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琛開出了一個極高的價格。
幾乎是行業内二線明星的片酬。
溫柔仍舊遺憾道,
“周學長,對不起。”
周琛站起身來,
“溫柔,我想你不必急着答複我,今晚之後,也許你給出的答案會與現在截然不同。”
周琛重新戴上黑色的鴨舌帽,壓了壓帽檐。
溫柔沒有再多說,送他到大門外,與周琛一個向西,一個向東,分道揚镳。
溫柔回到家裏的時候,右覃剛好将最後一碗湯端上桌面,
“緣聲沒過來?”
溫柔點點頭,
“她參加了社團活動,明天沒時間。”
收拾碗筷的時候,
溫柔忽然道,
“媽媽,上次你匆匆就走了,沒有看見我演戲,你想不想看看?”
右覃笑着,把洗過的碗擦幹淨,
“好,媽媽也想看看七…柔柔演戲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七七,
是她的小名
期期,七七。
不僅因爲溫未期,也因爲她恰好在媽媽那邊同輩的表親中排名第七。
是最小的女兒。
自從她改了名字之後,媽媽就再也沒這麽叫過她,怕她想起那段回憶。
溫柔沉默了一會兒,到客廳打開了電視。
八點鍾到了,右覃和溫柔坐在電視機前,等着古文大賽的開播。
依舊是熟悉的國風旋律開頭,但是接下來卻不是正片,而是溫柔拍的先導片。
熟悉的畫面在屏幕裏播放,溫柔奇異地有了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不再是單純的感動和沉迷,她莫名有心髒馬上要跳出來的緊張與激動。
而此時,正有無數人也打開電視,收看這一期的古文大賽。
因爲中華古文大賽是央視出品,常被作爲教育與激發興趣的媒介,播放給學生——尤其是高中學生們觀看。
此刻,國大附中整棟樓都關了燈,隻剩下電教平台的大屏幕在播放着。
開頭是衆人熟悉的旋律,但是下一刻,卻切換到一個容貌潋滟,卻冷如青玉的面龐上,那個女子,眼睫上還挂着一滴将落的淚,她孱弱無依,站在懸崖上,桃花花瓣同她的玉白衣袂漫天飛舞。
學生們驚了,
“這是溫柔?”
是溫柔嗎,
可畫面中的人,和他們看見過的溫柔太不相同,她的眼神、表情、氣質,和之前完全不是一個人。
蒼白的面色,絕望的眼淚。
短短一個鏡頭,卻是那樣的氣度宏大,這一刻她不是賽場上那個落落大方的選手,她像是背負家族榮譽的公侯之女,驕傲而堅毅,
忍辱負重,果斷決絕。
她仿佛有無數話想說,
卻在下一秒,
縱身跳下萬丈懸崖。
所有學生都一驚。
甚至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鏡頭吓得錯愕,驚呼出聲。
班裏安靜得可怕,連呼吸都清晰可聞。
而墜崖之後,漫天飛墜的绯紅落花竟重新回到花枝,再度成爲新生的花苞,
而其中一片,卻在空中悠悠轉轉,迎風變成了雪花,落在一個女子白皙的指尖上。
而鏡頭從指尖緩緩上移,宛如電影大片的畫質愈發讓人有代入感,
溫柔的臉重新出現在鏡頭裏,
竟有人不由自主松了口氣。
而溫柔面龐邊上徐徐出現了一行字,
『溫柔』飾『長訣』
短短一行字,讓許多學生都沸騰了,錯愕震驚,悄聲細語,
“該不會是我知道的那個長訣吧。”
隻是不等衆人多猜測,
随着溫柔的腳步,迷茫的大雪已經落滿屏幕,
跟着出現的,是清冷的畫外音,也是宮長訣的心聲,随着她在雪中行走的一步一踏,逐漸清晰,
