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是什麽人,名氣有多大,根本無需贅言。
關于海瑞海青天,隻需要記住幾個關鍵詞就夠了——無私、嚴苛、憫民、禮教道德模闆,另外還有偏執和刻闆、不合群。
本來林大官人正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仙人跳”了,但聽到海瑞這個名字後,他立刻就能推斷出,自己是真的被“掃黃”了。
在晚明背景下“掃黃”,絕對是隻有海瑞這種人才能幹出的事情。
他萬萬沒有想到,剛到南京城,竟然直接撞上了海瑞海青天,而且還是以被掃黃的方式相見,然後又激烈反抗把海青天的儀從打了。
林泰來好奇的探視了幾眼,隻見轎中人幹枯瘦小,面帶病容,蒼老無比。
這就能與曆史記憶對上号了,今年海瑞應該七十二高齡了,生命隻剩下最後兩年,被萬曆皇帝放在南京右都禦史位置上當吉祥物。
“你有什麽冤情?”海瑞見林泰來發愣,很認真的又問了一遍。
于是林泰來更無語了,剛才他隻是爲了闖過去,随口說了個“蒙冤”,沒想到海瑞居然當真了。
換成一般官員,肯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聽到有人喊冤就趕緊躲遠。
或者爲了己身安全,盡快讓“兇徒”遠離自己,不會去搭理這句話。
也隻有被百姓視爲青天的海瑞聽到了“冤”字,立刻就能如此認真的對待。
林泰來隻能歎口氣,解釋說:“在下蘇州林生,前來南京應考。
隻是進去聽曲喝茶,看了看人并說了幾句話而已,然後就出來了。
别的什麽也沒有幹,就莫名其妙的被人拘捕,實乃冤枉!”
海青天說話并不像很多人想象中那樣“暴躁嚴厲”,語調很平和的說:
“你不冤,本院早有禁令在先,鄉試放榜前整頓風氣,隻要出入妓家之門,皆要受罰。”
林泰來終于明白,爲什麽秦淮河南岸不但沒有出現三年一度的“狂歡節”景象,反而如此冷清了。
便繼續解釋說:“今日在下剛進金陵城,還沒有聽說禁令,不知者不罪也,該從輕處理。”
海瑞還是不疾不徐的說:“那你就更不冤了。
才下舟車,立奔南曲舊院,行無正道,心有淫浪,反而該從重處罰。”
林泰來隻能說,這個不近人情的較真勁兒,不愧是伱海青天!
反正林大官人終于被逼的忍無可忍了,原本還想着心平氣和解釋幾句就完事了。
他克服了突遇海青天的敬畏後,反問道:“老大人憑何依據發這個禁令?
總不能老大人你一言既出,就能爲所欲爲吧?”
高居正二品都禦史的海瑞遭受質問也沒生氣,反而詳盡的答道:
“依據就是太祖高皇帝诏令,官員與學生不許聽歌唱曲,不許狎妓。”
林泰來:“.”
服氣!這實在太海瑞了!
太祖高皇帝這诏令,至今已經整整二百年了,誰還照這個辦事啊!
他忽然又記起,海瑞這兩年似乎還給萬曆皇帝上書,要求恢複對貪官污吏的“剝皮實草”刑罰。
比起那“剝皮實草”,在秦淮河按着二百年前高皇帝诏令掃黃真是小兒科了。
通過正常手段說服不了海青天,林大官人開始進入更擅長的狡辯模式。
“剛才老大人所說高皇帝诏令裏,限制的是官員與學生。
可在下既非官員,也非學生,不在這條诏令限制内,故而也不受老大人之禁令約束。”
海青天平靜的臉上終于閃過了一絲詫異,“你不是學生?那你剛才說什麽應考?”
來參加鄉試的考生,必定是各地學校生員,高皇帝诏令裏的學生指的就是各級學校生員。
出了蘇州後一直冒充文生的林大官人此時很不好意思,小聲回答說:“在下是是武生,來南京參加武舉鄉試。”
海瑞:“.”
你自稱林生,穿着寬袍大袖青衫,帶着四方平定巾,标準士子常服打扮,結果是個武生員?
