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徐渭徐文長現在是一個老年精神病人,雖然他是一個差點死在牢裏的殺妻兇手,但實在是一個很全面的天才。
但這樣一個天縱之才,簡直像是中了詛咒一樣,一生遭遇卻很少有順遂的時候。
從家庭到事業,從幼年到老年,簡直一輩子都是大逆風。所以很多人都挺能理解,爲什麽徐文長會犯上精神病。
家庭和功名就先不說了,就拿文學事業來說,徐文長是一直被排斥在主流之外的。
可以說在當今主流文壇,是沒有徐文長這個人的位置和名号的,這一切都要歸功于文壇盟主王世貞對徐文長的全力壓制。
反正徐文長和複古派之間的恩怨,二十多年前就開始了。
徐文長罵複古派文學如同鳥語,複古派罵徐文長文學粗鄙陋俗。
在複古派持續二十多年的封殺之下,如今徐渭徐文長的名氣很奇特。
前輩級人物都知道這個人,但年輕後生卻不怎麽了解;文壇大佬都知道這個人,但普通讀書人卻所知不多。
總而言之,如今文壇對徐文長确實不公,徐文長不應該連個名号都沒有。
當然,林大官人并不在意誰對誰錯,他隻想高舉正義和公道的大旗。誰能讓他舉起大旗,他就支持誰!
在蘇州舉起了戚少保的大旗,在南京舉起了海瑞的大旗,效果都不錯。
今天在京師,就要舉起徐文長的大旗,将自己的文學聲望拓展到北方京師!
但是聽到林泰來說要爲徐文長讨個公道,趙用賢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幾聲。
然後又居高臨下的問道:“你要讨什麽公道?”
這裏複古派的大佬級人物有三個,最大的張佳胤,以及石星和趙用賢。
林泰來對曆史上的張佳胤印象還不錯,這是個在地方幹了很多實事,純憑過人業績,從地方官一步步升到兵部尚書的。
跟王世貞、趙用賢這些隻會務虛的文壇大佬還不太一樣,值得尊敬。
但林泰來不喜歡趙用賢,所以就指着趙用賢,慷慨激昂的回答說:
“我看到,你這樣的人都比徐文長先生過得滋潤,這就是天道不公,世道不平!
我對此感到很憤怒,有感而發,寫了一首詩悼念徐文長!”
有人詫異的問道:“等等!徐文長雖然年老多病半截入土了,但不是還在活着嗎?你悼念什麽?”
“啊,這”林大官人真是說順嘴了,導緻一時失言,又迅速補救說:
“在我心目中,徐文長已經被世道殺死了,所以提前寫詩悼念他!
聽說徐文長還給自己寫過墓志銘,而且又屢屢自殺過,想必不介意别人給他寫悼詩!”
衆人:“.”
萬萬想不到,伱林泰來連這都能圓回來。
林泰來趁着沒人阻攔,迅速吟道:
“.憶昔元美主文盟,一捧珠盤同受記。
七子五子廣且續,不放他人一頭地。
踽踽窮巷一老生,崛強不肯從世議。
破帽青衫拜孝陵,科名藝苑皆失位.”
這詩裏面的“元美”就是文壇老盟主王世貞的字,“七子五子廣且續”,諷刺的就是複古派宗門不停推出門徒組合。
但最點睛的還是一句“科名藝苑皆失位”,堪稱是給徐文長一生功業的蓋棺論定了。
這首詩充滿了對複古派的辛辣嘲諷,以及對徐文長的遭遇的憤慨和同情。
雅集還能不讓人吟詩作詞了?于是用了這樣一首戰詩,林大官人先聲奪人!
大部分人聽了後,一時無言。徐文長這個人吧,實在太特殊了。
趙用賢剛要張嘴說話,唐文獻連忙湊到趙用賢身邊,急促的低聲道:
“老師聽我一句勸,千萬不要與林泰來對詩!”
沒有親眼見過林泰來現場發表詩詞的人,就想象不出,林泰來在詩詞領域的壓制力有多麽強大。
如果沒有這種絕對實力,又怎麽可能單槍匹馬在江南把複古派聲勢打得一落千丈?
趙用賢稍稍愣了下,随即從善如流,鄙夷的對林泰來說:
“徐文長如何定位,這是文壇的事情,與你林某人何幹?
