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連三的文鬥而且還赢了,讓林泰來過瘾之餘,也微微有些上頭。
不過他想到自己的初心,連忙又把牌坊擦了一遍:
“我今日爲戚少保讨公道,胡應麟不應!難道整個複古派全都甘于被胡應麟連累不成?
今日如果不給我一個說法,我林泰來絕不善罷甘休!”
此刻的馮時可雙眉緊蹙,已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地步。
進,打不過也說不過林教授;退,又無法面對王老盟主。
天地之大,仿佛已然沒有容身之處!
林泰來對馮時可高聲道:“文所公!先前你我因爲文學之見而分道揚镳,我讓你拭目以待!
如今你再看看這複古派的現狀,伱确定還要堅守複古派?”
遊廊裏有人喊了一聲:“我複古派宗門聲勢依舊鎮壓文壇,還有什麽現狀?”
林泰來答道:“當年王老盟主爲了争霸文壇,極力拉攏四方人物,壯大同道隊伍,使得複古宗門人數劇增,聲勢籠蓋文壇一時無二!
很多人雖然加入宗門,卻對複古派宗旨不甚了了,隻是爲了追趕流行,出于功利心而機械模仿!
宗門中子弟很多都是愛慕虛榮、黨同伐異之輩!
風氣所至,文學上隻會生吞活剝典故,抄襲模仿成風,學古人說話,還自鳴得意!
如今時代變了,抒寫自身真性情才是文學大勢!
難道沒有發現,年輕一代的士子,越來越不喜歡複古派的風氣了嗎!
但複古派已經積重難返,沒可能再自我完善!
因爲你們複古派終究不可能放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這個以古人爲尊的根本原則!
複古派裏肯定有高人,隻怕早就想過如何改良,但卻仍然找不到任何出路!
我看複古派的敗落消亡,隻是時間問題!”
山上山下一時間十分安靜,似乎隻有林泰來在說話。
雖然大家都知道複古派出了問題,但從沒有人如此鞭辟入裏的揭示過!
牡丹亭裏衆人偷眼看向王世貞,卻見老盟主居然沒有生氣,臉色沉靜如水。
林泰來說的這些情況,難道他王世貞自己還不清楚?
但是看清問題所在,并不代表有能力解決,尤其是既得利益者勢力根深蒂固的情況下。
隻見林泰來又繼續對馮時可說:“文所公,你還是趁早迷途知返爲好!
如今的複古派,已經是山河破碎風飄絮,四海紛然起狼煙!
外敵公安派、竟陵派在湖北,湯顯祖在南京,徐文長在浙江,無不以掀翻複古派爲志!
就連徽州新安派的汪道昆,多年來雖然與複古派結盟,但也不是沒有取代複古派的心思!
而在你們複古派宗門内部,也已經離心離德!
宗門的浙江支柱屠隆今次沒來參會,已經有脫離複古派的意思了!
趙用賢負氣離開就不必再說,就連那被老盟主視爲衣缽傳人的胡應麟,也做了兩手準備!
此人與徽州新安派汪道昆眉來眼去,随時可能投靠過去!”
遊廊裏衆人大爲驚詫,文壇和複古派宗門竟然還有這些内幕故事!
關系到文壇未來趨勢的内幕,他們都想知道更多!
林泰來不負衆望的詳解道:“我都是從胥門外南濠街五龍茶室高長江那裏聽來的!
高長江的文化大講壇明天開講,敬請四方士人光臨!”
假山上牡丹亭中,汪道貫詫異的看向裝昏的胡應麟,這厮什麽時候和兄長勾搭上了?
胡應麟很及時的悚然醒來,連忙對王老盟主說:“我不是,我沒有,他瞎說!”
林泰來簡單吊了一下衆人胃口,然後還在對馮時可說:
“雖然你曾對我說,複古派宗門就是你的信仰!
雖然你曾對我說,你從小是看着王老盟主的詩文長大的!
雖然你曾對我說,你生是複古派的人,死是複古派的鬼!
你還說,你左唐詩,右漢賦,宗門在腰間,盟主在胸前!
但我還是要說,你糊塗啊!”
馮時可:“.”
我踏馬的什麽時候說過這些話?
林泰來轉而又道:“天數有變,文柄更易,而歸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
今複古派頹勢難挽,内憂外患,文柄轉移不可避免!
文所公乃雲間大才,爲何要逆天理,背人情?
豈不聞古人雲: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識時務者爲俊傑!
如今你又因爲我而被宗門見疑,又何必如此愚忠!
難道你還想學屈原,抱石投吳淞江?”
馮時可:“.”
今天我馮二老爺一句話沒說,全踏馬的都讓你林泰來說完了!
馮時可想開口罵幾句,但又實在不知道怎麽罵回去。
他垂頭喪氣的回到牡丹亭,對王老盟主說:“在下無能,實在勸不退林泰來!”
但王世貞卻歎道:“文所乃忠厚君子,如何說得過那林泰來?”
馮時可:“???”
