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衙門一樣,天下學校的建築格局也都差不多,都是太祖高皇帝設計的标準化建築。
林大官人走進無錫縣學的時候,對左右護法笑道:“我這個文化人,連蘇州本地府學縣學都沒進過,反倒先進了外地的縣學。”
一般情況下,縣學肯定不能随意出入的,但今天“大佬”公開講學,就半放開了。
林大官人穿着青衫,打扮上像個讀書人,門子也就沒攔着。
他來的晚了,講學已經開始了不知多久。
但無所謂,林大官人又不是來聽講的,他的動機其實是“獵奇”。
就像是參觀著名旅遊景點一樣的心态,看看未來東林黨領袖和締造者們都是什麽模樣。
在這個時間點,初期東林八君子應該大部分都在無錫縣,還有兩個是隔壁武進縣的。
明倫堂月台上的正中間,正在講話的人是個三十六七歲的圓臉中年,胡須很長,垂至胸間。
不用問就知道,這位肯定就是顧憲成了,客店掌櫃所鼓吹的“正道真儒”,也不知道這個名号是誰想的。
在顧憲成兩側,坐了四個人,肯定都是與顧憲成關系比較近,又有一定地位的人。
根據曆史資料推斷,大概其中有顧憲成的弟弟顧允成,顧憲成老師的孫子薛敷教,以及同鄉密友葉茂才。
目前這些人年紀都在三十左右,而且未來兩科内全都會考中進士,上榜率百分之百,比宰輔公子還高。
還有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必定就是被譽爲“天下士”的高攀龍,二十一歲就中舉的神童。
以上這些人,都是以後東林黨初期八君子裏的人物,早期東林黨的核心人物。
所以有些人說東林黨不搞朋黨、不是“黨”,就是個笑話。
不然爲啥早期東林八君子裏六個無錫的,兩個隔壁武進的,大都和顧憲成沾親帶故?
不然爲什麽東林八君子裏的人,在如此殘酷的科舉淘汰率下,能夠兩三科内全部考中進士,百分百上榜?
當然可以也看作是巧合,坐在月台上的未來東林君子們人人都是堪比宰輔公子的科舉天才。
而在月台下面,則是百來個士子,宛如衆星拱月一樣三面圍着月台,人人神情充滿了崇拜和敬仰。
不得不說,此時顧憲成的号召力已經初見倪端了,至少在本地還是很有人格魅力的。
再怎麽說,顧憲成不僅僅是學者,還是一位吏部官員,執掌人事工作的那個吏部。
三年假期結束後,顧大人還是要回京師吏部工作的。
插一句題外話,顧憲成就是傳說中的進士第五名,狀元、榜眼、探花、傳胪後面的那一個。
不知道别人有沒有聽講,反正林大官人沒興趣仔細聽的,他就站在這裏一邊探頭探腦的看“景點”,一邊胡思亂想着。
忽而聽到月台上的顧憲成說:“我欲編《五經餘》。”
旁邊那個疑似高攀龍的年輕人問道:“何謂《五經餘》?”
顧憲成答道:“餘非剩餘也,乃是繼續之意也。《五經餘》之意,就是繼續聖人《五經》之事業!”
疑似高攀龍的年輕人又問:“如何繼續?”
顧憲成又答道:“《五經》之意,多由三代而發。而三代以下,未能囊括于内,我心中多有缺憾。
故而欲三代以下之範圍,續上五經内容,此爲《五經餘》也。”
聽到這裏,月台下的士子們已經開始議論紛紛。
顧憲成轉向台下衆人,很有氣勢也很有節奏的高聲道:
“我欲以《太極圖說》、《經世》、《啓蒙》等爲《易餘》!
以三代以下诏、诰、奏、疏等爲《書餘》!
以騷、賦、古詩等爲《詩餘》!
以《綱目》、諸史爲《春秋餘》!
以曆代典章之合宜者爲《禮餘》!
以上就是《五經餘》的想法!”
一句比一句聲調高,說到最後一句時,台下諸生都震耳發聩了!
原來顧先生不是随口說笑,而是已經有了思路!
續補五經,這是多牛逼的偉業!不愧是顧泾陽先生!
有個年輕人從人群裏撲了出來,激動的臉色通紅,渾身顫抖,甚至于熱淚盈眶,嗓門近乎破音的喊道:
“孔聖之後,敢于拟六經而有著作的,當屬隋代大儒王通!
