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付已經入坑的虛君,要講究一個若即若離,回應不可太過于積極,但又不能完全不給反饋。
所以林泰來對申府仆役說:“今日已經晚了,我就不進城了。等明後日得了空,再登門造訪申二爺。”
那仆役還想說什麽,但林泰來已經走進了更新書院的大門。
張幼于也跟着進來了,林坐館提醒說:“天色不早,城門快落鎖了,你還不回去?”
張幼于很不見外的說:“回了家也要被哥哥指責嘲笑,不如在你這裏住一段時間。”
林泰來鄙夷說:“你說伱一個好端端的名士,整天琢磨着賺錢做什麽。再說你家業有兄長打理,又不需要你去營生!”
張幼于振振有詞的答道:“這叫積财以防老也!”
林泰來又說:“那你動辄在外面花天酒地,完全看不出能積财的樣子。”
張幼于再次振振有詞的答道:“這叫積快活以防死也!”
對這個境界,林大官人表示理解不了,痛心疾首的開口道:
“若天下讀書之人都像你這樣以頹廢自放爲能,簡直浪費教育資源和錢糧!長此以往,隻怕大廈将傾、國将不國!”
張幼于冷哼道:“居然還教訓起我,這就是你拜師的态度?
如今全蘇州城除了我,哪個正經老前輩肯當你的經師!”
林泰來詫異的說:“你也知道自己是不正經的老前輩?”
及到次日,林泰來剛起床,就收到了負責新吳聯加盟業務的範娘子來信。
先前對會盟一直很抗拒的太湖東岸片區幾個堂口,昨天居然全部同意本月在木渎鎮會盟。
這個突然起來的從順态度,讓林坐館非常意外。
按他原本設想,要先等社團内部整頓完畢後,然後才會開始向太湖東岸各堂口施加壓力。
逼迫這些堂口加盟新吳聯,徹底統一從太湖到胥門之間的數十裏江湖。
高長江盡職盡責的發揮着軍師的作用,拈着胡須,非常睿智的說:
“事有反常必有妖,這些堂口背後多少都有洞庭商幫的影子!如今步調如此統一,必然是有人在施加影響。”
林泰來不耐煩說:“你如果不能說出點我不知道的東西,就去寫你的市管所籌建方案以及收費細則!
除了從魚市抄來的收衛生費,你還能不能有點新創意?
如果連收規費都不會收,這社團就沒有前途!”
然後林坐館就往外走,進城拜訪更新社的盟主。
不過林大官人出了書院後,才走五分鍾路,就被堵在胥門外的萬年橋了。
沒錯,林大官人遇到了傳說中的“早高峰”。
天下大部分城市,城牆裏面是市區,城外就是原野了。
但蘇州卻不一樣,城牆尤其是西城牆裏外,都是人煙稠密、商業繁華,城牆外甚至比城牆裏還繁華。
所以蘇州城門流量非常大,早晨剛打開城門時,無數人都等着進城或者出城,導緻城門會非常擁堵。
林大官人縱然打遍蘇州無敵手,此時也隻能老老實實的站在萬年橋的橋頭。
蘇州各門中唯獨胥門沒有水門,胥門外跨過護城河的這座橋就叫做萬年橋。
被堵得進退兩難的林大官人已經無聊到開始欣賞起萬年橋,随口對張家兄弟說了句:
“這橋造型挺不錯,應該也是個名橋吧?”
旁邊有個人接話說:“林大官人與某位首輔的眼光一樣好!”
林泰來:“???”
這就是成名的感覺嗎,自己随便說了句話,就有人憑空拍自己馬屁?
但把自己與首輔相提并論,是不是有點太過了?
那人又道:“傳說當年這位首輔路過蘇州時,同樣十分欣賞此橋造型。
然後地方官爲巴結首輔,就把這橋拆了,運到首輔的老家去。”
林大官人剛想問一句“這位首輔是誰”,卻發現說話的人已經消失在人群裏了。
又聽到附近有另外的人議論說:“我知道,這個首輔是嚴嵩。”
林大官人:“.”
随即他又向張家兄弟解釋說:“嚴閣老雖然是奸臣,但應該沒這麽低級。
依我看來,這傳言的風格更像是民間百姓黑嚴嵩的。”
張家兄弟連連點頭:“不用解釋了,我們都懂,坐館品味不比嚴閣老差!”
