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巡城禦史王象蒙雄赳赳氣昂昂的沿着樓梯,也來到了太白樓。
但是當他看到小姑母的身影,頓時也也懵逼了。
先前王十五說要親自過來,他還以爲是口嗨,沒想到真的出現在這裏。
王十五瞥了眼王禦史,冷嘲熱諷道:“我的好侄兒,你這兩年在都察院學會了不少手段,居然學會用美人計抓你未來姑爹了。”
王象蒙:“???”
什麽美人計?發生了什麽?不是林泰來主動喝醉,然後等着自己來抓的嗎?
玉牡丹大吃一驚,這禦史竟然是王十五的侄子?那麽四舍五入,也是林泰來的侄子輩?
情急之下,玉牡丹又暗暗的掐了一下林泰來。
現在情形實在過于混亂,她實在撐不住了,需要林大官人自己出面平事!
不過即便是林大官人,此時腦子也有點宕機了。
兩世爲人,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預定老婆來娛樂現場直接改劇本的事。
這時代的政治正确,難道不是三從四德、夫爲妻綱嗎?
雖然晚明風氣确實松動開放,人性有所解放,但明面上的政治正确還沒有改變吧?
如果夫君在外面喝花酒,做妻子的縱然心裏不爽,也不會到現場去鬧啊。
像戚繼光那樣的情況,終究是少數,不具備普遍意義,尤其是在講究臉面和體面的大戶人家裏。
還有,今天要做的事情,先前都對王象蒙講過了,那麽王家人肯定也都知道了。
如果王十五不同意,大可以在家提前反對,不用親自跑到現場。
所以王十五今天出面搶戲,是林大官人真沒有預料到的。
猝不及防之下,向來反應機敏的林大官人也難得産生了一點不知所措的感覺。
如果說起國家大事和名人掌故,林大官人可以做到如數家珍,不說了如指掌,也是信手拈來。
但在那些曆史資料裏,并沒有教導如何處理家庭關系尤其是夫妻關系啊!
如果林大官人有這種本事,在蘇州老家也不至于看着兩房女人打來打去幹瞪眼,直到雙雙懷孕才暫時消停。
所以這方面可能是林大官人最大的弱項,畢竟兩輩子都沒結過婚。
想來想去,林大官人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繼續裝醉。
隻要自己醉到不省人事,這個世界發生的事情就與自己無關。
任憑玉牡丹怎麽掐人,永遠也叫不起一個裝醉的人。
于是玉牡丹瞬間陷入了絕境,被打了個信息差,身份上又差了很多,而且跟自己配合的搭檔又在裝醉不起,關鍵是那位王禦史也不說話解釋,這一切讓她實在是無計可施!
這個局面下,似乎所有在場的人都不敢說、不敢動。
隻有王十五走了幾步,挺拔的站在玉牡丹面前,喝道:“你哭什麽?”
一句莫名其妙的問句,又讓玉牡丹懵逼了,自己哪裏哭了?
作爲一個花界成名人物,什麽混亂場面沒見過,又不是生死大事,何至于在這裏哭?
王十五接着又一字一句的說:“雖然伱害怕西城禦史,但你參與他們男人之間的事情作甚?”
玉牡丹能縱橫花場,自然也是通透人物,立刻心有所悟!
她拿起手帕,硬擠出了幾滴淚水,放開林大官人,“撲通”得跪在王十五面前。
然後又語焉不詳的說:“奴家也是萬般無奈,求王家娘子可憐則個!”
這對話,聽到别人耳朵裏,頗令人浮想聯翩。
教坊司西院勾欄胡同正好就位于西城地界内,而西城禦史就是專管西城治安和司法的負責人。
雖然教坊司背後有禮部撐腰,是官營産業,不是什麽人都能欺負的,但畢竟常言道,縣官不如現管,西城禦史就屬于現管。
再說西城禦史屬于都察院派遣,身後衙署級别不比禮部差。
所以玉牡丹灌醉林大官人的行爲,大概是受到了王禦史的脅迫?
此時玉牡丹已經開始掩面抽泣,當真叫一個楚楚可憐。
衆人歎氣,這麽說來,當紅美人勾結當權者陷害林大官人,變成了被當權者脅迫,然後不得已爲之?
