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上完本學期最後一節課,正從階梯教室裏走出來。
一個讓人意外的人擋在了她面前。
溫柔看着面前的蒙夢間。
蒙夢間的樣子很憔悴,但眉宇之間的鋒利似乎已經被磨平,
“溫柔,我們能談談嗎?”
顧緣聲從階梯上走下來,
”柔柔,我們去圖書館吧。”
溫柔沉默了一會兒。
而蒙夢間蒼白的唇輕啓,對她展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
“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也沒關系,我隻是想說句對不起,我——”
溫柔淡淡道,
“走吧。”
“樓下的茶吧可以嗎?”
蒙夢間有些意外,趕緊點頭,
“可以。”
溫柔将寝室鑰匙給了顧緣聲,和蒙夢間一起走了。
溫柔和蒙夢間坐在茶吧的角落裏。
蒙夢間低着頭,捧着杯子,
“我想你應該是認識我的。”
溫柔靜靜地看着她,微微側了側頭,視線卻依舊凝在她身上。
蒙夢間忽然道,
“我從高三的時候,就開始喜歡秦競。”
這話驟然說出來有些像挑釁。
但蒙夢間的語氣和狀态,卻讓溫柔反而有一種她很無力和後悔的感覺。
蒙夢間唇角蔓延出一絲苦澀,似乎那天晚上的場景依舊出現在眼前。
可從記憶深處拉出來的那些傾慕過往,卻在蒙夢間唇齒間輕顫,
“其實一開始我和大家都一樣,秦競他那麽耀眼,那麽優秀出衆,怎麽會有不喜歡他的人?”
“他拿了數競裏的金獎,還是第一名,聽說第二名,足足少了他百分之三十的分數,那一次,在我們學校頒獎,他……”
蒙夢間忽然而來的哽咽,讓她停住了叙述。
溫柔始終沉默地聽着。
她能感覺到對面沒有敵意,也不像有心力敵對的意思,可她對眼前人的暗戀故事也并不感興趣。
蒙夢間頓了片刻,便強打起精神繼續,可她拿着杯子的手都在抖,淚意不自覺往外湧,
“我雖然是第一次見他,但那個禮堂裏,好多人都在喊他,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一起喊一個名字的場景。”
記憶在人聲喧嚣之中回覆,少年風華驚鴻一瞥。
禮堂裏有整個市三十多所高中的尖子生,那些平日裏驕傲,不願屈居人後的少年們,破天荒地爲同一個名字尖叫,坦然承認自己不如那個人,甚至爲他歡呼。
她第一次聽見那樣浩瀚的青春裏的聲響,一直回蕩在她耳際。
“秦神”的高聲浪潮一波波湧過耳際。
在缱绻的春日裏,唯有萬丈光芒的那個少年,他眉目微冷,不怒不喜,不疾不徐。
仿佛得到這個大獎,是根本不必放入眼中的小事。
仿佛不知道,有多少人爲了獎杯,争破了頭,花盡了時間和力氣。
隻爲了降分保送國内最好的大學。
少女的愛慕或許就來源于一瞬間被某人的強大擊中。
他的外貌,氣度,能力皆在衆人之上。
她和所有喜歡他的人一樣,将他當成秦神。
他就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
如果沒有那一天在高呼“秦神”的海浪之中駐足,如果沒有考上國大,如果沒有和他在一個學校。
如果沒有偶然遇見秦競和聞嘉薇在一起逛街……
蒙夢間咬住下唇,試圖将她的淚意壓下去,忍了片刻才開口道,
“但是,當我看見他總和聞嘉薇在一起,我就心裏酸酸的,覺得他怎麽能夠和别人在一起,明明我比起聞嘉薇,也不差什麽,爲什麽她這樣平庸,卻可以得到他的偏愛?”
那些可笑又荒誕的開始,讓此刻的蒙夢間心髒都在顫抖,
“巧的是,不久之後,華大和國大人文學院聯誼,我認識了聞嘉薇,于是我開始無意識地在跟着聞嘉薇,企圖學習她的一舉一動,想着如果我也和聞嘉薇相似,秦競會不會有一天也把目光投向我。”
溫柔的視線寸寸冷下來。
而聞嘉薇垂首,握緊杯子,
“後來我發現,聞嘉薇并不是秦競的女朋友,而是他的妹妹,我開心得發瘋,可是不知道怎麽的,我從跟聞嘉薇,開始變成跟着秦競,我喜歡跟着他,想多看看他,想多知道他身邊除了聞嘉薇還有沒有其他女生,那些人又和他是什麽關系。”
溫柔冷眼看着蒙夢間,
“你的一舉一動,對他來說是如同蛆蟲一般的存在,你口中的喜歡,不過是爲了滿足你的一己私欲。”
一大顆眼淚忽然就從蒙夢間的眼眶裏落下來,
“對不起,我該知道的,我早就該明白。”
“他的媽媽因爲瘋狂的愛慕者跟蹤而死,他怎麽可能會受得了我的存在?”