你連文壇中人都不是,有什麽資格參與文壇的事情?”
林泰來答道:“在下詩詞在蘇州小有名氣,也有詩集刊行于世,如何不是文壇中人?”
趙用賢又一次“哈哈”大笑,十分嘲弄的說:
“不要以爲讀過幾本書,會寫幾首歪詩,就是文壇中人了!
天下讀書人多了,不知有多少萬人,但卻并非人人都是文壇中人!
如果想在文壇有一席之地,敢問你師從何人?可有文壇前輩提攜你?可有盟友爲你張勢?
若沒有傳承和道統,關門自娛自樂也就罷了,也敢說自己是文壇中人?”
有不少“文壇中人”想給趙用賢喝彩,這幾句反駁的好!
從辯論技術來看,如果從根本上否定了林泰來是文壇人物,那林泰來的詩詞再好,理論上和文壇也沒有關系。
而且趙用賢的邏輯雖然略顯霸道,但卻也反應了社會現實。
現今文壇就是個圈,有各種人脈規則的圈,你林泰來确實沒有按這些規則來混圈。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趙用賢這也算以己長,攻敵之短。
用強大的人脈、組織、體系去壓制個人的才華,讓你的才華不被承認!
複古派續五子之一、左副都禦史石星對複古派後七子之一、兵部尚書張佳胤說:
“趙賢弟此論,大有元美前輩當年的風範,可爲未來之盟主也。”
當年王世貞和李攀龍驅逐謝臻的時候,就是采用了直接從複古派除名,不承認謝臻算是文壇中人的辦法。簡單粗暴,卻又非常有效。
但張佳胤沒有說話,不置可否。
他心裏清楚,趙用賢有野心當下一任盟主,但王世貞不同意。
等趙用賢說完,林泰來卻沒有着急,不慌不忙的說:“誰說我沒有文壇道統?”
比較熟悉林泰來的人比如董其昌唐文獻等,猜測可能又要搬出申家了。
就好像在蘇州城的時候,林泰來硬是弄了個什麽更新社,然後又硬是把申二爺架了上去當盟主。
就連申用懋本人心裏也在琢磨,一會兒應該使出什麽表情。
可是客觀來說,文壇其他山頭并沒有認可更新社的。每每說起天下文壇的門派和文社,也沒有人把更新社歸納在内。
林泰來仿佛是無意的瞥了眼申用懋,然後申用懋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卻又聽到林大官人高聲道:“說起在下的文壇道統,正是來自于王老盟主的賜予啊!”
一言既出,四座震驚!你林泰來竟敢在大庭廣衆之下信口胡謅,侮辱大家的智商!
王世貞老盟主隻怕恨不能把你林泰來肉體消滅,又怎麽會賜給你文壇道統!
就算捏造虛構,也不知道編的更像一點?
趙用賢心裏暗想,這林泰來好像也不難對付啊,并沒有傳言中那般恐怖,反而像是個小醜一樣。
他便戲谑着說:“你可否告與席間諸君,王前輩是怎麽賜予你文壇道統的?”
林泰來答話說:“去年蘇州文壇大會,王老盟主公開斥在下爲文賊,宣布在下是複古派之敵,更是文壇之敵!
當時趙學士你也到過蘇州,應當對此有所耳聞,并非在下編造的吧?”
其實去年趙用賢在蘇州的經曆挺不愉快,王老盟主居然不打算繼續扶植他。
但趙用賢還是壓下了多餘情緒,繼續看林泰來這跳梁小醜的表演。
林泰來也接着說下去:“難道趙學士就沒有想過,如果在下不算文壇中人,如何能成複古派之敵?
難道複古派不是一個文壇宗派,敵人也不在文壇?
如果在下不算文壇中人,又如何當得起文賊?又如何成爲文壇之敵?
說文賊也好,文壇之敵也罷,都是在文壇領域内說的。
若是脫離了文壇,無論文賊還是文敵就無從談起!”
趙用賢:“.”
席間衆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林泰來這個邏輯,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但卻又能自圓其說。
如果說剛才趙用賢的邏輯還帶着幾分以勢壓人,那林泰來展示出來的就是最純粹的狡辯技術了,堪稱無中生有虛空造物!
