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首輔這幾天比較糟心,雖然中秋佳節放松了一天,但過了節後繼續糟心。
最大的糟心事在于,皇帝又又又和大臣們幹起來了!
跟這比起來,巡撫被抓之類的事都是小案子了。
事情還要從皇親鄭家說起,雖然先前林泰來奪走了武狀元,但皇帝還是對鄭家進行了封賞。
鄭貴妃直接晉位爲僅次于皇後的皇貴妃,而鄭父則晉升爲從一品都督同知,遠超皇妃之父的正常待遇。
這種不需要文官體系認可的封賞,雖然大臣普遍反對,但也攔不住皇帝的中旨。
而在前幾天,京師天有異象,但情況不嚴重。
所以皇帝不用出罪己诏,但還是要按照慣例,下旨求直言,讓各衙門具奏有無妨害民生之事,以仰回天意。
結果許多大臣紛紛上疏,議論的卻是鄭氏被封皇貴妃,以及皇長子生母隻是普通妃子的問題,還有爲什麽皇長子沒有被立爲東宮的問題。
這個情況讓萬曆皇帝大怒,讓你們各衙門自查自糾,你們卻亂發議論對皇帝家事說三道四!
萬曆皇帝氣得要從重處罰兩個語氣最激烈的大臣,然後又引得其他大臣紛紛上疏勸阻,同時順便罵一罵鄭氏。
于是首輔申時行又又又被夾在了皇帝和大臣中間,兩面不好做人。
不幸中的萬幸是,因爲申首輔和鄭家有“仇隙”,所以皇帝并沒有強逼申首輔就鄭氏問題直接公開表态,讓申首輔稍微好過一點。
這就要非常感謝林泰來了,和鄭家“結仇”就是林泰來留下的“政治遺産”。
就算申首輔模棱兩可不表态,也沒人能借機攻擊申首輔袒護鄭家。
在家裏吃晚飯時,申首輔對着長子申用懋大發感慨說:“每逢亂局,頗思林泰來啊。”
雖然林泰來就在京師晃蕩了兩個月,但給申首輔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念念不忘。
然後申時行又說:“你們兄弟二人,他日怕不都得仰仗林泰來了。”
申用懋:“.”
二十好幾歲已經參加工作的人了,還要聽父親稱贊“别人家的孩子”,是什麽感受?
忍無可忍的申用懋就反問道:“林泰來就那麽好?”
申時行答道:“若林泰來在此,至少能幫我分擔八成壓力。”
申用懋帶着幾分嘲笑語氣說:“我在兵部聽說,揚州那邊又有奏疏到了通政司,父親還不知道吧?”
通政司就是專門收各方奏疏的衙門,然後每天清晨将昨日收到的奏疏一起送進内閣。
在送進内閣之前,雖然沒有任何人有處置奏疏的權力,但有些奏疏免不了會被提前偷看。
當年嚴嵩把黨羽趙文華放在通政司,就是爲了這個目的。
所以申時行并不奇怪申用懋會知道點風聲:“揚州那邊的奏疏又說了什麽?”
申用懋嘲諷的語氣更濃了,“揚州衛和揚州府聯合具奏,林泰來又抓走了巡按禦史馬永登!”
“簡直亂彈琴!”申時行吃了一驚,忍不住輕輕罵了句。
之前抓巡撫,勉強可以說是“情有可原”,畢竟巡撫主動挑釁在先,又有群體性事件法不責衆這個保護色。
但又把去現場處置的馬巡按抓走,就是個大麻煩了。
一是因爲馬巡按程序上沒有做錯事,抓馬巡按可以被視爲對抗朝廷;
二是因爲馬永登是清流勢力的人物,和楊巡撫這個死了親家的孤兒不一樣,在朝廷有強大背景。
所以林泰來抓走馬永登,就像是捅了馬蜂窩一樣。
申用懋有點幸災樂禍的說:“父親還是先想想,怎麽給林泰來收拾爛攤子吧。
不要總想着林泰來善于清理亂子,更要記着林泰來同樣善于制造亂子啊!”
果不其然,其後申首輔遭到了清流勢力的圍攻,一連十幾封奏疏指責申首輔包庇林泰來。
這讓申首輔陷入了巨大的被動,每日裏都在絞盡腦汁的琢磨如何應對。
按道理說,申首輔被圍攻的經驗十分豐富,應對起來遊刃有餘才是,不應該這樣被動和爲難。
但這次和以前不一樣,以前别人的攻讦多是捕風捉影,甚至無中生有的捏造。
而這次别人攻讦首輔包庇林泰來,并不是編造的罪過,而是真的有這回事,所以應對起來比較麻煩。
以上種種事情交雜在一起,就是申首輔中秋節前後十分糟心的原因。
在這種持續糟心的時候,終于等到了平亂欽差趙志臯的奏疏抵達朝廷。
這封奏疏頓時就引發了轟動,因爲“沒有兵變”這種措辭,實在太欺負人了。
如果不是奏疏外封上有趙志臯的關防,朝臣甚至會懷疑這奏疏是林泰來冒名頂替寫的!
