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充當了中間人的陸君弼站在旁邊看着,隻感覺這一幕似曾相識。
就好像半年前林大官人見到汪員外時,直接提出的“事業、聲望、愛情”等諸多條件,直接戳中了汪員外的心窩。
陸君弼敢肯定,林大官人與萬指揮之前素不相識,從沒有見過面,但是仍然輕而易舉的打動了萬指揮。
他感到,林大官人有一種非常獨特的能力,總是能精準的戳中每個人的利益點。
仿佛是站在雲中俯視衆生,又仿佛是全知全能的神明,知道你想要什麽,又知道應該怎麽得到。
其實林泰來也是臨時起意,做事沒有一定之規,都要随機應變的。
剛才他注意到,萬指揮的是個底線靈活的人,才會立刻誘之以利。
當然萬指揮也不是熱血少年,聽到幾句畫大餅就能上頭。
“事關重大,容我三思。”萬指揮謹慎的說。
林大官人大度的說:“沒關系,來日方長!你且先觀望幾日也無妨!”
一般兵變,過程最少也要十天半月的,今天才是第一天,林泰來不着急。
“但是,萬指揮你就沒想到過一個問題?”林大官人話頭一轉:“在伱的防區發生了巡撫被捉的事情,你多少也要承擔一部分責任吧?”
說到這個就來氣,萬指揮不爽的說:“全托林狀元的福!”
林大官人沒有計較萬指揮的怨氣:“事情已經發生了,讓你承擔責任這種事,我也不想的。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錯處都在巡撫身上,你不就沒責任了嗎?”
萬指揮:“.”
你林泰來可真敢想的,讓封疆大吏來背黑鍋?
而後林大官人又語重心長的說:“你是衛所武官,我也是衛所武官,衛所武官不騙衛所武官。
我們與他們那些文官不一樣,我們才是同陣營的人。
我今天這樣做事,也是爲了給衛所兄弟們多謀一些福利。
我們這些被文官欺壓的衛所官軍,想要出頭,一是要夠狠,敢打敢拼;二是要講義氣,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一定要互相抱團!”
抛開動機不談,林大官人這些話聽在萬指揮耳朵裏,還是挺親切的。
下意識的就順着說:“今日事起突然,隻有我到場,尚還好說。
但從明日起,就不一定是誰來這裏處理事情了,肯定不會像我這樣好應付,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林大官人霸氣十足的說:“你就看着吧,無論什麽人來,沒有我林泰來應付不了的!”
這種說話語氣并不隻是爲了裝逼,也是一種給别人信心的技巧。
萬指揮點了點頭說:“那我便拭目以待。”
雖然你林泰來很有背景,但還是先活下去再說其它吧!
林泰來又道:“但我還有件小事,想委托閣下。”
“你先說。”萬指揮還是很謹慎。
林泰來答道:“我要繼續給朝廷上奏疏,讓首輔和戶部大司徒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所以就煩請閣下,将我奏疏以六百裏加急送京師去。”
萬指揮猶豫了片刻後,答應了下來:“這并不違反規矩,可以。”
等到次日,巡撫标營主力從瓜洲趕了回來,水次倉外面的官軍增加到了一千一百人。
但今天最重要的人物并不是标營官軍,而是江北巡按禦史馬永登。
關于巡按禦史的權勢地位,對明代官制稍有了解的都知道,号稱“代天巡狩”,又可稱爲天下第一威風霸氣的七品。
如果說當今一省之内,權力最大的官員是巡撫,那巡按就是唯一能與巡撫抗衡的官員。
巡撫叫撫臣,巡按叫按臣,合稱爲撫按。
如今巡撫被亂兵抓起來了,那麽在江北地面,理論上地位最高的官員就是巡按禦史了。
江北地面就這麽大,馬巡按本來正在距離揚州城不遠的泰州巡察,聽說了兵變後,就快馬加鞭趕了過來。
當馬巡按到了後,就仿佛有了主心骨,揚州知府吳秀也跟着出來了。
不出來也不行,巡按禦史到場處置問題,知府如果還躲着,立刻就會被彈劾。
馬巡按站在樹蔭下,冷着臉眺望了幾眼倉門,便對萬指揮質問道:
“既然你昨日就部署了官軍,那爲什麽不趁着亂軍立足未穩,立即進攻?莫非是你怯懦畏戰,不肯向前?”