忽然之間,感覺老盟主對自己親切了不少,态度十分親近!
遊廊裏衆人看到假山上馮時可也退去了,不禁喟然長歎。
這今布骁勇無匹,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簡直已經殺瘋了,誰還能擋得住他?
王世貞又看向文征明的孫子文元發,試探道:“你是蘇州城本地的文壇名宿,可去退敵否?”
文征明在蘇州城文壇遺留人脈極廣,堪稱是蘇州文藝界半壁江山。
一般想在蘇州本地混文壇的,都要給老文家面子。
王世貞想的,就是動用文元發身上的光環,讓林泰來這個蘇州本地人退兵。
但文元發稍加思索後,答話說:“他說是爲了戚少保讨公道,我也沒多少立場勸他離去。”
王老盟主又生氣了,難道都隻想閉門自保?
張鳳翼灰溜溜回來了,胡應麟慘敗到幾次裝昏,馮時可也沒能成功。
邢侗礙于官職不肯出面,汪道貫就是個看熱鬧的,與自己平輩的吳國倫也不合适,如今連文元發也不願意出面!
那在牡丹亭中,還有能誰去?
王世貞站了起來,也不知道跟誰生氣,怒道:“那我自行迎戰今布!”
衆人異口齊聲的叫道:“不可!”
王世貞充耳不聞,邁步向前走。
當假山下遊廊裏的人看到,王老盟主出現在假山上台階口時,都驚呆了!
事情已經惡化到這個地步了嗎?
我們複古派宗門真的像林泰來所說,沒有其他人才了嗎!
盟主直接出面對戰今布,真不敢想象!
難道原本進度才一半的本屆文壇大會,直接就要大結局了?
反正無論是輸是赢,林教授今天都已經賺翻了。
最起碼正式打入了文壇,立起了今布這個強力字号,真真正正揚名立萬了!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偷懶了好半天的孫十一,又重新彈起了心愛的小琵琶。
高手對決,意在劍先,今布和老盟主互相盯着,誰也沒先開口。
在這個肅殺的氛圍裏,忽然有人離開了遊廊,走到了林泰來身邊。
這是個平平無奇的中年人,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穿的也是普通青衫。
任是誰也看不出來,這中年人身上能有何特異之處。
誰也不知道,這個中年人突然走到林泰來身邊是想幹什麽。
“林泰來!我一進來,就看到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你在這裏惹是生非!”
青衫中年人對着近在咫尺的林泰來,厲聲叱道!
這可又把衆人看呆了,比王老盟主出現在假山台階口,一樣的令人震驚!
敢對已經殺到興起的林泰來如此說話,不怕被林泰來當場打死嗎!
青衫中年人又不知死活的叱道:“林泰來你還不退下!”
就當衆人皆以爲,林教授下一秒就要重拳出擊時,卻見林泰來站立不動,神色也很怪異,完全沒有動手的意思!
“還不想走?”青衫中年人質問道。
林泰來點了點頭,無奈的答應道:“走!這就走!”
山上山下,群情嘩然!
這貌不驚人的中年人,竟然隻用了幾句話,就逼着今天已經殺瘋的林泰來退兵!
張幼于老先生歎道:“我原本以爲今布已經天下無敵了,沒想到此人比今布還勇猛!”
有人問道:“此乃何人也?”
在座的高士們無人能答得上來,都不認識這個青衫中年人。
外地士人則感慨道,蘇州城果然卧虎藏龍,此中年前輩必定是絕頂隐世高人!
又聽到中年人訓斥說:“縣衙将一都北六圖分給了你,但去年北一都的欠稅,你收回了多少?”
林泰來赧然道:“還沒有開始。”
“那還不快去做事!”中年人喝道。
直到這時候,忽然有人認出了青衫中年的身份!
此後那人便介紹說:“此乃吳縣管糧縣丞郭大人也!正八品,今天看來是微服潛入的。”
衆人:“.”
他們這些名士,素來不會将八品雜佐放在眼裏的。
可就是這樣一個八品雜官,今日一出手就束縛住了拳打胡應麟、腳踢三英、騎臉老盟主、縱橫無敵、骁勇過人,讓人無可奈何,仿佛馬上要立地飛升的今布!
戰無不勝的一代名将,居然慘遭八品刀筆吏鎮壓!
這相當的魔幻,和不真實!
“聽說今布身上唯一的正經差事,是吳縣糧科書手。”
“聽說今布還要參加下個月的縣試。”
“難怪,難怪!”
由于八品大佬的強力介入,關系到天下文壇未來、無數文人前途命運的的激烈對抗,忽然就匆忙而草率的結束了。
王世貞老盟主松了口氣,幸虧有人解圍,還帶走了這瘟神。
不然他這個盟主,才真的是騎虎難下。
走出了幾十步的林教授突然回頭振臂高呼:
“文壇大會尚未結束,我林泰來還會回來的!
欲了解我林泰來的文學思想,請去高長江文化大講壇!
孫憐憐你還不走嗎!回家等着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