“我仍舊記得,
那一日,大雪滿長安。”
她的裙擺長長地拖在雪中,背脊挺直,始終不曾彎下去,她的心聲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緩慢、空悠,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
“長安從來沒有下過這麽大的雪,大得把所有人都淹沒,看不見天,看不見雲。看不見山川烈日。”
“地上沒有燈,天上沒有月。”
“整個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恍惚間以爲的明亮,實際上卻是荒茫一片。”
“像是在送别我至塵世盡頭,再讓我看見無路可走的宮家。”
鏡頭徐徐落在裙擺上,她的裙擺幅邊上有重重疊疊的純白銅陵牡丹,金線爲芒,銀絲鍍邊,白澤狴犴的圖案随着裙擺拖動而蜿蜒,尊貴華美,昭示她與衆不同的身份。
清雅高潔,冰冷似霜,像她一樣,與這俗世決裂成兩個世界,
“從前的一切,都在那日被大雪淹沒。
我宮家再不會爲任何一個姓氏浴血而戰。”
鏡頭緩緩從迤逦的裙擺移到了溫柔的臉上,她的面色似雪一般蒼白,脆弱孤寂,可偏偏她沒有表情,像是已經失去了所有生機,
“就在那一日,我重生了。”
“但我的到來伴随的不是歡聲笑語,不是喜笑顔開。”
“而是遮住了天,遮住了地的漫天大雪。”
“是刺眼的白布和靈堂,是鋪天蓋地的哭聲。”
“昏君要我的父親與小叔父爲他的貪欲戰死。
爲他想要千古留名的野心搖旗呐喊。”
“可他錯了”
“從宮韫和宮錦被下大獄的那一刻開始,宮家不再忠于帝王。”
“宮家隻忠于國,隻忠于百姓。
而我宮長訣,隻忠宮家。”
“宮家願什麽,我便求什麽,
就算是粉身碎骨,再無輪回,我也要護住我宮氏一族的尊嚴。”
不過隻是不到一分鍾的鏡頭,畫面卻美得無與倫比。
讓人忍不住沉淪。
宮長訣明明隻是青白着臉,在大雪中走了幾步,天地卻在她的腳步間破碎。
《長訣》如今是課外選讀書目,許多學生都讀過。
如今書裏的悲痛與殘忍随着畫面逐漸翻騰,衆人隻覺得似乎心間也有五味雜陳在追逐而來。
有淚點低的女孩子已經忍不住流淚了。
可在這個場景之後,卻是宮長訣策馬而來,英姿勃發的畫面。
她下巴微擡,脊背挺拔,握住缰繩,氣度倨傲而矜貴,是真正出身名門的公侯之女該有的姿态。
她在馬上搭起弓,無端一股肅殺之氣席卷而來。
衣袂翩飛,比漫天流雲更跋扈,煙青色的廣袖裙袂像是要飛揚起來占滿這一方天地。
天地無邊,狂風勢厲。
音樂和鼓點突然變得震撼人心。
将門嫡女踏馬而來,馬蹄動即山傾古月摧。
鏡頭移到她堅毅冷峻的眉目上,
宮長訣,她要改朝換代!
勁風橫掃十餘丈,草木傾斜,要因她烈烈風華甘拜足下。
萬象入她眸中皆潰敗,明陽直下洗塵寰。
甚至有人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心髒,忍不住喃喃低呼,
“長訣……”
眼前青衣女子的風華侵入眼眸,山崩堤陷,人心沉淪。
書上的那個女子,以一種衆人夢都不敢夢的姿态,活了過來。
如連城珠玉,勢動而傾城。
這一刻,都不必别的事物說服,就已經沒有人會懷疑她不是長訣。
而不遠處,一個清俊出塵的男子看着她,傍晚雲霞湧動,她縱馬踏碎漫天霞光。
班級裏有人驚訝道,
“是周琛欸!”
不僅僅是當紅的演藝明星,更是《長訣》的作者啊!
