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鄉試不僅僅是考試,還是盛大的士林聚會,有些名流會特意在這個時間趕到南京城參與盛會。
在龍江關和江東門兩個大碼頭上,每天都會有大批外地士人到達,迎來送往的禮儀極爲頻繁。
今日又有一葉扁舟自大江下遊而來,等待靠岸,顧憲成、安希範師生二人在艙中對坐。
年輕的安希範不解的問道:“老師爲何不回朝廷吏部複職,反而請假三年,在江南來回奔波?”
顧憲成答道:“你先專心鄉試,不必爲其他事情分心。”
他們這派清流勢力的大佬不是河南人就是河北人,在讀書人數量最多的江南反而根基薄弱。
畢竟當今江南士人可投靠的人太多了,首輔申時行,大學士王錫爵,文壇盟主王世貞,都是江南人。
所以才有顧憲成請假三年,回家講學凝聚聲勢的舉動,安希範這樣的二十出頭年輕人當然理解不了。
安希範望了望外面,卻見岸上站着一大群士子,齊齊面朝大江。
便開口道:“莫非老師已經聲名遠播,乃至于大批崇仰老師的士人聞訊而來,在此迎候?”
顧憲成也很想是這樣,但覺得又不太可能。等船隻停靠穩當後,他立刻出了船艙,站在船頭。
可是岸上的士子毫無反應,于是顧憲成就很失望的确定,這幫士子真不是來迎接自己的。
等他上了岸後,就聽到碼頭另一邊有人高呼:“顧君!”
又轉頭看去,原來是好友李三才。
原本這位李三才官位已經做到了戶部郎中,但去年他爲魏允貞上書申辯,結果觸怒了上頭,被調爲南京禮部郎中。
品級雖沒變,但一下子由要職變成了閑職裏的閑職。
前幾年顧憲成初入仕途時曾在戶部工作過,當時是李三才下屬,兩人一起編過《萬曆會計錄》。
按道理說,李三才從年科、品級都高于顧憲成,禮數上不用迎接。
但兩人年紀相仿,李三才又比較欽佩顧憲成品格學問,兩人往常便以平禮相待。
再加上李三才善于交際,爲人長袖善舞,所以才會屈尊前來迎接顧憲成。
見過禮後,李三才又解釋說:“自海公剛峰在南台後,官衙考紀嚴峻。
南臯、見泉等人不便脫身,隻能委托我來迎接!”
南臯就是鄒元标,見泉則是魏允貞,都因爲忤上被發落到南京,跟顧憲成都是一個小團夥的。
這個時候,還沒有東林黨的稱謂,他們這夥人都以“清流”自诩,以名節标榜。
鄒元标、李三才、魏允貞都是晚明黨争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隻是這時候才初露鋒芒,進入官場也不過十來年。
原本南京官衙紀律非常散漫,本來也沒什麽工作,更無所謂遲到早退曠工。
但海瑞擔任南京右都禦史後,狠抓紀律風氣,南京官員們大都苦不堪言,卻懾于海瑞威望又不敢叫闆。
所以鄒元标和魏允貞這兩個平常非常講究正直形象人都不好脫身,隻有李三才因爲在禮部工作,能借着出外辦事理由前來接顧憲成。
但這時候,顧憲成又指着岸上其他聚集的人群,問道:“這是在迎候何人?”
李三才答道:“應當是文壇老盟主王弇州,不知來南京幹什麽,據說是要就任南京刑部右侍郎了。”
顧憲成按下酸氣,淡淡的評論了一句:“不守正道之輩也,于國于民,有何用哉?”
安希範也趕緊跟着顧老師說了句:“嘩衆取寵,世風可悲。”
雖然都号稱文人并同屬士林,但他們清流和王世貞并不是一個圈子的。
就好像幾百年後的公知圈和文藝圈,兩者也是不同的圈子。
忽然間那一大堆人群爆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一艘大座船緩緩的出現在岸邊。
李三才趕緊對顧憲成招呼說:“上車!我們先走,不然等會人更多更亂。”
顧憲成厭惡的回頭看了眼大座船,又掃視過人群,然後才登車離去。
從船艙出來的王世貞老盟主對着岸上人群招了招手,氣色比離開蘇州那時候好多了。
這時候,他也看到了人群後方離去的車馬,但他沒有在意。
隻要不是徐文長、林泰來兩代文賊當面,王老盟主大多數時候爲人還是很大度的。
這次陪伴老盟主駕到南京的人不多,除了次子王士骕之外,就是複古派宗門最忠誠的門徒馮時可、以及最年輕的名宿胡應麟。
王老盟主對外聲稱,到南京是爲了就職南京刑部右侍郎,别人也沒有怎麽懷疑。
但三個陪同人員,卻都明白王老盟主的心思。
到了住處後,馮時可問道:“要再次召開文壇大會這事,當真不提前公布?
