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又被氣笑了,“你打傷了緝事官校,如何就成了老夫的事情?
再說論起這件事的源頭,還不是因爲你弄斷了誠意伯的一條腿而起的?
據我所知,那些人去找你的由頭,确實就是爲誠意伯報仇。
隻是他們還沒說出口,就被伱打傷在地了。
不然無緣無故的,誰會聚集數十人沖進會館去打你?”
林大官人解釋說:“他們用什麽理由去找我,其實并不重要!
這些緝事官校如果僅僅爲了對付我林泰來,那隻需要亮明身份,我肯定不敢随便動手。
然而他們卻隐瞞官校身份,然後故意引誘我動手,制造出的緝事官校被打的事件。
這說明,他們的目标并不是我林泰來,而是申家門客這個身份!
說到這裏,申相您還覺得,這隻是我林泰來的事情嗎?
而且這豈不正可以說明,李植、廠衛、誠意伯已經勾結起來了!”
這邏輯近乎滿分,申首輔無言以對,伸手就從林泰來手裏接過紙條,一張一張的翻看起來。
看完了後,申首輔并沒有表态,隻揮了揮手說:“你先下去吧。”
林泰來急切的說:“面對李植等三紅人,申相不能隻被動防守,要積極進攻啊!”
申時行暗想,自己都已經當了首輔,升無可升,還積極進攻個什麽?
也就是年輕人行事操切,沒有耐性也沉不住氣,缺乏一種隐忍和後發制人的大智慧。
口中便回應說:“李植等人不過佞幸而已,也不是身居要職,對老夫完全沒有威脅。
即便從朝堂除去這幾個人,騰出什麽光祿寺少卿之類的位置,也沒有多大收益,所以并非當務之急。”
林泰來毫不客氣的說:“如果申相這麽想,那就大錯特錯了!”
聽到這口氣,縱然申時行爲人寬厚,也有點惱火。
你在教做事?堂堂首輔,還需要你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指點?
趁着還沒被轟出去,林泰來趕緊繼續說:“環顧如今朝廷形勢,張居正之後風波動蕩,朝堂裏外大洗牌,全部利益都重新分配。
那些有野心的人,誰不想在這兩年趁機多瓜分些利益?
可是最多的好處都被申相得到了,現在申相就是衆矢之的,宛如群狼環伺!
如果申相稍微露出幾分軟弱,那些人就會一擁而上,瘋狂撕咬!”
申時行有點驚愕,不是林泰來說的不對,而是太對了。
一個十九歲、而且一直遠在蘇州的年輕人,怎麽能明白這些的?
回過神來後,申時行又來了興趣,似乎像是考校的問道:“你說的群狼環伺,都有誰?”
問到這個,林大官人可就不困了,滔滔不絕的說:
“第一,就是靠反張居正起家的那些人,如果拿不到最大的利益,豈能對申相你服氣?
禮部右侍郎趙用賢、大理寺卿沈思孝,還有居家的吳中行,當年靠着反對張居正奪情被貶而名震天下。
如今張居正都被皇上清算了,他們還都是詞臣出身,難道不想入閣執政嗎?
他們和李植等三紅人之間,那也是惺惺相惜,說不定已經合流了!
第二,那幫所謂的清流,隻怕也想拉申相下馬!
他們清流勢力以禮部尚書沈鯉爲核心,還有戶部右侍郎宋纁、南京吏部尚書李世達、吏部文選司趙南星、考功司顧憲成等人!
第三,内閣裏還有個王錫爵閣老,和申相你未必和睦吧?他那心裏都是小算盤,就等着落井下石!”
申首輔聽得瞠目結舌,久久無言。
朝廷形勢如數家珍!你林泰來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各大派系信息爲何能精準到如此地步!
當然,對林大官人而言,越高端的信息,其實越簡單.畢竟曆史資料上記載的都是這些。
爲了讓首輔相信自己的“能力”,林大官人也是毫無保留的火力全開。
最後林泰來總結說:“李植三紅人确實是跳梁小醜,但也是很多勢力的探路石!
他們這些勢力就想通過李植等人,來試探和評估申相!如果申相連李植都拿不下,隻會讓别人覺得軟弱!
所以爲了立威和自保,申相必須要以雷霆萬鈞之勢驅逐李植等人,以此震懾那些群狼!
而且李值這個人,很有可能把這幾股勢力都串聯起來,這就更危險了。
比如王錫爵是李植的座師;又比如李植和趙用賢等人非常互補,又有反張居正這個共同政治基礎,所以走得很近。
萬一真形成了什麽合縱連橫,這幾夥人一起鼎力支持李植,那申相就更難受了!”
