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遴王尚書是個傳統意義上正直到保守的人,所以看不慣不走程序、破壞秩序的林泰來。
就是官僚主義那一套手法,在林泰來這裏忽然就失靈了。
捂蓋子捂不住,講大局講不動,抓人抓不了,扣帽子扣不上,進行組織處理壓力也很大。
最終兵部王尚書發現,自己所有的經驗都完全沒用,難道真的時代變了?
而且林泰來突然強行牽扯出了老友王世貞,又導緻王尚書不能甩手走人。
爲了大局強行制造冤案做不到,眼不見心不煩也做不到,這感覺就很惡心了。
林泰來又對王遴問道:“至于在下爲何懷疑弇州公?那大司馬可否知道,在下與文壇主盟弇州公過往的恩怨?”
王遴并不善于辯論,隻能說:“無論是什麽恩怨,與今日之事無關。”
林泰來回應說:“那就付諸公論,讓在場衆人評理!
大司馬不會不敢面對悠悠衆口吧?如果大司馬想私下裏操作,大可請便!”
随即林泰來又向橋下衆人高聲道:“今年上半年,王弇州公曾到蘇州城,但在下與複古派文學理念不合,多有碰撞。
爲了表示反對複古派主張,在下也發起了文社,名曰更新社!口号是廓清文壇!”
說到這裏,林泰來故意停頓了一下,環視四周。
在此圍觀的衆人很奇怪,怎麽不繼續往下說了?
然後就聽到林泰來有點不滿意的說:“爲何沒有人站出來,嘲諷在下自不量力?”
衆人:“.”
提學官房寰趁機斥道:“你也知道自不量力?什麽更新社?小醜跳梁,沐猴而冠,可笑之極!”
這意思就是“你也配姓趙?”
當今文人确實喜歡結社,文社遍地開花,複古派本質上也被王世貞經營成了最大的一個文社,但你林泰來又算老幾?
這味道就對了!被嘲諷了一通的林泰來這才找到了感覺,繼續說下去:
“目前我們更新社奉申相季子爲盟主,蘇州名士張幼于老先生爲名譽護法!
還遙尊山陰徐文長老先生爲精神領袖,以及正在積極聯系公安派巨擘袁石公爲名譽教授!”
一個個名字不說如雷貫耳也是十分響亮,衆人聽得一愣一愣,這更新社看起來真的挺唬人的?
要說這陣容是跳梁小醜和沐猴而冠,那天下還有幾個文社能上得了台面?
林泰來又道:“說了這麽多,在下本意并不是推廣更新社,也不是爲了顯擺什麽,諸君千萬不要誤會!
就是想告訴諸君,我們更新社與複古派是有恩怨的,從針鋒相對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來!
在下也被王老盟主公開斥爲文壇之敵!第一是謝榛,第二是徐文長,第三就是我!
老盟主竟然将在下批判爲天下第三代文敵!嚴重程度可見一斑!”
衆人隻感到,橋上這位壯士和王世貞老盟主到底有什麽恩怨,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端倪。
反正就是有恩怨,反正就是針鋒相對,反正就是要打。
但滿腦子被塞滿了“更新社”這個詞,還有“第三文敵”。
他們忽然還有點羨慕,若自己能被老盟主直接罵成第三代文敵,那該有多麽幸福?
限于這時代信息傳播技術沒那麽先進,再加上各地複古派門徒不願意大肆聲張,所以很多蘇州城以外地區的士子還不清楚這些。
而且人都是有信息繭房的,不同圈子之間消息也不那麽流通,比如另一個圈子的顧憲成就沒認出林泰來身份。
從廬州到徽州,從淮安到揚州,大部分士子都是第一次聽說林泰來的事迹。
橋下幾個吳縣和長洲縣士子自然而然的形成了話題中心,周圍人都在紛紛找他們求證。
蘇州城兩縣的士子隻能承認“确有此事”,明明都是事實,但不知爲何,承認事實卻像是“昧着良心”。
從剛才連續作詩所顯示出的能力,以及打穿秦淮河北岸的武力來看,這位林朋友不是沒有力抗複古派的本事啊,不然早就被打死沉河了。
林泰來最後歎道:“這次在下到南京來,主要是抱着以文會友的想法,卻不料老盟主也跟随着來到南京啊。
然後我就突然遭受構陷,怎能不令我心中生疑?畢竟除此之外,我在南京應該沒有其他仇家了。
至于真相如何,我也說不好,諸君自行評價吧!”
“一派胡言!”王遴王尚書忍無可忍的呵斥道。
他抓住了一個漏洞,質問說:“王鳳洲對伱知之甚深,肯定知道你武生員身份,也知道你到南京參加武鄉試!
所以王鳳洲明白提學禦史無法管轄你,怎麽可能通過提學禦史來構陷你?
