你們?
所以站在你們的立場上,難道最優先選項不是打垮巡鹽察院?”
林大官人詫異的看着費運使,“你在家裏是不是吃飽撐着沒事幹,天天就琢磨我們?”
費運使答話說:“我隻是想安全的活下去,這也是奢望麽?”
林大官人拍闆道:“我這個人是很有商業精神的,誰給的價碼高,我就聽誰的!”
今天突然對文字失去了感覺,見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