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說完那句話之後,室内很安靜。
安靜到時鍾跳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溫柔又輕輕地問了一遍,
“能不能告訴我,媽媽和你說了什麽?”
“爲什麽受傷了?”
秦競沒有回答。
溫柔的心裏更加忐忑,也不知道今晚回家之後,媽媽會和她說什麽。
但她不能不回去。
秦競忽然在玄關抱住她,不由分說吻了下來。
他第一次這樣吻她,像是要把她揉進骨血裏。
他在她耳邊聲音沙啞,
“我送你回去。”
右覃看着秦競把溫柔送到樓下。
右覃站在二樓陽台上,等着溫柔開門進來。
看見秦競抱了她一下,又松開她。
直到溫柔進去了,秦競還沒離開。
右覃終于動身,打開了二樓的燈,等着溫柔上來。
“柔柔,來,坐在媽媽旁邊。”
屋子裏有很重的煙草和檀香味。
煙灰缸裏有很多的煙蒂。
溫柔坐過去,右覃一把抱住了溫柔,
“柔柔,媽媽對不起你。”
沒有絲毫的責怪之意。
媽媽身上的煙草味和以前一樣濃烈卻溫柔。
格外讓溫柔安心。
右覃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媽媽太忙了,覺得你長大了,什麽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真的走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媽媽也會給你兜底。”
“但是沒想到,你會在感情這件事上像個什麽都不懂的三歲孩子。”
“傻乎乎地跟着人家,和人家住在一起。”
“都是媽媽忽略了這些,沒有教過你,才會讓你走出這一步。”
“柔柔,如果你遇見的人,不是秦競,而是别的什麽人,不能保證人品,也不能保證他接近你的心思,不能保證後果會走到哪一步,媽媽恐怕會後悔莫及,恨死自己。”
媽媽的懷抱很溫暖,一如往常,是她的依靠。
沒有責備,隻是作爲母親的無限自責。
溫柔鼻頭一酸,
“媽媽,我錯了。”
右覃拍着她的背,
“幸好,你遇見的是秦競。”
“媽媽雖然對他很嚴厲,但心裏知道,他和他爸爸還是不一樣的,當初秦競的媽媽願意什麽都不要地跟着一窮二白的秦立興,秦立興飛黃騰達之後,都沒有給過她什麽,婚禮沒有補過,沒有媒體正式報道過兩個人的關系,婚後烏月的資産依舊隻有自己奮鬥來的那些。”
“但秦競還沒有和你結婚,就已經把他能給的,給到了這個份上,先不說這個舉止幼不幼稚,起碼媽媽覺得,他足夠真心。”
“但是我們家不缺他的股份,也不缺他那些人脈資源。溫柔,我們要堂堂正正的,哪怕隻是女孩子,也一樣要留住風度和骨氣,不要一開始就把自己擺在不平等的位置上。”
溫柔眼圈紅了,
“媽媽…”
右覃拍着她的背,忽然笑了,
“想起剛剛有你的時候,你還隻是一個紅彤彤,皺巴巴的小不點。一轉眼你已經長這麽大了,很快就要離開媽媽了。”
溫柔抱緊右覃,
“媽媽,不會的,我不會離開你的,就算我嫁人,也依舊會經常回來看你,就和現在一樣。”
右覃笑着,眼淚卻已經止不住往下流,
“我們母子相依爲命的日子太辛苦了,苦到媽媽都不敢回憶,不敢想那段日子裏的點點滴滴。”
“現在有人願意無條件替你撐着你頭上那片天,媽媽真的很開心。”
溫柔泣不成聲。
右覃把眼淚擦幹,紅着眼睛卻破涕爲笑,
“别哭了,女兒。”
“看見你哭,媽媽也忍不住。”
她動作輕柔地給溫柔擦眼淚,
“這麽早結婚也好啊,有人能夠陪着你,哄着你,要是哪一天媽媽走了,也不會沒人來照顧你。”
溫柔抱緊她,把頭窩在媽媽懷裏,
“媽媽,不會有那一天的。”
聽着溫柔孩子氣的話,右覃感慨地笑了,
“要是你一直是個小孩子就好了媽媽就不用把你交給别人。”
可是媽媽怕不能陪你走到最後。