“武生員既然有生員之名,也當視爲學生!”海青天的語調終于不那麽平實了,略微帶了一些上揚。
此時對話已經進入了林大官人的節奏,輕輕松松的繼續狡辯說:
“高皇帝時候,實際上并未開武科,所以也就不存在武生員之說。
故而老大人所說的高皇帝诏旨裏,學生一詞肯定不包括武生員。
除非天子另有诏旨,特意将武生員補充進去。
老大人的禁令既然是依據高皇帝诏旨,那在下這個武生員就仍然不受禁令約束。”
林大官人這通對诏令的解讀,有理有據,一氣呵成!
海青天不禁愕然,本以爲隻是個小小的事情,順手抓住了一個狎妓的士子而已,随後懲罰示衆就行了。
可是沒想到,對方居然能抵賴辯駁到如此地步,比自己還能較真!
但世人如果以爲他海瑞是個可以欺之以方、毫無手法的迂腐人物,那就大錯特錯了!
用魔法打敗魔法的事情,他海瑞也會!
當即海瑞又開口道:“按高皇帝祖宗法度,世人冠服各有定制。
你這冠、服皆是儒士或者缙紳子弟常服,穿在你身上就是違制!
而且還刻意誤導世人,蒙混糊弄,罪加一等!”
林大官人不假思索的又答道:“在下乃是縣試案首、府試案首,準備應院試的童生也!
按照朝廷制度,童生可以穿青衫、戴儒巾,以爲讀書上進的鼓勵,所以在下冠服并未有違制之處。”
海青天頓時噎住了,被堵得差點無話可說。
這到底是個什麽鬼玩意?文科兩案首,武科一生員,不三不四?品種還能更雜一點?
他下意識的訓斥道:“既然是府縣案首,正應該用心在家讀書,仔細來年院試才是!
但你卻如此不安于室、心浮氣躁,跑到南京來作甚?”
林大官人暗暗驚詫,好端端的對答,怎麽海青天還有點急眼了?
口中答着話說:“方才已經禀報過了,前來南京參加武舉鄉試啊!”
回答結束,形成完美脫罪邏輯閉環!
海瑞:“.”
他突然發現,從“法理”上來說,似乎不能将眼前這個人治罪。
至于說故意栽贓陷害之類的手法,他海瑞肯定不會去做,他的道德觀不允許。
但眼前此人卻又明顯不是“良民”,看起來十分的欠教訓,應該仔細收拾一下,難道就隻能放過?
林大官人又開口道:“素聞老大人當世青天之名,斷事極爲公正,想必不至于強行冤屈在下也。若無它事,就此别過。”
海青天頓時感覺,自己的道心有點不穩了,念頭不太通達。
本來這幾年,自我感覺内在修養已經大成,心境已經堅不可摧,不想今天産生了一點破防迹象。
“慢着!”海瑞叫住了林泰來,他不允許自己的道心出現漏洞。
林大官人小心翼翼的問:“老大人還有何事?”
雖然這是以公正無私出名、不會陷害别人的海青天,但畢竟也是個都禦史。
海瑞又道:“當今士林風氣堕落,舉目所見多有同流合污,心内不禁爲我國家二百年養士而痛。
如若不能振作刷新,浩然之氣将絕于今日也。”
林大官人眨着大眼,無辜地看着海青天。
世風日下這麽大的事情,也不能怪他林泰來啊,又不是他林泰來帶頭敗壞的。
其實說實話,在林大官人心裏,所謂的世風日下也不是什麽大事,至少不是當今社會最嚴重的大事,完全犯不上跟世風較勁。
但這種觀點自己心裏想想就好,就沒必要跟海瑞這樣的人掰扯了。
說完了前面這段鋪墊,海瑞便自認爲很自然的轉入正題:“本院這裏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林泰來:“???”
海青天你不覺得,你這個轉折很生硬嗎?
又聽到海瑞繼續說:“本院欲征辟你爲屬員,爲期一個月。”
作爲一個有“功名”的人,當然具備被大佬征爲屬員的資格。
按慣例,都察院序列官員除了執掌院務的人,大都是“獨官”制,沒有官配下屬官吏,辦差都要另行征調屬員。
可是林大官人非常不理解,海瑞爲什麽找他?他又能幹什麽?
難道海青天厭煩了說教,也想換換思路,用武力推銷理念?