随着時間推移,堵在城門的人群逐漸松動,林大官人也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走到了胥門門洞。
今日除了值守城門的官軍之外,門洞外還站了一些衙役。
其實城門口有衙役也并不奇怪,但林大官人總覺得這些衙役面熟。
回憶了幾下後,忽然就記起來了,這些都是長洲縣的衙役!
當初自己一人勇闖長洲縣的成名之戰時,打過照面的,都是自己的鞭下敗将!
一般官吏衙役都不允許越界的,但今天長洲縣衙役膽敢跑到吳縣地界的城門,這很反常和可疑!
“有殺氣!”林大官人很警覺的大喝一聲!
然後沖上去,先掐住了一個衙役,以充當人質。
有個捕頭躲得遠遠的,大叫道:“姓林的失心瘋了不成,你這是做什麽?”
林泰來反問道:“你們要做什麽?莫不是想在城門洞伏擊我?”
那捕頭氣得想罵街,但還是很耐心的解釋說:“新知縣今日到任,我等負責在城門等候!”
今日值門的武官年把總也冒了出來,勸解道:“誤會,都是誤會!”
林泰來愣了愣,松開了手裏的衙役。
原來他們是在這裏迎接長洲縣的新知縣,那沒事了。
運河在蘇州城的西邊,而西邊城門都是屬于吳縣的,所以長洲縣知縣上任時肯定要路過吳縣地界,從吳縣地界進城。
四月上旬吳縣知縣空缺,長洲縣原知縣鄧大人被調到了吳縣,那麽如今再新來一個長洲縣知縣也很正常。
對蘇州城另一半很有興趣的林泰來随口問道:“你們新知縣是誰?”
那捕頭答道:“聽說名諱叫袁宏道。”
卧槽!林泰來大吃一驚,這位文學大佬居然還是來了啊。
雖然袁宏道在官場混的一般,但文化方面的軟實力很強。
這可是大名鼎鼎的公安派三袁之一,而且是最出名的那個,上過中學課本的。
在當今文壇,公安派算是反複古派的主力之一。
在後王世貞時代,袁宏道也是颠覆了複古派霸權的重要人物之一!
對于以反複古派爲旗幟的林大官人來說,這位文壇大佬算是同道中人了。
如果說真有蝴蝶效應存在,這應該就是到目前爲止最大的蝴蝶效應了吧?
原本曆史上,袁宏道應該是去過吳縣當知縣,如今卻換到了隔壁長洲縣,還提前了很多年。
林泰來從胥門進了城,一邊想着心事,一邊繼續向西走。
張家兄弟連忙提醒道:“坐館!這不是去申府的路!”
如果要去申府的話,應該折向北了。
林大官人很任性的說:“今日先不去申府了!”
張家兄弟看了看前方,也很疑惑的說:“可是飲馬橋那邊,并沒有名姬啊。”
林大官人懶得搭理這兩個滿腦子黃色的手下,繼續向前走。
不多時,林大官人就抵達了飲馬橋。
吳縣和長洲縣在城裏的界橋不少,但飲馬橋是距離長洲縣縣衙最近的一處。
此時在長洲縣方向的橋頭附近,已經裏三圈外三圈的圍聚了數百人,很明顯是在“縣界”迎接新知縣的人。
新官上任都有這樣的儀式,不足爲奇。
迎接人群裏,最核心的一批人物當然是本縣士紳代表。
林泰來掃了幾眼,果然在人群裏發現了張幼于的哥哥張鳳翼。
于是林泰來擠了過去,走到張鳳翼身邊,寒暄道:“不想在這裏遇到了靈墟老先生!”
張鳳翼笑道:“今布可曾見到了我那弟弟?他說過要找你去。”
林泰來說笑道:“幼于老先生在我那裏住下不走了,靈墟老先生不妨替他把食宿費交了。”
張鳳翼揮了揮手說:“我把他賣給你了!你看着給價!”
說了一會兒毫無營養的廢話,張鳳翼突然發現,林泰來似乎站在這裏不想走了,不像是打完招呼就準備離開的樣子。
忍不住就問道:“你在這裏有事?”
林泰來眺望着西邊說:“這不新知縣上任了嗎?我也來參加迎接儀式。”
張鳳翼:“.”
這是長洲縣的知縣,和你這個吳縣良民有什麽關系?