溫柔泣如雨下,右覃隻是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
“媽媽會去和秦競的爸爸談一談,不管結局如何,媽媽不會讓你成爲别人借勢的工具,也不會讓你有絲毫不受尊重的可能。”
“是我們家溫柔看上了他秦立興的兒子,而不是他秦立興大發慈悲願意要我們溫柔進他家的門。”
溫柔在右覃懷裏悶悶地嗯了一聲。
帶着哭腔。
右覃心裏百感交集,抱着自己的女兒,像是小時候哄她睡覺一樣輕輕地拍着她的背。
不知不覺間,溫柔睡着了。
右覃輕輕把溫柔背起來,放在床上。
替她掖上被子,擦幹淚痕。
轉身卻看見溫柔書桌上那個相框。
照片裏,一家三口,笑着看鏡頭。
右覃站在那張照片面前,伸手将相框拿起來,把表面上的那層輕灰撣了撣,
“路華,你要是晚一點走,今天揍那個小子,肯定會有你一份。”
她滄桑的聲音中還帶着笑意。
卻讓人心酸無比。
右覃把相框放回去。
照片裏那個五官端正,皮膚黝黑,卻笑得陽剛爽朗的男人,
似乎穿過數年的時光看着她。
深情地凝視着此刻已經初現老态的她。
他永遠都不會老,永遠都停留在四十歲。
右覃的指尖摩挲過照片,
路華,我一個女人,也能替我們的孩子遮風擋雨了。
右覃站在那兒許久,才動了腳步,擡步離開。
關門時落鎖的聲音清脆,
又陷入一室安靜。
秦競送走溫柔之後。
回到空蕩蕩的家裏,背靠着門慢慢滑落坐下。
一片漆黑裏,唯他眸中清光,分不清是淚光還是他天生眸光潋滟如此,他嘗試了好幾次點煙,但是點煙的手止不住地抖,怎麽也點不上火。
她是他在黑暗中獨行這麽多年,唯一照射進來的光。
他完全不敢想沒有她的未來會怎樣。
他的每一個人生規劃裏,每一次對于未來的希冀裏都有她。
一想到他的未來可能會沒有她,他就如同窒息,無論多用力都喘不上氣來。
翌日,右覃敲開秦立興的門,裏面立刻傳出一聲請進。
看見右覃,秦立興相當意外,
“請坐。”
兩個人今天是作爲家長見面,而非在公衆場合。
所以右覃聽見秦立興極其充滿功利的客套疏離時并不舒服,但是表面上依舊風平浪靜。
秦立興看起來也像是最近沒有睡好,眼底有淡淡的青黑,
“想必您是爲了之前我和您提過的事情而來。“
“孩子太沖動了,把股份這樣送出去,想必對您來說會是一個大麻煩。”
“所以我讓法務———”
右覃打斷了他,
“烏月的股份是烏月的股份,本該秦競拿着,你既然做了這麽多年的控股人,都沒有從秦競手裏把股份騙過來,起碼你還有些良知,我們溫柔不需要什麽股份,孩子之間的轉贈就當是個玩笑,過了就過了。”
她褪去了平日裏的遊刃有餘,不露痕迹。
因爲她今天不是在和誰打交道,而是作爲母親而來,要幫女兒出頭。
秦立興依舊戴着僞善笑容的面具,習慣性地對着右覃露出了這樣的客套的笑,
”說的是,但我拟了一份婚前協議,還是請您先看看。”
右覃卻沒有接過,秀美威嚴的面容上沒有一絲笑容,
“秦立興,當年烏月獨身跟着你北上,無依無靠,到最後落得一個鸠占鵲巢的後果,開誠布公地說,你的兒子,我不會信得過。”
她那句話,是作爲烏月的朋友說的。
當年烏月走了之後,秦立興就從原來的地方搬走,甚至連生意的主戰場也完全遷徙,她不知道秦立興搬去了哪裏,也沒有他的聯系方式,沒機會說這句話。
這句話,是遲到十五年,補給他的。
十五年了,作爲烏月的朋友,她依舊耿耿于懷。
秦立興把那份協議往前推了幾分。
沉默着沒有回答她。
此刻右覃才拿起那份協議來看。
隻是她越往下看,表情就越凝重。
這份協議,全然不像是秦立興這樣叱咤商場,精于算計的人拿出來的。
右覃終于把那份協議放下,
“你寫的這些都是認真的?”
秦立興忽然笑了,還是那樣很精明的笑,可是他已經習慣如此,同一個笑也有了不同的含義,用這樣精明的笑卻在說最讓人心裏百感交集的話,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因爲我,你不信我的兒子,但是如果用這些做保證,你能不能信得過小競?”