不過不用林大官人發問,海瑞主動将目的說了出來:
“至于你的職差,就是在鄉試結束前代替本官巡察南曲舊院,維護本院禁令,整饬士子淫狎風氣,爲此本院撥給你一百軍士聽用。”
林泰來:“.”
按照林大官人的理解,這個差事就是負責“掃黃”專項行動,聽起來不難。
但是萬事不能隻看表面,海瑞的心思會有這麽簡單嗎?
如果刻闆的認爲,海瑞是個沒有手段、隻會無能說教的書呆子,那就大錯特錯了。
讓自己一個剛差點被掃黃的人,去主持掃黃,鼎鼎大名的海青天能這麽昏庸?
不過無論海瑞是什麽目的,林泰來完全不想幹。
海瑞這個無私的道德模範确實值得尊敬,但若靠近就十分難受了,還是敬而遠之吧。
于是林大官人便婉拒說:“在下年少識淺,何德何能擔此重任。”
海瑞答道:“這差事極爲簡單,并不繁難,并不用什麽見識閱曆,隻需要無私即可。”
林泰來堅辭說:“在下沒有什麽辦差能力,真的不合适。”
但海瑞不容置疑的說:“怎麽不合适?本院親眼看你能文能武,文能辯法,武能鎮壓,極爲合适!”
林大官人很想直接一口拒絕,但他面前這位老頭不僅僅是海青天,還是正二品都禦史啊。
都禦史征發一個文案首兼武生員,他根本沒有拒絕的資格。
“好生做事!勿要令本官失望!”海瑞随口勉勵了一句,轉而又說:“但若你有違法亂紀之事,本官依然嚴懲不貸!”
前面一句是客套,後面一句才是重點。
林大官人忽然就體悟到海青天的心思了,這是故意把自己放在這個位置上。
如果自己有一丁點的違法亂紀,那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治罪自己了!
海青天果然不是迂腐呆子,也是很有手段!
此後海瑞又吩咐林泰來,兩日内先到都察院報道辦手續,然後到秦淮河南岸值守。
随即海瑞就上了轎子,先行離去。
年紀太老了,身體也不好,找個年輕人代替巡街也好。
林大官人目送海瑞的官轎離去,以正二品都禦史的官位,海瑞出行這規格真不高。
剛才他看到官轎樸素、儀從簡單,還以爲是個不大不小的普通官員呢。
畢竟南京在體制上也是大明國都,有一套完整複刻的朝廷機構。
所以在南京城裏,有名無實的官員非常多,偶爾沖撞幾個也不足爲奇。
可誰能想到這低調轎子裏的官員,居然是海瑞本尊,連個前導高腳牌都不打出來。
林大官人長長的歎了口氣,自己的命運爲何如此悲慘。
這倒黴催的,進城就碰上了海瑞,這下在南京城的日子難熬了!
第一是差事難辦,海青天禁令的對象是官員和士子,去掃黃這不是得罪人嗎?
要是禁令對象隻是商人之類的,他林大官人應下差事都不帶眨眼的!
第二是領導不懷好意還難伺候,海瑞本身就是對工作嚴苛的人,沒準還想等着自己犯錯!
比如自己若怕得罪人,私自放縱别人不管,那在海瑞眼裏就是渎職大罪了!
又與張家兄弟彙合後,左護法張文說:“其實也不會很難熬吧?
現在海青天的禁令管不到坐館你啊,坐館你可以随意出入各美人家裏啊。
同時你還身負代替海青天巡察的職差,她們誰還敢找你要錢?”
林泰來:“.”
這麽一想,倒也有幾分道理?在整個秦淮舊院足足免費一個月是什麽體驗?
那麽問題來了,從技術角度看,這算不算受賄罪?
正琢磨時,忽然眼角餘光瞥見一個猥瑣的身影,正鬼鬼祟祟的想溜出巷口。
林大官人忍不住怒喝一聲:“莫希仁你這個老王八,給我站住!”
要不是莫希仁這個大坑貨帶着自己逛秦淮舊院,自己能倒黴?
關鍵是這個大坑貨也不透露掃黃風聲,害得自己被海瑞抓住!
然後林大官人邁開大長腿追了上去,一巴掌從後面将莫希仁打倒在地。
明天雜事很多,更新字數可能不好保證,見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