作爲一個弱女子,又能有什麽錯?受到權勢脅迫後,也隻能是身不由己,似乎可以理解。
王象蒙:“???”
我是誰?我在哪裏?我在幹什麽?
這鍋怎麽就甩到自己身上了?林泰來你設計的劇本可不是這樣的!
王十五再次瞥了眼王象蒙,這侄兒功力真差點意思,完全跟不上節奏啊。
但終究是自家人,王十五不得不給個提示,對王禦史開口道:
“你也知道,林泰來是我未來夫君,你還要設下美人計拿他?”
王象蒙雖然反應慢點,但能考中進士,肯定不是傻子!
便立即擲地有聲的回應道:“國法面前,豈容私情?
我既爲巡城法司,若包庇家人,還有什麽顔面執法?
我在西城察院,爲的是保京師地面平安,使天子得以安居禁中,而不是讓家人逍遙法外!
盡管你是族中長輩,但也不可阻攔我公正執法!”
臉上都是正氣,聲音裏都是正義!
“好!”樓外的觀衆聽到這幾段話,下意識的一起喝彩。
這麽說來,王禦史脅迫美人陷害準親戚林大官人,是執法無私的行爲?
那麽王禦史又能有什麽錯?使用美人計也沒什麽,還不是爲了維護律法的公正!
還有人習慣性的把銅錢丢了上來,就像是把銅錢扔到了戲台上一樣,當成了好活賞錢。
在二樓,王十五繼續對王禦史說:“我雖然讀書不多,但也知曉大義。妻以夫爲天,我願代替林君赴察院!”
王象蒙也進入了狀态,很專業的答道:“現在隻是審問,必須林泰來到場,并沒有妻子來代替的道理。
就算想以身相代,也要等到判罰之後,才能以身代刑!”
王十五無可奈何的說:“那我就等着早日判決!”
在這時代,妻子請求代替丈夫受刑罰,與兒子請求代替父母受刑罰一樣,都是被視爲“高尚”的行爲。
比如很多去敲登聞鼓的例子,并不是爲了伸冤,而是爲了代替受刑。
“好!”露外的人聽到王十五的話,又是高聲喝彩。
這麽說來,王十五小娘子出面并不是爲了争風吃醋,而是爲了維護丈夫的體面?
這下還在軟席上裝醉的林大官人,就很無語了。
你王十五是爲了夫君不惜自身,王象蒙是執法無私,玉牡丹是風塵弱女子被迫行事,大家都有苦衷,大家都是有正面形象!
那麽問題來了,誰當反派?一個劇本裏,怎麽可能沒有反派人物?
想到這裏,林大官人頓時覺得自己挖坑埋了自己,誰讓自己在京師總是以反派形象出道?
時間長了,就會造成人物形象固化,看來以後要想辦法修補回來!
王十五忽然伸手扶起了跪地不起的玉牡丹,并低聲在玉牡丹耳邊說了幾句話。
看在别人眼裏,隻當是大小姐心善,還在撫慰被吓到的風塵女子。
這樣有教養的閨閣小姐,當真是舉世難尋啊。
殊不知玉牡丹耳中聽到的話是:“林君有沒有詩稿在你手裏,準備由你去傳播?
勸你好自爲之,現在悄悄的交與我,從此兩不相幹。”
經過剛才這段,玉牡丹已經發自内心的感到害怕和畏懼。
她明白,隻要王十五翻臉,自己立刻又會變成陷害林大官人的“紅顔禍水”。
她不想在這裏繼續陪着王十五演戲了,她隻想回家,以後再也不想和林大官人玩了!
也不知道在京師中,還有沒有段位更高的姐妹敢和林大官人玩!
于是玉牡丹從懷中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稿紙,用袖子作爲掩護,遞給了王十五。
王十五慢慢踱步到裏面牆邊,打開稿紙,低頭看了幾遍。
心裏忍不住嘀咕道,難怪地點非要選擇在太白樓,如果不是太白樓,還真不好發表。
西城兵馬司的萬國光帶着兵卒,在王禦史的指揮下上了二樓,看着醉倒在軟席上的林泰來,猶自不敢相信!
難道真的這麽容易,就能把縱橫京師一個月的林泰來抓捕到手。
王禦史負手而立,淡淡的說:“愣什麽?動手啊!”
