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來拿定主意後,又對董其昌問道:“你說顧泾陽會去太學先師廟,這消息是如何打探到的?”
林大官人先前确實委托過董其昌,讓他幫自己打聽相關動态,畢竟林大官人在讀書人裏沒有什麽交際圈,渠道很窄。
而他現在主要是擔心董其昌的消息來源不靠譜,會讓自己白折騰一趟。因爲求人辦事就要搭人情,浪費了就沒了。
董其昌答道:“是招待一位無錫士子時,他喝多了後說的。
但具體如何他也不清楚,隻知道即将有這麽一件事,我感覺應該是真的。”
然後董其昌又迫不及待的問道:“林朋友你說有好消息說與我,又是什麽?”
林泰來歎道:“我已經被海青天辭掉,以後不負責整饬風氣的差事了,所以我所委任的片區督查隻怕也都要失效。
而後你可以專心鄉試,不必再爲了教化督查而操勞,難道不是好消息?”
之所以這時候才說出這件事,主要是林大官人對董其昌不太放心。
畢竟在曆史上,董其昌雖然書畫雙絕,但人品一直是是飽受诟病的。
萬一先聽到了自己辭職的消息,然後就對自己産生了背離之心,并對情報有所隐瞞,那不就虧大了?
故而林大官人才會以防萬一,先把董其昌帶來的情報挖完了,才說出自己辭職的事情。
“不!”董其昌痛苦的抱住了頭。
自從在南曲舊院某片區負責督查教化的工作後,他就成了朋友群裏的風雲人物。
朋友們都對他衆星捧月,無數士子都想方設法的認識和結交他,片區内所有美人都對他笑臉相迎。
董其昌很喜歡這樣的生活,自己書畫已經獨步松江府,也沒有這樣感覺爽。
沒想到好日子沒幾日,就要結束了。
林泰來一臉正氣的勸道:“不要沉迷紅塵,認真考試、練字、作畫去吧!
這點甜頭算什麽,等伱将來功成名就、名滿天下,有的是人間富貴可以享受!”
董其昌擡起頭,納悶的說:“你怎麽跟陳繼儒說的話一樣?”
林泰來又問道:“他人呢?爲何不見?”
董其昌答道:“他現在正閉門苦讀,立志要奪取舉人功名,以後不會再被随便扣押!”
林大官人忍俊不禁,有點失禮笑了幾聲。
希望陳繼儒這位晚明最有名的布衣山人,看到好友董其昌中舉中進士時,不要吐血,又是一對虐友啊。
林泰來忽然很惡趣味的說:“如果你真留戀紅粉,期望縱意花叢,我也能給你指一條路。”
如果本時空的青年董其昌早早腐化堕落,不能科舉成功并仕途順利,不知道是對他是好事還是壞事?
送走了董其昌,當日已晚,但等到次日一大早,林大官人就告辭趙彩姬。
“這幾日,我打算去國子監住了。”林大官人一本正經的說。
趙彩姬詫異的問道:“不至于躲出去吧?十八九最歲血氣方剛的年紀,這才幾天就不行了?”
林泰來怒道:“隻是有正事,所以需要過去!讀書人的事情,你懂什麽!”