溫柔聽見蒙夢間提起秦競最痛苦的往事,忍不住咬緊牙關,面色冰涼。
蒙夢間泣不成聲,
“可是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意識到這一切,我對他做的事情,就是他最痛恨的那些人對他媽媽做的事情。”
“他一直以來的忍耐,是因爲他本性溫切善良,可是六月八日那天晚上,他清楚明白地告訴了我,他對這種行爲深惡痛絕。”
溫柔就算是再遲鈍,也反應過來其中有事發生,她冷着臉道,
“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蒙夢間回想起那天晚上,淚如雨下,死死咬住下唇,捂住眼睛,淚水從指縫間流落,
“我,我在他車裏安了追蹤器,跟着他的車出了市區,在跨江大橋上,我緊追不舍,他的車翻入了河中。”
溫柔震驚,
“你說什麽?”
蒙夢間想起那短短幾分鍾的痛不欲生,簡直是錐心刺骨。
“我真的以爲我殺了他,幸好,幸好這一切都隻是他安排好的,如果他死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甚至我甯願摔下去的人是我。”
溫柔的手都在抖。
蒙夢間的話有如利刃。
她咬緊了牙關。
如果,如果秦競沒有發現那個追蹤器。
這一切不是秦競設的局。
如今她根本沒有機會再見到他。
僅僅隻是想到這個可能的後果。
溫柔都如窒息,
如果沒有了秦競…
原來那一夜,她在衆人歡呼之中抱住他,他懷抱中的微冷和孤寂,是因此而來。
她也許真的差一點就失去他。
溫柔聽不下去了,站起身來想走,蒙夢間卻拉住她,淚落如雨,
“對不起,但是,我有很多話想告訴你。”
“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接近秦競,但是我不能不将這些告訴你。”
蒙夢間擡起頭來,那雙秀氣的杏眸含淚看着溫柔,
“就當是,我給秦競的最後一個禮物,我看他太久,除了他的親人,恐怕不會有比我了解他的人,我真的希望,他一心喜歡你,你也能懂他。”
蒙夢間将一個本子拿出來,遞給溫柔,
“這是我一直以來記下的,秦競的所有習慣,他有鼻炎,春夏有時會發作,最怕水生動物,從來不吃魚……”
蒙夢間說到最後已經哽咽得說不下去,隻是用力将那個本子往溫柔手心裏塞,似乎用盡了餘生的力氣,
“對…不起,但是我真的愛他,我在父母離異,母親去世之後遇見他,那個時候我已經患上雙相,我做事邊緣,我認知偏差太嚴重,真的判斷不出自己原來是在害他。”
一大顆眼淚從她眸中墜下,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溫柔,
“我真的很愛他。”
溫柔被那個凄楚深切的眼神看得心神一震。
竟不自覺止住了要離去的腳步。
蒙夢間哽咽道,
“隻是我的愛造成了他的負擔,其實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而我利用他心軟的特點,一直肆無忌憚地跟着他,祈求有一天他能看見我,我太了解他,我知道他看起來冷,實際上卻比誰都心軟,他疏離,可是他安慰别人的時候,世上沒有人比他溫柔,如果你沒有出現,也許他會一直縱容我這麽下去,他爲了保護你,不得不先解決我。”
溫柔僵直着脊背坐在原地,而蒙夢間繼續道,
“可哪怕我已經對他威脅到這種程度,他依舊選擇了對我最好的方式了結一切,他明明可以取證報警,甚至告我,将我弄進監獄,或者利用強大的背景完全解決我,可是他都沒有。”
蒙夢間緊緊握住她的手,
“溫柔,他是很值得愛的人,求求你,一定要愛他,不要輕易放手。”
蒙夢間冰涼的手指卻似乎有千鈞之力。
用盡所有的力氣在渴求溫柔的一個回答。
溫柔退後半步,蒙夢間的手一縮。
蒙夢間紅着眼睛,卻苦笑道,
“可以嗎?”
溫柔冷聲道,
“我們之間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插嘴。”
”如果他沒發現那個追蹤器,也許有朝一日真的就會被你錯手逼向絕路,你算什麽?有什麽資格來要求我們?你從頭到尾卑怯自私,利用他的心軟變本加厲,現在你覺得你是憑什麽在要求我?又爲什麽覺得你跟蹤過他,多看過他幾回就有資格來要求我們了?”