雖然現在的季節是三月陽春,但申首輔聽了林泰來的話,感覺像是身處三九隆冬,遍體生寒。
過了一會兒,申時行長歎道:“冤冤相報何時了,真是心累,老夫忽而生了歸隐田園之意。”
林大官人冷不丁的說:“哪裏心累了?有的時候多找找自己的原因好吧?
這麽多年了,福澤後世、恩蔭家族的财富攢夠了沒?有沒有認真保國安民問心無愧?”
申時行:“.”
不知爲何,聽到這話就想打人。
老首輔默默的收起了一大把紙條,然後說:“老夫受教了!這幾日你就在府中暫住吧!”
皇帝隆恩,賜扈從視察天壽山的大臣們一天假期,所以申首輔次日不用去上班。
但是申首輔将長子申用懋喊了過來,吩咐道:“你就跟随着林泰來,他走到哪裏,你跟到哪裏。”
申用懋愕然的問:“這是爲何?”
申首輔歎口氣道:“三人行必有我師,讓你跟随着他,看看能否學到一些技術。”
申用懋吃了一驚,父親這是失心瘋了,還是被灌了什麽迷魂湯?
他一個二十多歲就能擔任六部主事的青年俊彥,跟一個莽夫能學什麽?
所以申用懋内心十分抗拒,說:“我還要去兵部車駕司做事。”
申首輔不屑的說:“你那官職,有什麽可做的?”
父命難違,申用懋萬般無奈,隻得答應下來。
林大官人對此無所謂,身邊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也沒指望申用懋能幫自己什麽。
就當是帶着一個吉祥物了,或者說是保護傘的象征。
在不知多少個眼線的視野裏,林大官人大搖大擺的從申府裏走了出來。
京城權貴大都住在西城,但雖然同在西城,文官住處一般偏南,武勳府第多偏北。
從申府出來,林大官人也沒管身後的眼線,就問着路向北走。
不到半個時辰,就來到了誠意伯在京師的府邸大門外。
一言不發,隻是跟着林泰來行動的申用懋理解不了,你林泰來跑到這裏幹什麽?
難不成你林泰來打算展示一下賠禮道歉的技術?
但是斷了一條腿這樣的仇恨,僅次于失去愛情,是賠禮道歉就能解決的嗎?
誠意伯劉府的大門雖然關閉,但旁邊小門卻是開着的,門子就坐在門裏,方便迎來送往。
林泰來指着門子,大罵道:“你們誠意伯膽敢唆使數十官校,前往三吳會館偷襲我!
幸虧我機警,僥幸逃了出來!我林泰來與你們誠意伯不共戴天!”
這時候誠意伯劉府的門子立刻站了起來,壯着膽子大聲斥罵。
這是作爲一個門子,所該有的職業道德。門子就是主人的臉面,正所謂主憂臣辱!
隻是很可惜,這次劉府的門子高估了對方的道德。
互相罵了幾個回合後,突然林大官人一個箭步,踏着台階沖到了門裏,按着門子的臉就和大門磨擦起來。
然後林大官人從裏面打開了大門,手下十來個夥計一擁而入。
隻剩下了申用懋站在外面風中淩亂,這是要幹什麽?
又聽到劉府裏面像是開了鍋的沸水一樣,各種狂呼亂叫大呼小叫不絕于耳!
申用懋不用進去看就知道,以林泰來和手下夥計的戰鬥力,又是突然闖入襲擊,劉府那些家奴婢女怎麽可能擋得住?
這裏再怎麽說,也是一個伯爵府邸啊!誠意伯再拉垮,也公認腦殘,但那也是一個功臣之後伯爵啊!
又不知過了多久,劉府裏面就沒什麽叫喊聲音了。
此時申用懋也走進劉府,隻見庭院到處都是哀鴻遍野,家丁們七零八落的散在各處躺着。
申用懋站在前院發了會兒呆,便看到林泰來在夥計們的簇擁下,從更裏面院落走了出來。
“你這是犯罪!”申用懋忍不住說。
林大官人說:“你放心!雖然我這是含憤報複,但我仍然有分寸!
打的都是家奴,誠意伯的親屬一個也沒動,也沒有闖進内院沖撞女眷。”
申用懋質問道:“這樣形同強盜,你想怎麽善後?”
林大官人毫不在意的說:“這要問你爹了!”
申用懋:“.”