這樣不給世人預熱時間,效果似乎不會太好。”
王世貞答道:“三月前我回太倉後,不斷深思熟慮,内心反複檢讨得失,總結出了三條蘇州文壇大會失敗原因。”
“第一就是預熱過早、過長。嚴重消耗和分散了參會士人的精力,而進入正題後,多有萎靡不振之處。
第二就是士人的參與感太差。大部分士人其實明确自己肯定不能入選五子,所以他們更需要一種參與感。
第三,如果沒有外因或許還能勉力維持表面的文壇繁榮。但偏生有了林泰來這樣的外因,那麽功虧一篑也是可以理解的。”
馮時可不想談論過往的是非,又問道:“文壇大會具體何時召開?”
王老盟主胸有成竹的答道:“可定在考試結束之後、放榜之前的這段時間。”
馮時可稍加思索後,答道:“甚妙!正适合舉事!”
仔細想過就知道,真沒有比這個時間段更合适的時間了。
這段時間,肯定是士子心情最放松,精力最充沛的時間。
如果晚一點等放榜後,大部分落榜士子肯定隻想早早回家,沒心思充當文壇大會背景闆。
而時間如果再早一點,士子們還都在爲了鄉試忐忑不安,哪有心情幹别的?
王世貞指示說:“等鄉試場内考試結束,我們立刻就公布文壇大會事項!
然後在短時間内,達到最高潮,不給心懷惡意之人反應時間!”
這時候,王士骕捧着一疊拜帖進了堂中,禀報說:“父親才下客船,竟然就拜帖盈尺!”
王世貞笑了幾聲,隻有這種時候,才能感到自己存在的樂趣。
便對左右道:“我數年未曾踏足金陵,不知秦淮風月可曾出了新秀?”
馮時可想道,新秀肯定有,就是叫聲嗓音夠不夠高,那就不清楚了。
要說現在老盟主的選人标準,似乎全在叫聲嗓門大小上面了。
在南京城裏的道路上,顧憲成和李三才共乘一車,安希範和其他随從坐另一輛車。
在車上,李三才又問道:“今天如何安排?要爲你接風洗塵麽?”
顧憲成答道:“你對南臯、見泉說,我舟車勞累,十分困乏,今日暫且休整。”
李三才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
其實李三才心裏知道顧憲成有事要辦,估計是着急見南直隸提學禦史房寰。
顧憲成先前并不認識房寰,還是他李三才從中牽線介紹的。但具體要辦什麽事,李三才就不過問了。
将顧憲成和安希範送到了提前準備的寓所,李三才很知趣的主動離去。
此後顧憲成和安希範也分開了,各做各的事。
安希範是來參加鄉試的,這時候當然要去找同窗交際會文。
而顧憲成則馬不停蹄,秘密拜訪南直隸提學禦史房寰。
主要有三件事,第一是在講學方面,希望房寰提供支持,畢竟目前房提學是整個南直隸讀書人的真大腿。
第二是在今年明年各種考試中,有沒有可能通過房寰來渾水摸魚,壯大自己人的力量。
雖然提學禦史對鄉試影響非常有限,但起碼在任期内可以決定各縣秀才的錄取。
第三就是誅除奸邪,維護正道尊嚴,目前最需要除掉的奸邪就是那位蘇州林生。
其實還有另一件不好說的事,顧憲成一向對人說偶像是海瑞,不知有沒有機會從海瑞這裏蹭蹭名望。
在南直隸士子心裏,房提學的性格和口碑都不怎麽樣,又貪又暴。
但他還是很熱情的接待了顧憲成,官場上誰不是個多面人?