“就信他一次,我們父子關系很疏離,我這輩子沒有爲他做過什麽,作爲爸爸,我總要替他做成一件事。”
他的眼睛裏迥異地生出幾分迫切的真摯,不是秦立興該有的情緒。
卻是一個父親,該有的情緒。
他清楚他已經如斯不堪,逢場作戲熟練如吃飯喝水,
可他不希望别人也這樣看他的兒子。
右覃把婚前協議又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又發現很多細節,很多附加,但皆是有利于溫柔,而不是替秦競留餘地。
細節之處更見真章,不知道要懷着什麽樣的心情,才能推出這一份事無巨細的協議。
用令自己損失的代價,隻是爲了證明秦競值得相信。
他作爲一個父親,卻在袒護着别人的女兒。
其實仔細想來,一個父親的愛之深,計之深切都躍然于紙上。
右覃對着那薄薄的幾張紙沉默良久。
秦立興又道,
“這個項目,我不參加,雖然會失去很多機會,但是能換你放心同意小競和溫柔的婚事,在我的角度上來看,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
“還請你同意兩個孩子的婚事。”
依舊是商人,卻是作爲父親的商人。
右覃雖然不是商人,可在她久處的位置上,她卻很清楚,這個招标項目對于秦立興來說是什麽。
秦立興很需要這個機會,得到這塊土地,在這個城市開疆擴土,紮根植地。
在國内銀行給出的貸款期限裏,他通過這個項目可以及時實現效益最大化。
進一步,是海闊天空,
退一步,于秦立興可能是萬丈深淵。
而且秦立興的公司幾乎有百分之八十可能招标成功。
基本已經是囊中之物。
但是爲了避嫌,他放棄了。
不僅不借她的勢,甚至爲了不讓有心人惡意污蔑,借題發揮。
秦立興直接放棄了這麽大的項目。
從根源上杜絕了旁人說右覃給秦立興開了後門的可能。
用另一句話來說,他不在這個城市發展,就意味着,往後都不需要害怕旁人的流言蜚語,都不需要借她的勢,不可能會有機會生出借勢撈金和方便遊走的心。
是秦立興給出的保證。
沒有任何功利的,作爲一個父親的保證。
真心爲了秦競和溫柔打算,而不是想借溫柔攀附右覃。
右覃終于放下那幾張單薄卻似有千斤重的紙,深吸一口氣,徐徐道,
“好,我同意。”
——
安靜的公墓,林深如海,
冰冷的墓碑上嵌着亡母的照片。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秦競在墓前看着媽媽的照片,眼底一片淡青,可是看向母親的眼神依舊赤誠而毫無僞裝。
男人的聲音沙啞,
“媽媽,我做錯事了,怎麽辦?”
他的脊背挺直,竭力忍住心口翻湧的酸澀。
然而卻依舊壓不住聲音中的輕顫,
“可我不想失去她。”
男人無論多用力,都壓不住恐懼和心痛的情緒一瞬間湧上來。
他可以保護她,可以順從她,可以把自己的所有交到她手裏,唯獨不能接受失去她。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愛她,連溫柔也不知道他那份喜歡究竟有多深。
愛到無法自拔,失去她就像失去身體裏的一部分,一旦拿走就會奄奄一息。
照片上顧盼神飛的女子卻隻是依舊笑着看向前方,黑白的笑容定格。
卻不會和他說一句話。
溫柔醒來,鳥兒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她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自己的手機,給秦競發消息,
“你的傷還好嗎?”
秦競收到消息,如同溺水的人終于能大口呼吸。
他面對着墓碑,卻故作輕松地給她回消息,
“還好,不疼。”
很疼。
太陽穴忽然陣痛似地跳動起來。
天上的烏雲密集地聚在一起,雷也是悶悶的,不一會兒就開始下雨。
秦競站起身來,孑然一身,細密的雨點落在他的皮膚上,卻像是熔漿在滴滴點點吞噬他。
他看向墓碑上的照片,在這滿天密布的細雨之中,
他的目光裏卻生出幾分堅定,
他已經失去過太多,不能再失去了。
溫柔看向窗外,有些意外,
剛剛還有陽光的,怎麽突然下雨了?
她起身要去關上窗。
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心頭一跳。
快步跑到樓下,打開門,
就看見秦競的發絲被雨打濕,點綴着霜白色的雨珠,青白的膚色像是清冽的酴醿,傷口舔舐在眼尾,在他的蒼白俊美之外添上落魄頹廢。
可他看見她那一刻的眼神,
居然像是在滿山煙幕之中,終于找到了她。
溫柔見他渾身濕透,急忙道,
“你怎麽——”
猝不及防的,秦競握住了她的手,從兜裏拿出那枚之前向她求婚的鑽戒,從她的無名指尖推進去,他的動作有點抖,指尖冰涼,緩緩把那枚戒指推到底。
秦競抱住她,他的懷抱濕透卻溫熱,
“七七,就算阿姨不同意,我也會堅持的,我會讓阿姨相信我。”
“你一定要等我。”
溫柔不解,笑着道,
“你說什麽——”
剛剛媽媽還給她發消息,說一句和秦爸爸談好了,同意她和秦競的婚事。
可卻被他凝重的低聲喃喃打斷,
“七七,我不能失去你。”
他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