而她握成拳的手上,玉白皮膚之下青筋凸現。
蒙夢間的眼淚如斷線的珠子,隻是她卻笑了,終于恍然大悟,
“難怪他會喜歡你,如果他像你這樣決絕果斷,絲毫不留情面,早沒有了我的存在。”
“你是他想活成的樣子,是他性格裏缺失的部分。”
“你不需要我的忠告,他就會愛你。”
很愛你,隻愛你。
蒙夢間站起來,向溫柔鞠了個躬,
“對不起,爲我做過的所有事情,在論壇污蔑你,割斷你的琴碼,企圖讓你不能和秦競同台,還有跟蹤過你,隻爲了弄明白他爲什麽會喜歡你。”
“這句對不起我沒辦法對他說了,就請你一同接受,是我對你們的祝福,希望你們以後都不要再遇到我這樣的人,而我也會從此離你們遠遠的,再不會有機會遇見。”
蒙夢間将那個本子遞到溫柔手上,溫柔想扔掉,蒙夢間卻一再往她手裏塞,
“這上面的東西對你有用也好,你轉手就扔掉也好,都是它的命。”
蒙夢間用手背匆忙地擦幹眼淚,
“再見。”
蒙夢間拿起自己的包就走了。
溫柔看着蒙夢間走遠,心境仍未平複,死死地将手握緊成拳。
———
圖書館的環境靜谧,隻是偶爾有翻書聲響起。
一束陽光灑進來,落在溫柔身上,她慢慢翻開那本本子。
她以爲是單純記載秦競習慣的本子。
打開才發現不是。
從第一次遇見秦競,到秦競設計墜河,蒙夢間的心理活動躍然于紙上。
中間那些内容已經病态和偏執。
可是蒙夢間意識不到,反而沉浸于這種跟蹤之中。
這種方式讓她和所愛之人距離更近。
而且不必面對面,她便能看見每時每刻的他。
裏面寫了很多有關于秦競的事情。
秦競做實驗的時候燒了手,秦競和聞嘉薇逛街的時候給聞嘉薇買了手鏈,秦競拜見競賽時遇見的恩師……
溫柔想起秦競虎口那塊從不提及的疤,聞嘉薇手腕上的白水晶手鏈,還有聞嘉薇曾說過的,一位上門苦苦相勸的競賽老師。
此刻都躍然于紙上。
他的星星點點連成一線,在一個女生逐漸病态的愛慕之中慢慢變明亮。
直到溫柔看見,在地下停車場看見秦競想要吻副駕駛上的她時,蒙夢間沒忍住,開了遠光燈,故意晃來晃去,讓他們不能專心,而蒙夢間握緊方向盤,在黑夜之中流着淚看着他們。
溫柔忽然脊背發涼。
原來那個時候,蒙夢間也在。
她往後翻了幾頁,才發現,原來自己和秦競在蒙夢間可視範圍内的接觸,全都在被蒙夢間監視着。
一陣後怕和恐懼升上來。
這麽多的時候,蒙夢間都在暗處窺視着他們。
但是…溫柔盯着那本寫滿字迹的本子。
可如今蒙夢間将這本清楚明白寫着所有罪證的本子給自己。
卻無疑就是給她機會,在告訴她,
可以拿着這本本子當證據,無論怎麽用,是交移警方,交給校方,亦或是當庭證據。
悉聽尊便。
溫柔的氣面前消了幾分,
秦競放過了蒙夢間,而蒙夢間沒有放過她自己。
最後一頁,寫了一封專門給溫柔的信。
展信佳:
也許這些話,我不該說的,可卻是我最想說的話。
從我誤以爲秦競墜河的那一夜起,我就已經全然清醒。
那種錐心刺骨的痛意,到現在仍舊如有實質刺痛在我身上。
我甚至想過,如果這一切真的發生,我會恨墜河的人不是自己。
一直以來,我自認爲很愛他,卻一直在用錯誤的方法愛他。
十三年前,他親眼看着他的媽媽墜河身亡。
十三年後,我終于明白,痛失摯愛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這一切僅僅隻是一個設局,我都久久不能自拔,我無法想象,秦競如果真的因我而死,我将會墜入怎樣的地獄。
可他真切地體驗過這一切。
我終于明白,
他爲什麽這樣心軟。
他爲什麽疏離卻溫柔。
一個從深淵裏走出來的人,他怎麽舍得親自去給一個人定下死刑,告訴另一個人你将走進萬劫不複?
他親自從萬丈深淵裏走過,才能說出最和煦的話語,哪怕對陌生人,他都能釋放出最溫暖的善意。
他最溫柔,卻沒有人溫柔對待過他。
我深切希望,你真的是他的溫柔。
我祝福你們,我的祝禮,就是遠離。
無論你們想要怎樣追責,我都不會辯駁半句。
這是我欠他的,也是我應得的。
對不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