遭到了訓斥,萬指揮隻能忍氣吞聲的答道:“畢竟撫台在亂軍手裏,情況不明。”
對方是拿着欽差關防的巡按禦史,他一個指揮使萬萬惹不起,不忍氣吞聲又能怎樣?
馬巡按毫不客氣的斥道:“難道隻因爲亂軍捉着人質,就無所作爲的姑息縱容?
若撫台有了閃失,也是爲國捐軀,上疏爲他請旌表就是了!”
萬指揮哪能這麽容易被拿捏,不陰不陽的答道:“其實不隻是撫台的安危問題,那水次倉裏還存着十幾萬石漕糧。
如若強攻水次倉,導緻漕糧毀損就是大事了,故而投鼠忌器。”
馬巡按駁斥不了這個道理,又喝道:“蠢貨!就算是投鼠忌器,也不能讓亂兵看出來!那你昨日都做什麽了?”
萬指揮滴水不漏的答道:“一是嚴密圍困水次倉,防止亂軍再次逃竄;二是與亂軍首領林泰來接觸和談判,以尋求招撫機會。
一日之内,我們揚州衛也就隻能先做這麽多了。”
馬巡按發現,雖然訓斥了半天萬指揮,但居然抓不住他太多把柄,也就失去了繼續訓斥的興趣。
馬巡按稍加思索後,下令道:“傳話進去!本官要見亂軍首領!”
在他看來,這幫亂兵已經被困在了死地,目前肯定插翅難飛。
隻要自己現在立刻施加強大壓力,在威逼利誘之下,還是能能逼着亂兵投降的,最後功勞不就是自己的了?
平定兵變,幾乎就是官場上最大的功勞之一了。
等巡按任期結束後,憑着這個功勞,下個官職怎麽也得是部郎吧?
不多時,就看到水次倉倉門打開,一個高大雄壯、身披甲胄的身影搖搖晃晃走了出來。
“此人就是亂兵首領林泰來。”萬指揮盡職盡責的爲馬巡按介紹說。
隻見林泰來走出十幾步後立定,朝着這邊大吼道:“是哪個要與我講數?”
馬巡按冷哼一聲,在親兵的簇擁保護下,大步朝着林泰來走去。
剛才被訓了半天的萬指揮心裏很好奇,林泰來會怎麽對待威風霸道、高高在上的巡按禦史。
所以他也在馬巡按後面跟着,想上前去觀摩一下。
卻不料馬巡按回頭呵斥道:“你退下!無我命令,不得妄動!”
畢竟昨天萬指揮和林泰來已經談過了,萬一今天自己“談判”成功了,也參加了談判的萬指揮分走功勞怎麽辦?
一直走到了距離林泰來一丈遠的地方,又确認過附近的屋棚沒有埋伏,馬巡按才放心的立定了腳步。
林大官人打量了幾眼後,也從服飾分辨出了馬巡按的身份,詫異的說:
“你這巡按來的還挺快,本以爲今天最多就是一個知府出面。”
馬巡按沒心思與林大官人寒暄,不耐煩的說:“本院率領大軍到此,爾等亂兵還不束手就擒!
如此尚能獲得朝廷一二分寬容,否則下場隻能是玉石俱焚!”
林泰來答話說:“若要我等放出巡撫,我這裏有幾個條件”
馬巡按霸氣的打斷了林大官人,“本院說的是束手就擒,沒有條件可談!
你們這些作亂之人,也不要妄想要挾朝廷!我大明官員自有氣節,不與亂臣賊子談條件!”
林泰來:“.”
這踏馬的啥人啊,還沒有昨天那位武官萬指揮像個正常官員。
經鑒定,一定是清流無疑!本來清流在科道的勢力就很大,巡按禦史就是科道派出的差遣!
林大官人忍不住反問道:“那我等無緣無故的,又爲什麽要束手就擒?”
馬巡按大喝道:“你也是考過武狀元的,難道腦子如此不靈光,連當前情勢也看不清麽!
爾等已經被大軍困在此地,堪稱插翅難逃,還能有什麽出路?
難道你以爲捉住了巡撫做人質,就能一直負隅頑抗麽!”
從物理意義上來說,馬巡按所言也不算錯,這裏是腹裏又不是邊鎮,亂兵還能往哪裏逃?