但是,趙志臯這個欽差是申首輔指定的,林泰來又是申府門客出身,最後又弄出這麽一個結論,實在太明目張膽。
于是清流勢力彈劾起申首輔,更加賣力氣了,感覺再加一把勁,就能把申首輔拉下馬。
至于把申首輔拉下馬之後如何,暫時也想不好,先幹了再說。
但不知爲何,趙志臯的奏疏被皇帝留中不發,又引發了朝廷裏外的各種揣測。
連申首輔心裏也有點麻爪了,本來隻要皇帝還支持自己,朝堂風浪再大也不用太過于擔心。
但這樣把關鍵奏疏留中不發,又是幾個意思?
很多人就猜測,皇帝是不是想借着這件事拿捏申首輔,逼着申首輔在鄭氏以及東宮問題上表态?
申首輔感到有點失控,向皇帝詢問了一次,皇帝答道:“明日經筵面見廷議。”
于是皇帝又借機把無聊的聽課,變成了稍微不那麽無聊的開會。
大臣們聽到這個消息後,還是挺雀躍的。
爲了鄭氏封賞的問題君臣争吵以來,皇帝又不上朝,不見大臣了。
一晃半個多月過去,總算明天皇帝能出來露個面了。
等到第二日,夠資格上殿的大臣齊齊聚在文華殿外,等待皇帝禦殿升寶座。
皇帝心思不明,連申首輔都有點忐忑,不知道今天會是什麽結果。
大部分大臣構思腹稿,以備皇帝垂詢,隻有戶部尚書王之垣還在見縫插針的發放《林泰來中秋詞》。
申時行忍不住問道:“伱就完全不擔心?”
王司徒有理有節的答道:“擔心又有何用?難道還能後悔退婚?”
這時代悔婚退婚是道德污點,會被政敵抓住攻擊的。
旁邊禮部尚書沈鯉插話道:“聽說林泰來創建更新社,一直缺個正經的盟主,你們二公倒也合适。”
太陽升起的時候,太監傳喚群臣上殿觐見。
禮儀之後,寶座上的萬曆皇帝主動提起說:“前日見了趙志臯的奏疏,其中多有可議之處。”
雖然大家都知道奏疏内容,但這時候還要裝不知道。
因爲根據流程,奏疏送到皇帝面前後,皇帝還沒有把奏疏下發出來,那麽外朝大臣理論上不應該知道奏疏内容。
此後又聽到萬曆皇帝吩咐道:“念!”
便有個侍從的中書科舍人捧着趙志臯的奏疏,大聲的朗讀了一遍。
先前衆人雖然對奏疏内容有所了解,但并沒有直接看過奏疏,并不知道奏疏全文是什麽模樣。
這時候聽着讀了一遍,衆人才發現,這奏疏似乎有點跑題。
除了“沒有兵變”這個狡辯主題之外,奏疏隻用了一小段抨擊本該是主角的楊巡撫,剩餘的大部分篇幅,卻都在大罵巡按禦史馬永登。
所以這個奏疏詳略,讓殿内所有大臣都理解不了。
正常人都能明白,馬永登并不是最主要的當事人,罵馬永登能解決什麽問題?
難道罵一個後來救火的馬永登,就能讓林泰來放火無罪?
隻有申首輔心裏笃定,這奏疏不是林泰來代筆,就是林泰來指導的。
不是林泰來,誰能搞出這麽莫名其妙的筆法?
就像當初林泰來撺掇李如松寫的關于壽宮的奏疏,同樣莫名其妙,但就是有奇效。
萬曆皇帝問道:“馬永登是誰派出去的?”
都察院左佥都禦史趙煥奏道:“關于最重禦史職差,皆由都憲會商而後派遣,巡按馬永登由左都禦史辛自修提名。”
這下辛自修不出面不行了,也出列奏道:“趙志臯奏疏所言皆一面之詞也,多有颠倒黑白之處。
何況兵變事由原本與馬永登無關,但奏疏中大量指摘馬永登,未免有避重就輕之嫌。”
萬曆皇帝冷笑道:“也許揚州本就沒有兵變,但是有了馬永登,才有了兵變。”
辛自修大驚失色,下意識的說:“陛下何出此言?未免令做事的臣子寒心。”
萬曆皇帝很刻薄的說:“馬永登做了什麽事情?強攻不成反被捉?”