林泰來铿锵有力的宣布:“所以在下的文壇道統,是王老盟主親自賜予的!
是王老盟主親自指定,在下以文敵定位來立身文壇!
趙學士你可以認定在下是異端,但不能否認在下也屬于文壇!
除非你不承認王弇州公是文壇盟主,是複古派的掌門人!”
衆人無語,如果隻聽你林泰來那驕傲的語氣,還以爲老盟主授予了你什麽榮譽稱号似的。
很多不清楚去年蘇州文壇大會的人都在打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能讓王老盟主如此破防。
林泰來又左顧右盼,對衆人說:“去年諸君有遠在京師者,或許不明蘇州之事”
“你夠了!”趙用賢忍無可忍的大喝一聲,打斷了林泰來。
剛才趙用賢覺得優勢在我,正戲耍林泰來,但轉眼間自己才像是被戲耍的那個,情緒上有點氣急敗壞。
“冤有頭,債有主,你與徐文長無親無故,又有什麽資格替徐文長出頭!
無緣無故的說什麽讨公道,怕不是爲了你的一己私欲,借用徐文長的名頭,在此尋釁滋事!”
林大官人很有耐心的等趙用賢說完并平複心情,然後答道:
“甯遠伯世子李如松李都督當年拜過徐文長爲師,托在下爲徐文長讨個公道,這怎麽能說是無緣無故?
禮記曰,師必有名,這個道理在下還是明白的。”
趙用賢:“.”
他需要幫手,在線等!
林泰來不經意間,又瞥了申用懋一眼,但申用懋說什麽也不再站起來了。
“我這個爲徐文長先生讨公道的由頭,是不是很牽強?”林泰來卻主動對申用懋問道。
申用懋發自内心的答道:“确實很牽強,實屬強行拼接,爲了硬湊而硬湊!
如果我是你,完全不會說出這種可笑的理由!”
對林泰來輸出了一通貶低後,申用懋隻覺得甘暢淋漓,念頭通達。
林大官人便道:“沒想到,連你也看出了在下心中的苦悶啊。”
申用懋:“???”
麻煩你林泰來細說,他申大爺到底看出了什麽?
林泰來喟然長歎,四十五度角仰望春日藍天,自問自答說:
“其實與其說爲了徐文長老先生讨公道,還不如說是爲了我自己讨公道。”
這句話沒有一個人能聽明白,大家感覺和林泰來的思維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
不過沒關系,林大官人是不允許大家繼續不懂的,又解釋說:
“王老盟主主持文壇以來,一共指定了三個文敵,第一謝臻,第二徐文長,第三就是我!
但我看到徐文長老先生的這二十年的遭遇,怎能不讓我這個第三文敵共鳴共情、感同身受、倍加感慨?”
席間衆人:“.”
你林泰來的思維,簡直就踏馬的是天外飛仙無迹可尋!你又是怎麽跳到這裏的!
林泰來扼腕,反複歎息:“古人雲,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因而看到徐文長老先生的前車之鑒,我作爲後人,必須要做點什麽!
不然的話,徐文長老先生的悲劇又會重新降臨到我頭上!
所以我必須要爲徐文長老先生讨公道,這也是爲了拯救我自己!
我想,自從被王老盟主指定爲第三文敵之時,爲徐文長讨公道可能就是我的宿命啊。”
衆人無話可說,隻能看着林大官人的單人表演。
王老盟主親手解鎖了這樣一個人物,是不是也是一種宿命?
林泰來又轉向趙用賢,沉聲道:“誰敢說我沒資格爲徐文長老先生讨公道?
誰敢說我借用徐文長老先生的名頭,故意尋釁滋事?””
這一刻,林大官人渾身散發着正道之光,頭頂上仿佛有明晃晃的八個大字“師出有名戰無不勝”。
趙用賢感覺自己要瘋了,王世貞好端端的去蘇州開什麽文壇大會!
如果不去蘇州開文壇大會,又怎麽會放出林泰來這樣的怪物!
難道以後若能當上新的文壇盟主,就要整天面對林泰來這樣的人?
早知道,還不如與林泰來對詩!
反正王世貞都輸過好幾次了,自己輸一次也不丢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