莫不是林坐館在吳縣穩固了勢力,又想到蘇州城的另一半長洲縣擴張了?
擔心眼前這位蘇州城第一好漢鬧出亂子,張鳳翼勸道:
“今天列席迎接儀式的人物,都是縣衙事先拟定、并經過新知縣審閱的人選,你何必來添亂。”
林泰來問道:“靈墟老先生你這樣的名士,總該有攜帶一個後輩人物的面子吧?
還是說您在縣裏的情面和地位都不夠大,帶不了人?”
張鳳翼無奈的說:“你先答應老夫,不許沖撞知縣。”
林泰來漫不經心的唯唯諾諾,全部應下。
又等了一刻鍾,忽然聽到了鳴鑼開道的聲音,然後就是衙役的呼喝。
随即一頂大官轎映入了衆人眼簾,一直過了飲馬橋,進入了長洲縣界才落轎。
新知縣袁宏道年紀還不到三十,形容俊朗,神采飛揚,全然不像一般父母官那樣端着或者叫穩重。
接人待物也是灑脫的很,比起來當知縣,更像是名士旅遊來的。
陪伴着來袁知縣來上任的人,林泰來居然也認識,号青蓮的江北真州有錢交際型名士李季宣!
也不知道李季宣怎麽和袁宏道走到一起了,林泰來猜測,可能是李季宣脫離複古派後,轉身就去投靠了公安派。
從袁宏道讓李季宣陪同上任,也可以想見袁宏道的爲人風格。
下了轎子後,袁知縣對着士紳們道:“我久聞姑蘇乃天下風雅之地,心中向往已久。
不想如今有幸到姑蘇爲令,可飽覽吳中風物,終償所願矣!”
對這個腔調,經驗豐富的本地老鄉紳們哭笑不得,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看來小袁知縣來蘇州之前,沒有向同仁們讨教過在蘇州爲官的心得。
蘇州這個地方可以很爽,名士來了會很爽;但如果來這裏做官,那就不一定了。
如果他搞清楚了,蘇州城有很多林泰來這樣的刁民,而且年年都要爲了錢糧而焦頭爛額,隻怕就不會覺得在蘇州做官很爽了。
面對還在興奮、充滿了幻想的新知縣,深明“内情”的大家居然都需要仔細斟酌應該怎麽對話。
人群裏突然有人開口道:“吳中得石公爲令也,從此五湖有長,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說法,石有長老也!”
知己!袁知縣隻覺得這幾句話,像是說到了自己心窩子裏,感覺簡直就像是爲自己代言!
順着聲音望去,卻看到一個巨大的身影,宛如鐵塔矗立在人群當中。
“此乃何人也?”袁知縣對着距離自己比較近的張鳳翼問道。
林大官人的身份太複雜了,張鳳翼疑難了好一會兒,才介紹說:“此乃吳縣武生員、今年府試案首、木渎港分關主吏林泰來。”
袁知縣:“.”
武生員加文案首?不愧是江南風尚之地,人物設定都如此狂野啊!
李季宣也指着林泰來,對袁知縣笑道:“你可曾記得,在南京時湯臨川對你說過的一個典故?
張靈墟老先生就是曲不離口,而此人就是拳不離手林泰來,還是校書公所的客座文學教授!”
袁知縣搖搖頭,對蘇州人的時髦程度又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不過好像有什麽不對!袁知縣又問道:“吳縣的人,爲何出現在這裏?”
林泰來分開擋路的人群,大踏步走上前來,答道:“在下久仰公安派大名,特意跨縣來見識袁石公的風采!”
按下了讨教校書公所文學的心思,袁知縣咳嗽一聲,對人群開口說起正事:
“本縣在路上時,就聽說今年梅季多雨水,便一直心憂縣民。
如今已經到任,欲開濟農倉,借糧與受困之民,秋後再還!”
這也很很正常,新官上任都要立形象。
不過縣丞卻答道:“從去年澇災時起,府衙下令,各縣濟農倉全部歸府衙直接調度,各縣不用管濟農倉了。”
袁知縣感覺立形象被阻礙了,有點生氣的說:“簡直多此一舉,那就去上報府衙開倉!”
縣丞無奈地說:“府衙先前還下過令,當前澇災并不大,不許開濟農倉!”
在場沒有别人說話,倉庫的事情一般都複雜,不幹己事就别插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