有負責治安的西城兵馬司官員和弓手站在大門外面,不停的觀望。
林大官人出來後,指着申用懋,對兵馬司官員說“此乃首輔長子、兵部主事申大人”,然後就大搖大擺的走人了。
走之前又對街道對面的觀衆叫嚣道:“誠意伯讓人闖進我住處又打又搶,今天我林泰來就以牙還牙!”
兵馬司衆人面面相觑,在京城這地方,勳貴打架的事情很常見,兩邊動用幾百人當街鬥毆的事情也發生過。
但文官首輔的人這樣公然打打殺殺,直接用武力洩憤報複,實在活久見啊。
走在街道上,左護法張文對林大官人問道:“接下來要去哪裏?”
林大官人冷哼道:“太仆寺少卿李植也彈劾過我,再去他家看看!”
仍在跟随的申用懋:“.”
老爹說讓自己跟林泰來學技術,還暗示林泰來政治鬥争水平很高。
但目睹所見,隻看到你林泰來闖進别人家打打殺殺,這踏馬的就是高端政鬥技術?
真正的高端政治鬥争,難道不應該是廟堂上的唇槍舌劍,奏疏裏的長篇大論,人際關系裏的縱橫捭阖,明裏暗裏的陰謀詭計,妙到毫巅的精明算計嗎?
申用懋恍恍惚惚的跟着,果真就看到林泰來又走到了李植的家門前。
李植宅邸規格不大,此時大門緊閉,門前兩側各有一個小型石獅子。
林大官人抱起一隻石獅子,大喝一聲,卻将石獅子連帶底座都拔了起來。
雖然這石獅子是小型的,但連帶底座被拔起來也很驚人了。
随即林大官人用力的将石獅子砸到了大門上,又是一聲巨響後,大門竟然被砸開了。
站在後面的申用懋歎口氣,他就很想問老爹一句,這技術怎麽學?
林泰來其實也沒想沖進李植家裏,卻沒想到李植家的大門這麽不經砸。
于是就看着破碎的大門,陷入了沉思。應該怎麽找個台階下,然後走人?
正在這時,忽然外圍有人叫道:“林朋友!林朋友!”
這聲音很耳熟,林泰來轉頭循聲看去,居然是雲間三英之一、松江府的董其昌!
自從去年八月一起“救風塵”,把海瑞從脂粉陣裏撈出來後,就沒再見過了。
随即林大官人就想明白了,去年董其昌考中了舉人,今年來京師參加會試很正常。
“就你這樣,居然考中了?”林大官人又有點震驚的問道。
現在會試、殿試都已經結束,還逗留在京師沒走的考生,多半都是考中的。
董其昌打了個“哈哈”,解釋說:“在下落榜了!但同鄉友人唐文獻高中狀元,在下就多陪他幾天!”
什麽多陪幾天,就是想多蹭蹭狀元的風光刷刷名聲.但林泰來也不揭破,又問道:“你爲何出現在此地?”
董其昌答道:“唐兄中了狀元,日後要長留京師,選定的寓所就在附近。
我如今就暫住在唐兄那裏,今日湊巧路過,便看到林朋友的風采!”
林泰來便對董其昌說:“今天也算他鄉遇故知,理當共飲求醉!
但我初到京師人生地不熟,還請董朋友帶個路,尋個好去處!”
董其昌指了指李植家,問道:“你砸李少卿家大門做甚?”
林泰來豪氣十足的說:“這李植不講規矩,沒有大小,我替首輔來警告一下他!”
董其昌:“.”
暖風熏得遊人醉,錯把京師當蘇州?
你林泰來這是把京師當成了蘇州江湖來闖蕩?嗯?首輔?那沒事了。
深思熟慮過後,董其昌低聲道:“其實我正要去赴宴,今日禮部趙侍郎設宴爲唐兄慶功。”
林泰來恍然,禮部趙侍郎,指的就是趙用賢。
當年趙用賢是張居正門生,但卻以反對張居正奪情而出名,同時趙用賢也是文壇複古派上一代五子之一。
但在去年蘇州文壇大會上,趙用賢觊觎下一代文壇盟主地位,與王老盟主談不攏,所以決裂了。
今科狀元唐文獻就是趙用賢的弟子,趙用賢想顯擺炫耀一下,同時刷刷自家聲望,也是人之常情。
随後董其昌又說:“李植李少卿并不在家,其實也去了這場爲唐兄慶功的宴會。”
林泰來猛然拍了董其昌一巴掌,“那你還不速速帶我去!
我跟唐狀元也算認識,我也想爲他慶功!再說我到京師後,還沒有發表過詩詞呢!”
月底是不是有雙倍月票啊?那現在求還是不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