大臣都沒明白,爲何區區一封“颠倒黑白”的奏疏,就讓皇帝産生了如此鮮明的好惡?
如果這麽随便就能讓皇帝讨厭誰,那其他人還玩個屁!
辛自修的話被堵死了,禮部尚書沈鯉便問道:“馬永登究竟有何過錯,鬥膽請陛下示出。”
萬曆皇帝說:“如果地方真有變亂,臨陣應變是誰的職責?”
沈鯉想了想後答道:“提督軍務的大臣,亦或是駐防官軍。”
萬曆皇帝又問:“馬永登這個巡按的職責是什麽?”
沈鯉又答道:“巡察地方,監督政務,考核官吏。”
萬曆皇帝說:“當日出事的時候,揚州衛已經到場部署,并且開始接觸談判。
沒有提督軍務職權的馬永登爲何敢接管現場,直接調度指揮揚州衛,并且下令強攻?
如果不是馬永登越權胡亂指揮刺激到亂兵,說不定事态早就平息了!”
衆人:“.”
巡按禦史地位特殊,見官大三級,這早就是約定俗成的官場規矩了,臨陣指揮一下官軍又算什麽?
當然這個規矩并沒有明白寫進制度裏,就像内閣權力同樣也沒寫進制度裏,在《大明會典》裏,内閣還隻是翰林院的分支機構。
在大明官場體制裏,很多這種實際做法和明面制度不一樣甚至錯位的情況。
所以如果皇帝這會兒對巡按禦史權力不認賬,那别人從理論上也無法反駁。
誰也不知道,這個馬永登到底怎麽惹到了皇帝,被皇帝這樣反複鞭撻。
又聽到皇帝不依不饒的對辛自修訓斥說:
“馬永登是你們都察院派遣出去的,你這個左都禦史難辭其咎!”
被皇帝這樣指責,辛自修隻能叩首請罪。
萬曆皇帝毫不客氣的說:“絕爾朝參,好自爲之!”
這話的言外之意就是,你自己主動辭官吧,給你最後的體面!
七卿之一左都禦史被強迫辭官,并不是小事,這個變故十分突然,大部分朝臣都驚呆了。
禮部尚書沈鯉急忙奏道:“陛下三思!國之大事,不可負氣率性而爲。”
沈鯉當初當過萬曆皇帝的講官老師,所以能說出這種有點教導語氣的話。
這時候,有個大臣跳出來補刀說:“數月之前,都察院派出禦史在武試舞弊,辛自修已經降級留用!
不想這次他提名派出的巡按馬永登又犯下大過,難道就不用擔責?”
沈鯉還想爲辛自修分辨幾句,萬曆皇帝卻說:“朕意已決,勿複多言!”
望着黯然離去的辛自修,有些大臣心裏就想道,難道最近言官惹怒了皇帝,所以皇帝借題發揮,怒火都朝向了辛自修?
萬曆皇帝又道:“趙志臯奏疏裏說的好,馬永登之罪有二,第一,胡亂越權;第二,不經向上奏報,擅自獨斷專行!
所以導緻亂子越變越大,沒有兵變也被逼出了兵變!
此等教訓,不隻是都察院該着反省,所有官員全都要汲取!”
面對皇帝的惇惇教誨,大臣們隻能懷着感恩之心聆聽。
最後萬曆皇帝趁機宣布:“爲防馬永登這樣的胡亂作爲,朕定下今後各官上疏言事條例。
第一,隻能局限于本衙門或者本人的職責,不得胡亂越權;
第二,由各衙門的長官同意後進呈,不得直接進奏!”
大臣們:“.”
皇帝耍了半天花槍,原來題眼在這裏,借着馬永登,反擊最近上竄下跳的言官!
還沒等大臣們反應過來,萬曆皇帝揮了揮袖子,直接退朝,躲回深宮去。
清流勢力領袖、禮部尚書沈鯉強壓着怒火,對申時行道:“首輔好算計!兵不血刃除掉一個總憲!”
申時行:“???”
他什麽也沒做啊,今天朝會一句話也沒說啊。那辛自修自己倒黴,與他何幹?
說實話,連他都有點同情辛自修這個政敵。
誰能想到,林泰來在揚州拳打腳踢,最倒黴的卻是兩千裏外的左都禦史?
又想到辛自修被罷官與自己沒有直接關系,申首輔忽然又有點失落。
如果林泰來能和皇帝直接同步腦電波,那他這個首輔還有多大用?
碼字狀态感覺一般般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