而此刻他站在靶場之中,淺淺鍍了一身霞光,一身白衣,就将定王楚晏的風姿勾勒了出來。
二人在鏡頭流轉中相識,前世的種種紛至沓來,
他登科金榜,狀元及第,簪花遊街,隻爲向天下證明楚氏遺孤并非纨绔無才之輩。
那一年,他才一十七歲而已。
滿樓紅袖招,香囊繡帕抛了他一身,而他面色淡漠疏離,根本不去接,就這麽順着他的衣擺滑落下來。
卻不知道,其中有一塊清蓮繡帕,是她的。
陳王策反,長安大亂,
他随手将玉扇扔出,打中了追逐她的叛賊。
她深陷流言,被傳私通外男,未婚夫當日退婚,卻不想,她以死明志,楚晏在衆人面前,從高樓之上接住了她。
卻見她狡黠的笑了。
她的目光投向人群,楚晏終于了然,她用這一死,引傳謠的幕後黑手陣腳自亂。
可她,怎麽就确信他會救她?
他開始留意她,開始在意她。
隻是他們之間,始終無人表明心緒,也沒有過份的越界。
終于,在湖心閣漫天大火之中,她仍舊沖進去。
他忍不住雙眼通紅對她吼道,
“你不要命了!”
此時的宮長訣卻已經不是彼時的宮長訣,她重生了。
她苦笑着,淚卻從眼中墜下。
那裏面,真的有她的命。
當大火熄滅之時,她沖進火場,找到了筆洗之中的那方清蓮繡帕,仿佛是最珍貴的物事失而複得,她甚至淚盈于睫。
楚晏那時隻是定定地看着她,
僅僅是一方繡帕。
值得她這樣拼了命去找嗎?
宮長訣走在大雪之中的畫面穿插在其中,說明一切都隻是宮長訣的回憶。
大雪中的宮長訣每一步都無比沉重,一行清淚順着臉頰流下來。
可是楚晏不懂,
她前世聲名狼藉,根本不敢接近他,生怕自己身上的流言會玷污他的名聲。
靠着這一方錦帕,心心念念着他的名字,她挨過了多少痛苦煎熬的日月。
而前世與他最後一次見面,卻是那樣的不堪回首。
倘若她早一點遇見他,或許有機會十指相扣。
也許會在杏花吹滿頭的日子裏,終于能将所有心事大白與天下,對他堂堂正正說一句妾拟将身嫁與。
但在塵世的輪回中,她回到原地,卻再不敢看他一眼。
多看一眼,是污名纏身的她對他的亵渎。
多看一眼,便對不起她脊梁骨上扛着的家族,對不起那些暗無天日的歲月。
班級裏的每一個人,此刻都将所有心神凝聚在了屏幕裏。
屏幕裏的溫柔不再像之前的鏡頭裏那樣活潑狡黠,隻是看着她的一雙眼,便知道她心事重重,哀凄浸骨。
這與之前劇情裏鮮明的對比,讓衆人隻覺得心間湧上一股苦澀與心疼。
沒有人質疑屏幕裏的那個女子不是專業演員,更沒有人挑刺。
屏幕裏的一切都像夢,一場讓人心悸的夢。
一場絕美的噩夢。
所有人屏息凝神,注視着畫面。
畫面之中的兩個人,最親近的鏡頭甚至隻是并肩站在一起,卻讓人感受到了那股凄楚卻強大的愛意,讓觀衆痛苦又無比渴望他們走近。
兩個人都深愛着對方,甚至都清楚對方心中在想什麽。
可他們是盟友,是知己。
終究不是愛人。
她從太尉之女,
成爲救萬民于水火的甘霖娘子,
太後的義女,長熹長公主。
她操縱朝堂,将前世最不願觸碰的權術玩弄得爐火純青。
她終于成爲大司母。
受萬民朝拜,百姓臣服。
她已經走到了權力的巅峰,扔掉了她前世所有的純真無邪。
縱使痛苦孤獨,她依舊咬牙支撐。
隻有這樣,才能爲前世的宮氏報仇,保住今世的宮氏。
爲她宮氏耋耄之年的護國大将軍,
不惑之年的太尉,
及冠之年的骠騎将軍,
束發之年夭折的少将軍。
還有老弱婦孺一百二十一人,宮氏祠堂牌位一百零三座。