在大明制度裏,縣學州學府學是學校,号稱太學的國子監也是學校,隻不過等級高了許多而已。
又例如後世所熟悉的“夫子廟”并非是大明南京國子監,它在大明的前身隻是應天府府學的“先師廟”。
應天府府學沒有什麽地位可言,更不是什麽名校,隻是地理位置絕佳,旁邊挨着大考試所在的貢院,而且河對岸就是秦淮舊院。
縣學州學府學裏的生員,如果一直考不中舉人,可以按照年頭排序,去國子監讀書,混一個監生出身然後去做官。
這就是一種與科舉不同的功名路徑,但在官場中地位很低。
既然都是學校,那布局也都差不多,隻是國子監規模大了許多。
但“左廟右學”的總體建築格局,卻是一樣的。但凡學校都有先師廟,都有正殿大成殿,所以國子監裏也有。
在大明朝可沒有“江南第一學府夫子廟”這種吹逼網紅景點,位于城北的國子監才是理論上的全國最高學校。
所以就算讀書人要祭拜孔子,也是國子監先師廟應該比較靈驗。
關于祭祀孔子,禮制上每年有兩次隆重大祭祀,春秋各一次,分别在二月和八月的上丁日。
比較勤政的皇帝也會親臨國子監上丁日祭孔大典,比較懶惰的皇帝就算了。
而現在正好就是八月,南京國子監剛忙完上丁日的祭孔大典。
然後就按慣例開放了先師廟和大成殿,一直開放到鄉試結束,允許讀書人前來給聖人上香。
越臨近鄉試日期,這裏的士子就開始絡繹不絕,呼朋引伴的前來上香。
林泰來到了國子監,熟門熟路的拜訪掌事趙志臯。
趙老頭大部分時間都是很清閑的,當然非常樂意有人陪着自己打發時間。
“在下已經被海中丞辭退了,閑暇時間就更多了。”林泰來說。
趙志臯歎道:“就海中丞那樣的嚴峻苛刻的人,你在他手下辦事,能全身而退就很不錯了。”
林泰來又道:“在下閑着也是閑着,老學士也可以給我一個臨時差事。”
趙志臯下意識的說:“我這裏是斯文之地,不需要打手。”
林泰來很不服的說:“老學士!在下是雙案首童生,還是蘇州城的!半個文人,怎麽能隻以打手來看待在下?”
趙志臯答道:“以你的才華,在我這裏當差是委屈了你。”
國子監裏真不需要能從後門打穿到前門,能用暴力鎮壓監生的人才。
林泰來連忙道:“不委屈不委屈!國子監裏有個地方,讓在下去當差絕對不委屈!”
好說歹說,林大官人終于說服了趙志臯,光榮的成爲了一名國子監的雜工。
然後林大官人似乎漫不經意的問道:“近期我看去給孔聖人上香的士子不少,可有什麽大動靜?”
趙志臯邊想邊說:“若說什麽大動靜,就是後日南京三直集體給孔聖人上香。”
林泰來驚奇的問道:“什麽南京三直?這又是什麽組合?”
趙志臯答道:“就是去年到今年,因爲敢于直言诤谏,被貶谪到南京城的三位氣節直臣。
分别是魏允貞、鄒元标、李三才,他們官位雖然隻有五品,但名聲很響亮,是正直大臣的代表人物。”
林泰來:“.”
這些名字不就是東林黨們嗎,别以爲現在的馬甲叫清流勢力,就不認識你們幾位了!
還有,既然這三哥們都在了,那東林黨的精神領袖顧憲成呢?
趙志臯說:“沒聽說顧憲成要參加,隻聽說南京三直一起祭拜孔子。”
這就讓林大官人有點奇怪了,清流勢力是非常有凝聚力的,這三直臣大張旗鼓去上香,怎麽可能不帶同在南京的顧憲成?
更别說顧憲成是這幫人裏唯一的江南人氏,不帶這個唯一“地主”也說不過去。
再加上董其昌提供的情報,綜合各方面信息來看,林泰來隻能認爲,顧憲成肯定會,也肯定會現場裝逼。
但是現在顧憲成卻不敢事先聲張,甚至讓三直臣給他打掩護,讓外人不要注意到自己。
所以在林大官人眼裏,顧憲成這做法跟偷偷摸摸有什麽區别?就像防賊一樣,也不知道到底心虛什麽、害怕什麽?
于是林泰來提醒趙志臯說:“老學士要警惕啊,他們這些人最喜歡制造政治議題。
如果在國子監惹出了什麽問題,你也要吃挂落,比如他們當衆諷喻天子什麽的。”
趙志臯愕然道:“不至于吧?他們又不是瘋子。”
林泰來勸道:“總而言之,老學士還是要加強警戒,多派人手,小心無大錯。”
趙志臯卻說:“有你就夠了,坊間傳言不是号稱你能以一當千麽?”