而泾陽先生欲作《五經餘》之壯舉,規模宏大,更勝過王通!
曆代典章卷帙浩繁,我安希範願追随先生,效犬馬之勞,複興正學!”
林泰來:“.”
如果你不是叫安希範,我就真信了。
安希範,今年二十二,東林初期八君子裏第二年輕的,拜了顧憲成爲師學習。
按照曆史,此人今年中舉,明年中進士,又又又又是個科舉天才。
有了人負責帶頭尖叫,此時台下的氣氛陡然熱烈起來。
衆士子身在其中,不知不覺情緒陷入了莫名的狂熱,跟着一起叫道:“複興正學!複興正學!”
續補五經這樣的文壇偉業就在眼前,如果能參與其中,那是何等的光榮!
爲什麽叫複興正學,因爲這幾十年王陽明心學太流行了,顧憲成這樣的正統學者都對此不爽。
在外圍不遠處守候的張家兄弟下意識對視一眼,他們都覺得這一幕似乎很熟悉,感覺都是自家坐館玩剩下的。
連張家兄弟都能免疫,更别說林大官人本人了,他就是抱着胳膊站在人群最邊緣,冷眼旁觀。
不吹不黑,這位顧先生能以在野中層官僚身份,創造出一個影響政壇數十年的東林黨,并成爲精神領袖,還是有點東西的。
看到的各種運營手段即使放到五百年後,也不過時啊。
比那個隻懂蹭熱議的王老盟主,顧憲成真是強多了,有着明顯的代際差距!
林大官人親眼目睹這一切後,終于能理解了,爲何曆史上的東林黨會那樣的狂熱和極端,簡直就是正邪不兩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因爲從根子上就是這樣成長的,壯大後更不可能被糾正了。
偏生這時候,月台上的君子們目光巡視人群時,立刻就注意到了林泰來。
本來林大官人身材比别人高出了一尺多,醒目基礎指數已經不低了。
更别說在這群情奮發的時刻,别人都在奮臂激情,隻有林大官人下意識擺出了抱着膀子看猴戲的姿勢。
狂熱腦殘粉裏,竟然出現了一個異端!
所以他想不被注意到都不可能,除非别人眼瞎。
等氛圍稍微冷卻後,顧憲成的弟弟顧允成便對着人群邊緣的高大“士子”說:
“這位雄壯朋友何人也,看着面生。”
正看戲的林泰來冷不丁聽到被詢問,不禁歎口氣,這樣都能被點名?難道這就是主角光環?
口中便答道:“在下姓林,自蘇州來,往南京去趕考,今日路過貴寶地,順道旁聽。”
林大官人這話沒毛病但容易卻讓人誤會,反正别人聽了後,都以爲林大官人是去參加八月鄉試的。
顧允成想了下,從沒聽說過蘇州有林氏家族,想必不是什麽大家子弟,便又說:
“據我觀察,林朋友對家兄的構思似乎甚爲輕蔑。
若有相左之意見,不妨在這裏大膽說出來,我等洗耳恭聽。”
顧允成這話明着看沒什麽,但細思極恐。
這裏氣氛正狂熱,如果一個勢單力孤的寒門子弟貿然提出刺耳的反對意見,下場會如何?
或者說,适當找一個好打的标靶,更有利于增加己方群體的凝聚力。
經曆過粉絲經濟時代的林大官人,當然明白其中問題所在。
他環視了一圈後,便不慌不忙的開口道:
“我的想法就是,顧先生欲作《五經餘》,這氣魄未免太小了!
不妨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
衆人:“.”
敢于續補《五經》,已經是了不得的偉業了,還想怎麽樣?
林泰來更加富有激情的說:“也别拿五經做文章了,我看顧先生完全可以搞一個新四書!”
這話一說出來,衆人立刻對林大官人怒目而視。
實錘了,此人絕對是黑粉!能說出這種話的人,一定是來砸場子的!
四書是必考,五經是選考,這就能說明四書地位比五經還要高!
誰敢亂動四書?這不是明擺着讓顧先生去死嗎!
林泰來卻對别人視而不見,隻對顧憲成問道:“泾陽先生以爲《禮記》如何?”