隻是長訣的大權在握卻并沒有長久地維持下去。
畫面一轉,她被新帝挾持。
她一手扶起來的新帝佯裝傀儡,卻偷偷招兵買馬,挾持長安百姓,在民間逆轉她的清名爲污名,逼她嫁給自己。
娶了她,相當于掌控了宮家。
當初那個俊秀單純的小皇子,終究變了模樣,狠心将她置于麾下,日日夜夜囚禁住她。
宮家的将軍們此刻皆在邊關,準備班師回朝。
宮氏的老弱婦孺爲了不讓宮家大将被威脅,聽從新帝的話屠俘城十座,傷及百姓,竟然在被挾持之際,在獄中舉族自戗,大義赴死。
宮長訣好不容易自宮中逃跑,卻在第一時間得知此消息,心肺俱裂。
楚晏到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他浴血奮戰,從戰場殺出一條血路,當年俊美如神祗的楚世子,此刻不過是血污劍斷的敗寇,硬撐着一口氣逐她而來。
而他兩世愛而不得的人站在了懸崖之上,準備再度殉族而去。
而這一次,她滿心是比前世更濃的絕望。
她已經累了,不願再活着。
白衣遮蔽漫天,恰似她重生那日的白雪。
是純淨的白,也是死亡的白。
而衆目睽睽之下,
宮長訣輕笑,卻轉身投入山崖,
有人失聲尖叫,
“宮小姐!”
“公主!”
而他毫不猶豫自衆人之中飛出,從山崖上一躍而下,
衆人大驚,尖叫聲起伏,
“定王殿下!”
有人被吓得神魂盡失,眼淚決堤,有人拼命地喊,仿佛這樣就能聽見回應,
“宮小姐!”
“定王殿下!”
衆人看得入迷動容之時,開頭的場景再一次回放,
飛漱而下的山澗似時光倒流,
滴落的雨回到雲間,前世合成花苞的花重新開放。
隻是這一次,看着畫面的人卻大多忍不住淚目。
他們隔着屏幕,看見宮長訣再度毫不猶豫從懸崖上一躍而下。
像是命運的輪回重疊,沒有人能阻止這場悲劇。
而楚晏抱着她,清俊如玉的面容蒼白一片,枯敗如缟素,卻對她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
“宮長訣,我來陪你了。”
扪心自問,兩世爲人,
他們都不是私定終身的愛人,
他沒有陪過她靶場射箭,
沒有陪過她在大雪中秉燭夜遊。
沒有陪過她大笑嬉鬧。
沒有陪過她放燈許願。
隻有這一次,他能毫無顧忌地陪着她。
他們死生契闊,骨血相連,終于成爲對方的一部分。
他單槍匹馬,身無長物,
沒有親人,沒有安甯,沒有希望。
能随自己掌控的,除了仇恨與痛苦,唯有這條命。
從這一刻開始,他把性命交給她。
自此之後,碧落黃泉永不相見。
天地逐漸被雪色的白慢慢朦胧。
楚晏的腦海裏浮現了一個绮麗的夢,
十六歲的宮長訣浮現在腦海裏,她騎着馬,天邊的彩霞鍍了她一身光彩。
紅雲似血,紫雲似煙,在漫天霞色之中,她長發飛揚。
她拿着弓箭,從極遠的地方,瞄準了靶子,幹脆利落地将箭射出,
箭穿空,直直地釘在了靶子上。
她似乎是發現了他,向他的方向騎馬而來,毫無畏懼地叫着他的字,高聲又嬌縱,笑容飛揚,
“喂,楚冉蘅,聽聞你騎射出衆,倒不知與我将門之後相比如何,敢不敢同我比上一場,一決高下?”
楚晏抱緊懷裏面色青白的女子,她已經雙眼緊閉,沒了生氣。
隻可惜,她從沒這樣問過,
那一年,面對十六歲的宮長訣,
他沒有鼓起勇氣上前,其實早已注定,此生都不可能與之交手相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