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數日,兩淮鹽運司召集鹽商認窩,引窩五千,明面上采取了競買的形式。
這種形式有點像後世的招标,當然也會像很多招标一樣,結果經常被内行人提前“預測”到。
十幾個大鹽商站在鹽運司大堂外面,一邊談笑風生,一邊等待着認窩開始。
這次氛圍并不緊張,大家提前達成了默契,現在隻有一團和氣。
但是當大家看到,有一道身材高大雄壯的身影出現在院首儀門時,那種和諧的氣氛似乎就悄然消失了。
這裏是鹽運司,行業事務又講究一個專業,衆鹽商不認爲林泰來這個外行能成什麽事。
但就算隻看着他在這裏惡心人,那也很令大家心裏膈應。
再看林泰來身後,還跟着一個白淨美貌小少婦,更是不知所謂!
難道林泰來把這裏當成了帶女人遊春賞景的園子?這是對專業精神的侮辱!
不過鄭之彥倒是認出來了,這個小少婦是原來一個手下吳登的妻子。
林大官人也走到了大堂前,輕蔑的說:“早跟你們說了,讓你們不要白費力氣,爲何不聽?”
衆鹽商仍然“敢怒不敢言”,不是因爲林泰來的随從比大家多,也不是因爲林泰來能一個打幾十個。
林大官人還在說:“怎麽了?連個屁也不敢放?”
這個世道,還是不缺乏仗義敢言之人的。
在别人因爲怯懦而沉默時,以義薄雲天、勇于抗争而聞名揚州的汪員外站了出來!
雖然已經被逼着賠出去了五千鹽引和一個女兒,但汪員外仍然沒有向邪惡低頭。
“林泰來!你來這裏做甚?”汪員外排衆而出,大聲呵斥着林大官人:“按規定伱完全不符合認窩條件,你已經被運司拒絕過了,你今天沒有資格出現在這裏!”
林大官人指着美貌小少婦,答道:“不是我來參加認窩,而是吳田氏來參加。
她可是完全符合規定,而且也找到了人作保,有什麽問題?”
聽到這個回答,衆鹽商齊齊愣了一下。
林泰來這個操作,是所有人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如果林泰來找個男人當幌子,大家還可以理解,但帶個女人過來,又是幾個意思?
汪員外代表衆人質問道:“一個婦道人家,有何資格與我等同列?”
林大官人向着大堂裏面張望了幾眼,随口解釋道:
“按照費運使所說的規定,并沒有隻許男人、不許女人之類的條款,爲何女人就不能來參加?”
汪員外大喝道:“在我們鹽業,向來隻有男人才能站在這裏,參加認窩!
而你林泰來隻敢躲在女人後面,簡直可笑之極!”
衆人默默給汪員外點贊,竟敢對林泰來直接進行人身攻擊,有種!
林大官人反唇相譏道:“既然你說隻有男人能站在這裏,那麽我有一個主意。
現在把你卵子踢碎,你就不是男人了,然後你也沒資格參加認窩競買了,是不是?”
衆人:“.”
你林泰來是真想這麽幹,還是單純的羞辱?
汪員外勃然大怒,似乎喪失了理智,叫道:“你欺人太甚!真當我們鹽商都是泥捏的不成!”
汪員外和林大官人互相侮辱謾罵,在稍遠處院牆那邊,汪員外的随從和林大官人的随從也互相忍無可忍,忽然就開始大打出手。
然後鬥毆又波及到了其他人的随從,頓時就變成了所有随從都參與進來的混戰。
其實衆人帶進中庭這裏的随從是少數,鹽運司也不可能讓太多随從進來,衆人的随從大部分都在大門和前院那邊。
但是中庭這邊開打後,立刻就傳染到了前院,于是從前院那邊也傳來了動靜。
這場鬥毆來得非常迅猛,在徹底失控的情況下,中庭和前院戰場連成了一片,發展成了将近二百來人的大亂鬥。
打到興起,還有體力不支躲進大堂的,結果又被追進大堂打,搞得大堂陳設也亂了。
就是參與鬥毆的這二百來随從裏,有一百多人是林大官人帶來的.