“暫且慢着!”王十五看完了詩稿,又開口道:“煩請讓我與林君說幾句臨别之言。”
她坐在軟席上,看着林泰來,開口道:“林君進了察院後不必擔心,外面事情有我料理。”
直到現在,一直處于裝醉狀态的林大官人才有了機會與王十五交流。
他雙目仍然閉上,但嘴巴微不可察的動了幾下,小聲問道:“你來幹什麽?”
說實話,林大官人感覺自己從主角變成了一個道具。
林大官人很不服氣,主要是這個醉死過去的人設,阻礙了他臨場發揮!
王十五仿佛臨别時有很多話要說的妻子,小聲的喃喃自語說:
“林君所求的是銷案和傳奇故事而已,或者還有制造形勢,其他都不重要。”
林大官人則是醉人呓語,含含糊糊的低聲道:“不用你來也能做到!”
王十五戀戀不舍,繼續喃喃自語的說:“你設計的劇目裏,情節通俗普通,人物形象刻闆,傳奇性有所欠缺。
經過我修改後,更凸顯了人性的複雜,增加了反轉和波折,使得情節更具有趣味性,傳奇性大大增加。
這非常有利于故事的傳播性,你難道不這樣認爲麽?”
林大官人有點不平的呓語道:“我還沒來得及醉酒題詩!”
王十五喃喃自語的答道:“林君放心,等你走了後,我親自會把詩詞寫在太白樓牆壁上,絕對稱得上畫龍點睛。”
林大官人差點直接咽氣,這個預定的未婚妻,怎麽與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
在他的設想裏,妻子這個角色就是一個工具人。
根據對方家世,以及對自己事業的幫助程度,選一個合适的妻子,放在内宅當個吉祥物就行了。
這時代的大多數政治聯姻,不都是這樣的嗎?
所以才不看相貌,不問性格,不惜從别人手裏硬搶,也要琢磨着和王家結個親。
當初還以爲,王十五是一個喜歡悲春傷秋的閨閣女文青呢!
王十五輕輕撫摸着林泰來的粗壯胳膊,忽而怯生生的說:
“林君向來不拘禮法,應該不會生氣的吧?你求親時答應過的,要幫我當上大明的李清照。”
“不生氣。”林泰來安詳的閉上了眼,自己選的妻子,含着淚也要娶了,這大概就是政治聯姻的無奈吧。
王十五讓開了地方,退到了牆角去,十幾個兵馬司的兵卒一擁而上,連林大官人和軟席一起擡下了樓去。
樓外路邊的路邊的觀衆紛紛注目,總感覺這幫兵卒像是擡着一頭身軀龐大的猛獸。
好漢武松十八碗酒打死了猛虎,林大官人十八碗酒把自己變成了被擡走的猛虎。
由此可以推測,林大官人酒量不如武松,要是被這樣一路擡到察院,那可就真稱得上招搖過市的顯眼包了。
所幸王禦史比較人性化,也可能是害怕被事後報複,等下了樓後,就将“醉酒”的林大官人塞進了轎子裏。
這樣起碼沒有那麽醒目了,林大官人是想成爲傳奇的,又不是想沿街出醜的。
樓上的王十五踮着腳,在靠近軒窗的牆壁上,提筆就開始寫字。
寫完了後,王十五也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的離開了。
外面觀衆目送林大官人被擡走後,那些識文斷字的人立刻也登上了太白樓二樓,去看牆壁上的文字。
隻見得題目是《太白樓别林君》,正文是:
“李白騎鲸天上去,獨留飛閣切昭回。
百代光陰悲過客,五陵煙月憶仙才。
檐前岱嶽連遼海,窗裏中原入楚台。
鳷觀龍宮回首盡,浮雲休拟日邊來。”
不用過多解讀,稍有文化的人隻看第一句,也能看出點門道。
李白喜歡醉酒,林大官人今天也醉酒?
李白喝多了後騎鲸走了,林大官人喝了多後宛如猛虎橫卧被擡走了?
所以這算是用李白的典故來比喻林大官人嗎?
反正太白樓的掌櫃沖了上來,一邊驅趕不吃飯喝酒的窮逼閑人,一邊指揮着夥計,用紗籠把牆壁上的詩文保護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