顧憲成實話實說:“孔聖删述的五經,曆經秦火大都幸存了下來。
唯獨《禮記》一經,雜駁幾半,似非原經。
不知當初二程有再興儒學之能,卻爲何不代爲厘正《禮記》,補此阙典。”
這是個比較流行的觀點,很多人疑心禮記是漢儒編出來的。
林泰來歎道:“顧先生沒有想通啊,二程對《禮記》已經厘正且傳世了!”
這種事情開不得玩笑,顧憲成不由得坐直了身體,嚴肅的問道:“林生爲何敢這麽說?”
林泰來便答道:“其實我認爲,二程以及朱子所表彰的《大學》、《中庸》即是他們心裏真正的《禮記》,隻是沒有明說!”
原本《大學》、《中庸》都是《禮記》中的内容,宋人卻把《大學》、《中庸》從《禮記》裏單獨抽了出來,與《論語》、《孟子》合稱四書,成爲儒家最高經典。
難道宋代聖賢這是暗示隻有《大學》、《中庸》才是真禮記?
林泰來這個觀點看似簡單,但勝在新奇,之前沒有人往這個角度想過。
所以像是點破了窗戶紙,讓在場衆人都有點豁然開朗的頓悟感覺。
林泰來仍然很淡定的說:“如此可把四書裏的《大學》、《中庸》恢複爲《禮記》。
那麽四書就少了兩本,如果能再補進兩本,那不就成了新四書?”
顧憲成不禁愣了愣,呼吸急促起來。
糟糕!這是心動的感覺!
本來以爲是無知狂徒的瞎扯淡,怎麽還越說越像那麽回事?
若能重鑄經典,那是多大的功德,增加個幾萬粉絲不成問題!
話題進行到這裏,實在太大了。
此時别人産生了莫名的敬畏,都不敢說話了,因爲自己不配!
隻有林大官人臉上笑嘻嘻,開口道:“第一本,我看可以用朱子的《小學》補上,教人如何細處工夫!”
顧憲成下意識的點點頭,感覺似乎越說越有道理了,朱子的《小學》可以彌補其他經典着眼太大的問題。
“那第二本又是什麽?”顧憲成忍不住問道。
于是林大官人臉上笑容更加濃厚了,繼續說:“至于第二本,我看泾陽先生你自己寫一本放進去就行了!
以你的經天緯地之才,寫本書羽翼《論語》、《孟子》的經書,那實在太簡單了!
畢竟您可是當世的正道真儒,伱不出手,沒人能輔佐孔孟了!”
顧憲成:“.”
繞了一個大圈子,編了一堆似模像樣的經學理念,差點都把自己打動了,結果就是爲了最後開涮自己!
雖然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說話方式,但并不妨礙從中聽到了反諷!
可以鑒定,這絕對是黑粉,最高級的那種黑粉!
台上君子裏,還很年輕氣盛的高攀龍站了起來,指着林泰來罵道:
“不敢坦蕩質辯,隻敢皮裏陽秋,真小人也!”
林泰來輕蔑的說:“家裏放厚利債的才是小人,勿複與我說話!”
高家就是放高利貸發家的,高攀龍聞言,氣得就想跳下去打人。
顧憲成連忙攔住了高攀龍,又轉頭問道:“你師承何人?技藝得自何人?”
剛才隻以爲這林生是個沒跟腳的散養士子,但現在看來又不像了。
這是個有才華的人,否則根本也編不出那些東西,尤其是對經學的理念,一定是有傳承的。
林大官人答道:“我這主要技藝.算是傳自唐荊川先生吧!”
據說在武舉考場不考拳法和鞭法,要麽弓箭,要麽刀槍,所以目前槍法算是主要技藝。
高攀龍忍不住叱道:“胡扯!”
唐順之就是隔壁武進縣的,與無錫縣同屬常州府,乃是常州府的名人大前輩。
唐順之有什麽弟子傳承,這裏的人難道還能不知道?哪來的蘇州林姓野弟子?
林泰來不屑的說:“愛信不信!我家又不放厚利債,犯得上像你們高家質庫一樣坑蒙拐騙嗎!”
高攀龍心胸快氣炸了,暴怒的喝道:“那就讓我見識見識你傳自荊川先生的技藝!”
林泰來看了看高攀龍的小身闆,詫異的問道:“你确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