向來身先士卒的林大官人今天沒有動手,隻站在邊上,認認真真的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直到鹽運司出動了所有鹽丁,這場逐漸一邊倒的大鬥毆才平息了下來。
但是此時鬥毆現場還能站着的,基本都是林大官人那些身經百戰的“家丁”了。
同時運司的大門外面,又新來了一百多說着蘇州口音的漢子。可能是走累了,就站在大門外休息不動。
費運使出現在運司中庭,站在大堂門外的月台上,臉色鐵青。
今天這事情,傳出去簡直就是笑柄!
看着費運使那難看到極點的臉色,被一道又一道規定套路的林大官人終于念頭通達了。
玩心眼子太累了,還是直接動手比較輕松。
念頭通達後,林大官人待人就熱情多了,高聲的打着招呼:
“運使!按照規定,我們的随從互毆,該怎麽處理?
我建議,把我們全部驅逐,禁止參加認窩競買。”
費運使被嗆的不好說話,于是與費運使關系密切的鄭之彥不得不站了出來,指責說:
“即便這位吳田氏想要參與認窩競買,但與你林泰來又有何幹?你有什麽理由出現在這裏?”
林大官人輕蔑的說:“你鄭之彥簡直明知故問,吳田氏她家和你鄭之彥有血海深仇,豈能沒有防範之心?
所以我當然是受邀護衛吳田氏來的,防的就是你這種惡人,這又有什麽奇怪的?”
鄭之彥又道:“堂堂千戶,甘爲下賤,簡直笑話!”
林大官人淡定的回應說:“古有趙匡胤千裏送京娘,一直傳爲美談。我林泰來也做做行善積德的好事,有什麽不對?
哪能像你鄭之彥,一直爲富不仁,隻知道作惡,滅了吳家也沒個道歉。”
鄭之彥:“.”
你林泰來不幹人事也就罷了,還踏馬的在這不說人話!
鄭之彥啞口無言時,汪員外又激動的跳出了出來,“林泰來!我與你沒完!”
“夠了!都閉嘴!”費運使生氣的喝道。
鹽商們看到鹽運使發怒了,都不說話了,但林大官人卻對“閉嘴”二字充耳不聞,還在叫道:
“運使!你就說這吳田氏符合不符合規定吧!我們二百保護弱小婦孺的義士還等着說法呢!”
費運使深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揮袖下令道:
“今天散了!認窩競買時間,另行等待通知!”
今天怎麽也辦不成事了,隻能熱度等過去再說。
林大官人口吐了一句芬芳:“規定個卵子!”随即率先轉身就走。
鄭之彥忍不住對汪員外埋怨道:“汪兄太沖動了,怎麽就逞強和林泰來對上了?
這裏畢竟是鹽運司的主場,一切自有運使做主!我們并不是主人,犯不上爲了看不順眼的人就出頭啊!
今天的大事,就這樣被攪黃了!”
汪員外心裏嘀咕,今天他的任務就是配合林泰來制造互毆,攪黃了認窩競買啊。
但嘴上憤憤不平的說:“那林泰來實在太氣人了,忍無可忍就不想忍了!”
好事未成,鄭之彥唉聲歎氣。如果按照上上下下的默契,今天本該由自己出資認窩,拿下那五千引新窩!
汪員外就安慰說:“不要緊,無非就是晚幾天罷了。等今天的事情淡化,運司肯定還會召我等競買認窩。
隻要競買開始,那就是拼銀子了,主官又是幫我們的,林泰來隻能束手無策。
難不成林泰來還敢再帶着一二百打手,強行壓價認窩?那和搶劫鹽運司有什麽區别?”
鄭之彥點了點頭,道理确實是這個道理,也隻能再等幾天了。
其實被安排做事的汪員外也不理解,林泰來今天這樣制造鬧劇,又有什麽意義?
涉及到鹽運司上萬銀子收入的認窩競買,不可能因爲一場鬧劇就取消的。
今天大鬧一場,最多也就是傳幾天笑談,把程序往後拖延幾天而已。
所以,林泰來的目的是拖延時間?可是拖延時間也改變不了局面啊。
衆人散去,餘波蕩漾。
今天鹽運司的這場鬧劇,一連在揚州城傳了好幾天,成爲城裏最有熱度的話題。
個别時事評論員表示,林大官人竟然沒有綁架鹽運使,說明他的統治力下降了。
又到數日後,等話題熱度稍稍下降,鹽運司又趕緊召集鹽商認窩,打算盡快把這五千引窩的歸屬敲定了。
還是在鹽運司大堂,十幾名鹽商又重新聚集在這裏。
林大官人也不負衆望,保護着吳田氏出現了。
今天所有随從都不許進儀門,全部站在大門之外,被數百鹽丁看守着。
“事不過三,你們爲何還敢來?”林大官人肆無忌憚的對鹽商們挑釁着,“你們不丢人現眼不甘心嗎?”