除了李三才牽線因素之外,誰讓顧憲成有吏部背景,而且顧憲成的拜把子兄弟趙南星還是最要害文選司的官員。
“蘇州府林生?”房提學念叨了幾遍,卻毫無印象。
雖然他是南直隸提學禦史,但誰能把每個士子都記得清?
當即就讓人先去查驗蘇州府的生員名冊,有了結果再來回禀。
對房提學而言,其他事情都在自己職權範圍内,唯有拜訪海瑞這事情比較難搞,因爲海瑞從不因私應酬,更不可能吃吃喝喝。
不過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對顧憲成說:“聽聞海中丞正在編印一本詩集,名爲《今樂府·十四苦》,正要找人寫個序。
按照海中丞的要求,寫序的人必定要是有正直之聲、自砺名節的人物!
如此想來,以顧君之清名,倒也是合适人選。
事不宜遲,顧君不妨現在就寫個序,我抓緊推薦給海公。”
顧憲成立刻答應下來,這種長名望的事情沒有理由拒絕。
這時候,去查驗名冊的書吏也回來了,遞上了一頁紙,并禀報道:
“蘇州府在校生員共計一千五百餘人,通過科試、錄遺等渠道參加鄉試的生員四百人。
其中林姓生員三人,已經全部抄錄在此。”
顧憲成拜訪完了房提學,回到寓所卻發現,安希範早已回來并等候多時了。
顧憲成詫異的問道:“伱不是會友去了?怎得如此早回?”
安希範答道:“方才與友人在南曲街巷漫步.”
顧憲成打斷了安希範,嚴厲的訓斥說:“你不知道有禁令麽?還敢以身涉險!”
安希範連忙解釋道:“老師誤會了!禁令隻是嚴禁出入妓家之門以及召妓自娛。
我等隻是在街巷走動而已,走馬觀花的看看名聲地段街景,并不妨事。
但是老師你可知道,我看到了什麽?”
顧憲成便問道:“到底是什麽,讓你如此失态?”
安希範連忙答道:“我看到了那位蘇州林生,大搖大擺的進了名姬家門!”
顧憲成喜道:“此子當真敢公開違反禁令?你是否認錯了人?”
安希範連忙解釋說:“就林生那身量,怎麽可能認錯?”
雖然顧憲成的疑慮尚未消失,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現在隻需要打聽林生真實姓名身份,然後核實下落就行!
再然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借着聯系海瑞的機會,直接舉報蘇州林生!
當然,也可以直接把林泰來交給房提學,讓房提學自己想辦法處置。
安希範确實沒有認錯人,他看到的真就是林泰來。
此時林大官人在趙彩姬家的院中擺了幾桌,請莫希仁和他的同行們一起吃飯喝酒。
除了莫希仁,一共找來了十位皮條客,從今天起暫時跟着林大官人辦事。
酒席之間,林泰來也不忘插幾句正事:
“關于我的身份職差就不必細說了,反正海青天授權給了我!
接下來就要仰仗你們了,我打算将整個舊院區域劃分成十個片區,你們每人負責一個片區,并由莫希仁統籌!”
有人問道:“分了地盤,然後要我等去做什麽?”
林泰來早有準備的答道:“第一自然是做好上傳下達,不得錯失和延誤。
第二就是搜集和打探違法亂紀的線索,然後彙總給我!
第三就是督促各家美人學習詩詞,詩集已經提交給海青天審閱了,很快就要下發。
第四就是督促各家美人自查自糾!
何謂自查自糾?就是在鄉試放榜之前,每家至少檢舉一個人!”
聽着林大官人有條不紊的安排,衆皮條客隻能歎服。
莫希仁隐隐約約的覺察到,林泰來到底爲什麽把他們這些皮條客找來了,并直接安排皮條客做事。
他們這些人仿佛形成了防波堤,隔開了林泰來和美人們。
關鍵時刻,他們這些人還可以視爲替罪羊和犧牲品。
因爲具體事情都是這些人經辦的,除了打架之外,林泰來沒有直接經手什麽事情。
有個被喊來的皮條客問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那我們生計怎麽辦?”
林泰來答道:“先不要着急,等學習完詩集後,你可以介紹士子和美人結成幫扶對子!”
過渡過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