所以舉報你的人,肯定是一個不清楚你身份,并産生了誤解的人!”
林泰來非常迅速的反問道:“如果弇州公不找提學官,那又應該怎麽構陷在下?”
王尚書差點就說了出來:“當然是去兵部.你混賬!”
林泰來答話說:“武科于我而言,隻是閑來無事、順手爲之的小道,文科才是大道。
所以在我心裏,明年錄取秀才的院試才是重中之重!
也許弇州公故意如此設計,誘導房提學構陷我,隻是爲了讓我與提學官提前交惡。
等明年提學官巡行到蘇州城考察童生時,或許就會因爲憎惡将我黜落,絕了我文生之路。”
王遴:“.”
這推斷也太誅心了,王世貞要是能有這種心機,何至于才隻是一個南京刑部右侍郎?
現在上千人在這裏聽着林泰來“有理有據”的“分析”,對王世貞的影響太惡劣了,如何是好?
衆人聽到這裏,倒是感覺有幾分道理。
房寰上任提學禦史一年了,很多人已經都知道這位大宗師是什麽貨色。
隻要得罪了他的,結果不用想,肯定是落榜。
此時林泰來突然擡手指向提學禦史房寰,對王尚書義正詞嚴的說:
“我就不明白,爾等這些官員爲何有時腦子竟會如此僵化?
如果大司馬你想爲王老盟主洗白,不應該來找我這個受害者,懂嗎?
犯錯乃至于犯罪的的是房提學,而不是我!
你應該做的事情,是去找房提學,并且逼房提學說出真相!
而不是阻止我這個受害人在這裏訴苦,妄圖通過堵上我的嘴,來洗清王老盟主的嫌疑!”
王尚書頓時啞口無言,轉頭看向了房提學。
事已至此,官官相護是行不通了。你姓房的最好識點相,把背後那位指使者講出來!
這時候衆人才發覺,自從林泰來開始說更新社以後,房提學已經沉默半天了。
有比較靈醒的人猜測,莫非與“申相季子”這幾個字有關?
感覺不說是不行了,房提學終于開口道:
“舉報林生的人乃是無錫高士、吏部主事顧泾陽。”
顧憲成休假回鄉講學的事情,在南直隸還是有點出名的,很多人都知道顧憲成這個大學者。
此時突然聽到這個名字,讓衆人都挺意外的。
當即有士子站出來,激動的大叫道:“不可能!顧前輩光風霁月,品性高潔,怎麽可能做出背後構陷之事!”
對此林泰來懶得搭理,粉絲濾鏡要不得。
房提學留在這裏沒有任何意義了,他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王遴心裏也很詫異,顧憲成是“清流”圈以及學術圈的人,你林泰來還有本事跨界把人得罪成這樣?
正要散場時,忽然有人問道:“敢問林朋友,你們更新社的社友都有誰?”
林泰來傲然答道:“社友就是在下,在下就是社友!”
衆人:“.”
所以除了一大堆所謂的盟主、名譽護法、精神領袖、名譽教授之外,正式文社成員隻有你一個?
無話可說,無槽可吐。
當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難道不會玩個性就沒法混文壇了嗎?
人群裏又不知誰叫了一聲:“說白了,這更新社不就是張癫林狂申二麽?”
林泰來:“.”
橋下人太多,看不清是誰喊的。但此人是真懂蘇州文壇的,八成就是蘇州人。
癫和狂也就罷了,但這裏的“二”是數字名詞,還是形容詞?
還有,申二文學水平也就是《我的爸爸是首輔》檔次,啥時在文壇能與他一代詩王林泰來并列了?
在風氣崩壞的晚明時代,永遠不缺乏标新立異趕時髦的人。
當即又有人叫道:“我也是反複古派的!我也主張新文學!敢問林朋友,如何才能加入更新社?”
林泰來答道:“我們更新社目前信念是貴精不貴多,絕對不能像複古派那樣門徒泛濫、良莠不齊!
目前入社方式隻有内部舉薦一種辦法,在下隻欲舉薦一位前輩名宿入社,乃是左春坊左谕德兼掌南京翰林院事浙江蘭溪趙公也!”
大部分人甚至都沒反應過來,這位趙公是何方神聖?
有些個在國子監讀過書的,才想到了邊緣冷闆凳趙志臯。
還是無語,你林泰來究竟什麽眼光?放着如許多前途無量才俊不去邀請,偏生邀請一個六十幾歲的老撲街入社。
一句話,貴社吃棗藥丸!
冷眼旁觀的王尚書已經明确,林泰來心裏其實無所謂是誰在構陷。
林泰來故意強行攀扯王世貞,就是爲了在這個大場面裏自我吹捧!
這裏來自各地的士子,都已經對林泰來産生“一人一社力抗複古派”、“天下第三”等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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