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聲音後,樓船甲闆上衆人都扭頭向岸上看去。
卻見岸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夥人當街對壘,随時開打的樣子。
其實在經濟高度繁榮的蘇州,這種情況并不算稀奇,畢竟利益越大的地方,争執就越多。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遇到了隻當看戲。
此時從樓船上看過去,右手邊那夥人平平無奇,領頭人是個帶着東坡帽,像是個朝奉的中年人。
但左手邊那夥人的看點就十分多了,當中有二人。
一個是孝服紅顔,頭簪白花卻打着一把彩色的傘。其容貌美豔不亞于衆名士時常見到的名妓,視覺沖擊力很強。
孝服紅顔旁邊另一個男子極爲高大雄壯,站在人群裏宛如鶴立雞群,但帶着個防雨鬥笠,遮住了半張臉。
衆人對此隻想吐槽,你以爲擋住了半張臉,别人就認不出你是林泰來?
在疑似林教授的雄壯男人身後,還有左右兩個大号的布招子,上面都寫着大字。
右邊是:“奉正讨逆,廓清文壇!”
聽說了前夜申府事件的人,對這兩句都有所耳聞了,但今天現場卻又多了另外兩句。
就是左邊另一個大布招子上寫着的:“扶申滅奸,打倒叛徒!”
樓船上都是搞文字的,能看得出來,布招子上這幾段字的氣質似乎各不相同。
有的像黃鍾大呂,有的像民間俗語。
林泰來是怎麽能把這幾段字,如此圓融混雜到一起的?
東坡帽朝奉打量過對面後,果斷避開雄壯男人,朝着孝服紅顔質問道:
“範寡婦!你們和義堂管區是十一都鄉裏,與我章元穆井水不犯河水!
今日伱卻完全不講江湖道義,跑到楓橋鎮來掃了我的場子,究竟是何道理?”
他最近開了個私人小市場,賣魚的那種。準備等官府把官辦的橫塘魚市撤銷後,直接接盤市場。
但就在剛才,和義堂人馬突然出現,把整個市場都給搗毀了。
範娘子随手轉着傘柄,答道:“今日前來,并非是爲了江湖之事,而是而是爲了文學”
向來口齒利索的和義堂女當家,今日居然有點磕磕巴巴。
旁邊雄壯巨漢低聲提醒說:“是文壇!”
範娘子繼續磕磕巴巴的說:“啊,對,不是文學。今日掃你章元穆的魚市場子,是爲了這個,這個蘇州文壇大業”
章元穆:“.”
對自家魚市爲什麽被掃這件事,自己已經夠裝傻了,沒想到對方比自己還能裝傻!
爲了文壇?文壇你娘個頭啊,你們怎麽好意思說出口的?
而範娘子确實說不下去了,感覺在這個場合,滿口文學文壇什麽的也實在太羞恥了。
她瞪了眼身旁雄壯巨漢,惱羞成怒道:“你替我說!”
想身居幕後而不得的雄壯巨漢無奈站出來,對着章元穆喝道:“你是不是有個堂弟叫章元教,是縣學生員?”
章元穆點了點頭道:“是又如何?”
雄壯男人指了指背後的大布招子,喝問道:“認字嗎?看到上面的字了嗎?
最近有逆黨以文會爲名,以姑蘇驿爲據點,大肆在蘇州城活動,妄圖颠覆我們蘇州申閣老的相位!
而本地有識之士聯手組建了一個文社,名爲更新社,以對抗這些文壇逆黨!
尤其要打擊的是背叛鄉鄰,投靠外敵的歪風邪氣!
你堂弟章元教向姑蘇驿投獻過詩文,乃是從逆之人,該着揪出來打倒,以儆效尤!
我們更新社義士去了你們魚市,索要投靠逆黨的叛賊章元教。
但魚市拒不交人,便隻能把魚市掃蕩,以正文壇風氣!”
章元穆:“.”
王老盟主駕臨蘇州,住在姑蘇驿。
所以向姑蘇驿投獻詩文,以求褒揚成名的士子太多了,難道都是所謂的逆黨?
你們說誰是逆黨,誰就是?
還有,就算你們真心要揪出從逆之人,去魚市找一個讀書人又是什麽道理?
誰家讀書人平常在魚市裏?有本事去縣學裏抓人啊!
樓船上看戲的衆人都是文壇名宿,但看到這裏也不禁瞠目結舌,文壇還有這樣玩法?
不過這林教授确實也是個精明人,并非胸大無腦的莽漢。
他從頭到尾都隻說籠統的說“逆黨”,但不點明逆黨究竟是誰的逆黨。
布招上也隻寫“扶申滅奸”,而不是“扶申滅王”。
至于更新社,呵呵呵,懂得都懂,與複古派可以湊個對子了。
章元穆争辯不過,主要是也不知道怎麽從文壇角度去争辯,忍無可忍的喝道:
“你林泰來已經被縣衙除名,征往河工服役,還敢在此大言不慚!
再敢胡攪蠻纏,我便報官,判你一個逃役,至少罰三年苦役!”
樓船上衆人又意味深長的看向同席的馮知縣,林泰來剛戰完文壇,立刻就被縣衙除名罰役,這可真是“巧合”。
這時候,岸上那雄壯男人“哈哈哈”長笑幾聲,擡頭掀起了鬥笠,露出了臉,朗聲道:
“既然已經被認出來了,那我林泰來也不用遮遮掩掩了!”
然後林泰來排衆而出,獨立在中間,傲然說:
“關于我被縣衙除名之事,不想多談,隻有幾句詩可以聊表心迹,獻給那些想迫害我的人!”
随即又聽到林教授聲如春雷吟誦起來,吐字還十分清晰,保證在場觀衆都能聽清楚: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
破帽遮顔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義士囚!
打遍胥江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
在場有文化人聽完後,立刻秒懂!
難怪林教授今天戴着一頂破鬥笠,原來都是爲了配合“破帽遮顔過鬧市”的詩意!
吟完詩後,林教授伸手接過鐵鞭,進化爲完全體,神色悲憫的歎道:
“既然閣下堅持不肯認錯,爲了整頓蘇州城文壇風氣,以及清除反申相逆黨,在下萬般無奈,也隻好效法聖人誅少正卯之事了。”
身後的打手們一起吼道:“奉正讨逆!廓清文壇!扶申滅奸!打倒叛賊!”
章元穆眼見對面如此震撼,驚叫道:“你不要過來,我要報官!”
林泰來好整以暇的揮舞着鐵鞭說:“我愛夜讀春秋,作戰講究一個禮義。
我許你派一個人,去城裏縣衙報官,以全禮數!”
“不必去縣衙了!”章元穆突然沖出十幾大步,幾個兔起鹘落,撲到岸邊一艘樓船底下。
又對守衛在樓船底下的一幹人叫道:“我早看出來了,你們一定都是衙役吧?
我要報官!我要報官!一定有官老爺在船上面!”
林泰來:“???”
這都能看出來?在江湖上混的人,果然都是有幾下子能耐的。
早知道如此,還不如直接開打,過了手瘾再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