時間一晃就到了後天,南京城的清流勢力傾巢而出,來到太學先師廟祭拜孔聖人。
除了南京三直外,顧憲成也到場了。另外李三才的好友、魏允貞的同鄉、南京工部主事李化龍也到了。
來這裏的大都是士子,所以這一群身穿官袍的人十分醒目。
政治地位并不是最高的顧憲成,這時候反而被簇擁在中間首位。
清流勢力的明星人物中,沈鯉是河南人,趙南星、魏允貞都是北直隸人,鄒元标是江西人,李三才是陝西人。
而在天下最繁榮富庶、士子群體最多的江南地區,卻沒有一個能支棱起來的政治明星。
所以爲了清流勢力的版圖大局,他們必須要捧顧憲成。
小小犧牲一下自己的名位又算什麽?他們可都是正人君子啊。
幾人雄赳赳的上台階,走到大成殿門口的月台上。
此時顧憲成忽然“啊”了一聲,直接坐下,然後開始閉目打坐。
其他人圍在顧憲成周圍,仿佛是護法。
這幾人頓時就将大成殿的門口堵住了,讓其他讀書人難以進殿,隻能圍在殿外台階下。
李三才高聲道:“本官禮部李三才,友人顧泾陽近日讀經,忽然心生一道難題。
昨夜忽然夢到宋代大儒龜山先生,在夢中龜山先生讓他今日來祭拜孔聖人。
如今看顧君模樣,似乎在聖人殿前感悟到了什麽心得,鬥膽請諸君勿要打擾。”
打又打不過,其餘人也隻能暫時先在下面看着。
幸虧這次打坐感悟所用時間不多,顧憲成很快就睜開了眼睛,望着蒼穹,開口就是誦讀:
“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
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
冬十有二月,祭伯來。公子益師卒。”
對四書五經稍有涉獵的人都能聽出,顧憲成誦讀的就是《春秋》的第一篇《隐公元年》。
隻是不知道背這篇幹什麽,難道感悟出了道理?
顧憲成又道:“聖人著春秋,是微言大義,我參悟不透,《春秋》的大旨到底是什麽,到底在哪裏體現?
昨日有龜山先生托夢,今日在大成殿受聖人餘蔭點,忽然就領悟到了!
春秋大旨,就在首篇!全經第一個天字,就凸顯了聖人真意!”
衆人回憶了下,春秋經第一個“天”字出現在第三句,原句爲“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
釋義是周平王派人來給魯國的惠公、仲子送葬品。
但在這個時候,惠公的葬禮已經結束了,而仲子人還沒有死,送葬品都不合适。
所以隐含的意思就是,周平王此舉非常不合禮法。
春秋第一篇就說周平王不合禮法,更深的意思,就需要專家各種解讀了。
顧憲成還是坐着沒站起來,仿佛很興奮的說:
“這裏要看一個天字。蓋天下有道非天下自爲有道也,惟王率之有道,則有道矣;
天下無道非天下自爲無道也,惟王率之無道,則無道矣。
在王字之前,提出一個天字來,意豈不曰,天下受命于王,王受命于天,能奉天率之即是有道,不能率之即是以無道乎?
春秋大旨,聖人真意,就在首篇!就在這句!就在這一個天字!”
李三才轉身叫道:“顧君今日冥冥中被點醒,終于參透了!”
氣氛十分到位,台下讀書人們議論紛紛。這個解經還是很精巧的,值得琢磨一下。
正在氣氛進一步推進的時候,突然從殿裏傳來了大笑聲音,“不過如此!”
衆人轉頭向殿裏看去,裏面還有人?
忽然又從殿裏飛出一隻掃帚,掉在了顧憲成身邊。
雖然沒有砸到顧憲成,但也把顧憲成吓了一跳,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随即從殿裏現出一道身影,手持另一把掃帚。
再細看,此人身材高大,穿着粗布短衣,渾身灰塵撲撲,但擋不住的氣宇軒昂。
看清楚對方面目後,顧憲成仿佛更驚吓了,“你怎得在這裏?”
那高大身影便點頭道:“在下隻是一名先師廟掃地生而已,可是聽到泾陽先生的解經,也感覺不過如此。”
這裏又不是蘇州,還是有很多不認識那個高大身影是誰。
隻是想道,難道國子監裏連個掃地生也敢出面辯駁大學者了?
兩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奔波,支離破碎的啊,能寫幾千字就不錯了。明天晚上回家就正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