難不成還能殺穿幾十裏,從長江奪船逃到海上?但倭寇之亂後,長江口附近的江防海防也不是吃素的。
林大官人很有一種沖動,立刻回水次倉裏把楊巡撫抓出來。
然後讓楊巡撫聽聽馬巡按的人話,這馬巡按明顯是不在乎你這個巡撫壯烈啊,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牽涉到派系的問題。
馬巡按擡頭看了看日頭,直接逼迫說:“限令爾等今日正午之前,束手就擒!如果過時不降,就發起強攻!”
林大官人歎口氣,最煩碰到這種人了。他忍無可忍的對馬巡按叫道:“談判不是這麽談的!”
馬巡按不屑的說:“本院說過,這不是談判!”
林泰來稍加思索後,便道:“馬巡按暫且請回!待我去說服兄弟,正午之前,給你答複!”
馬巡按想了想,自己該說的都說了,最後通牒也下了。
而且自己的表現也沒什麽問題,直面亂兵進行斥責,沒有損失朝廷體面,沒有給亂兵任何幻想空間。
于是馬巡按說了句“越快越好”,然後轉身就往回走。
他心裏已經開始琢磨,如果今天搞定亂兵,奏疏應該怎麽寫了,故事應該怎麽編了。
說自己單槍匹馬入敵營,是不是太過了點?
剛走了兩步,忽然從腦後傳來一聲大喝:“小心!”
馬巡按下意識的轉頭向後看去,卻見自己後面的親兵護衛已經倒了好幾個。
似乎就是這麽一眨眼的工夫,擋在自己背後的親兵就隻剩兩三個了。
更令馬巡按驚駭的是,那位渾身甲胄的亂兵首領林泰來,手持不知從哪入手的長槍,與自己隻隔着一層人了!
原來距離一丈遠并不是安全距離,林泰來這大槍比一丈還長!
大意了!馬巡按惱羞成怒的厲聲喝道:“賊子膽敢背後偷襲!”
林大官人悶不吭聲,他現在也沒空說話,一條大槍拼命又抽又捅。
他這槍法實戰用的不多,不如鐵拳金鞭娴熟,所以不敢疏忽大意,隻能玩命了。
所幸身邊還有兩個鐵衛,三人可以互相掩護。
說時遲那時快,馬巡按與林大官人之間的屏障紛紛倒地,已經被大槍清光了!
稍遠處的巡按親兵還想沖過來時,林大官人已經扔了大槍,靠近了馬巡按身邊!
馬巡按又氣又怕,臉色已經極度猙獰扭曲。但他還沒罵出聲,就被林大官人輕輕一拳擊中了腦袋。
随即馬巡按感到了天旋地轉,然後整個身體仿佛騰雲駕霧,似乎被吊在了半空中。
林大官人一拳放倒馬巡按之後,就提起了馬巡按,對着剩餘的巡按親兵喝道:“退下!”
親兵們面面相觑,雖然不敢退,但也不敢繼續上前了。
于是林大官人提着馬巡按,一邊緊盯着附近動靜,一邊慢慢的向倉門移動。
這裏距離水次倉倉門不遠,沒多久林大官人就消失在了倉門裏。
帶着七百揚州衛官軍的萬指揮,以及四百巡撫标營官軍,就站在不遠處,眼睜睜的看着這一幕發生。
他們親眼看到了,當馬巡按轉身後,那位武狀元就彎腰從土地裏面摳出來一杆大槍,大概是早就提前藏好的。
幾十個護衛,都沒能保住巡撫,那個武狀元居然就這樣沖進人群裏,把巡按捉走了。
昨天被捉的巡撫還沒有救出來,今天又賠上一個巡按!那江北就已經沒有大佬了!
不是沒見過兵變,但沒見過這麽嚣張狂妄的兵變!
萬指揮頓時就感到了後怕,林泰來昨天說“沒有應付不了的”,就是這個意思嗎?
無論是誰來現場,隻要一言不合,就馬上暴力捉走當人質?
此時萬指揮産生了一個非常奇妙的聯想,很有背景的林大官人這麽幹事,是不是别有圖謀?
隻要不是偏向他們亂兵的人,先抓了再說,一直抓到能偏向亂兵的人出現?
還有,昨天是不是自己表現不錯,所以林大官人沒有爲難自己,槍下留情了?
萬指揮一邊感謝林大官人不抓之恩,一邊對旁邊的吳知府說:“府尊!巡撫沒了,巡按也沒了,現場最高的人隻有你了。”
吳知府:“.”
造孽啊,今天自己就不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