這次沒有任何人回應林大官人,連看都不看林大官人,拒絕一切有可能引發糾紛的言行。
不應任何盤外招,銀子上見真章吧!就不信你林泰來比我們十幾個頂級鹽商銀子還多!
費運使面無表情的坐在公案後面,書吏絮絮叨叨的讀着相關文書。
等書吏宣讀完文書後,費運使也懶得講話了,直接說:“五千引窩,底價一萬兩銀子,開始吧。”
西商領袖孫總管開口道:“我出一萬一千兩。”
汪員外也做了個樣子,大聲說:“一萬二千兩。”
然後鄭之彥員外才開口說:“我出一萬四千兩。”
平常人看來宛如天文數字的銀子,在這個場合就好像僅僅是個數字而已,這就是頂級鹽商的财力。
不過其他鹽商都很給鄭員外面子,就不再繼續喊價了,這是私下裏的默契。
但隻要林大官人在場,不出意外的話,一定會發生意外。
“一萬五千兩!”林泰來高聲叫道,立刻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
林泰來又趕緊解釋了一句,“吳田氏一個婦道人家,公開喊叫不體面,所以我代替吳田氏發聲喊價。”
勢在必得的鄭員外毫不猶豫的加價,“一萬六千兩!”
林大官人也不假思索,高喊道:“一萬八千兩!”
這時候,喊價的節奏稍稍停滞了一下。
鄭員外憤怒的盯着林大官人,你這個窮逼瞎幾把喊什麽,你有一萬八千兩銀子嗎?
其他人暗暗想道,莫非這林泰來就是在惡意擡價?
鄭員外咬了咬牙,狠狠的叫道:“二萬兩!”
到了這個價碼,已經比底價翻倍了,但鄭員外還是不能放棄五千新引窩。
林大官人完全不糾結,飛快的跟上:“二萬二千兩!”
衆人看向林大官人身邊的吳田氏,畢竟在名義上,真正出價的人是吳田氏。
卻見這美貌小少婦此刻臉色發白,渾身顫抖,顯然是被吓到了。
現在壓力又來到了鄭員外這邊,但是鄭員外頂住了巨大的壓力,吼道:“兩萬五千兩!”
隻要能拿到五千引窩,細心經營幾年賺回來就不虧!
在衆人的視線裏,林大官人緩緩舉起了三根手指頭,氣勢驚人的高呼一聲:“三萬兩!”
本來除了喊價聲還算安靜的大堂,立刻就像是炸了鍋,衆人一片嘩然!
所有人都是一個想法,你林泰來有病,有大病!
你惡意擡價可以理解,但是這樣擡價,除了坑自己還有什麽用?
知道你林泰來想搗亂,但是沒這麽搗亂的!
難不成你喊出的三萬兩銀子,是畫在紙錢上的嗎!
汪員外也無語了,你林泰來想盡辦法的拖延時間,結果就這?
自己接下來是不是可以開始考慮,擺脫林泰來後,如何真正獨立的事情了?
一直在競價的鄭員外忽然怒氣消失了,他再看林泰來,感覺就像是看傻逼。
喊三萬兩天價争奪五千引窩,不是傻逼是什麽?
一直沒吭聲的費運使拍案大喝:“按照規定,若叫價不能兌現,視同騙取鹽運司稅銀!罰沒家産,上奏朝廷判刑!”
吳田氏的頭腦一片空白,因爲名義上出價的人是她!
難道林泰來就是通過故意獻祭自己的方式,來惡意擾亂鹽運司公務?
反正自己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子,犧牲掉也沒多大損失。
費運使忽然覺得自己的話有所錯漏,趕緊補充道:“幫兇視爲同犯,一并處罰!”
站在漩渦中心的林大官人卻淡定無比,懶洋洋的說:“我沒說不兌現啊,難道你們都盼望我不能兌現?”
好像他剛才喊出的“三萬兩”,真的就是一個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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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