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是個很有趣的人啊。”蘇白衣想了許久,最後用了這句話做開場白。
南宮夕兒小口小口地吃着米飯,神色平靜:“嗯。”
“他在杏花村裏開了個書塾,用來養活我們兩個, 但是那些錢隻夠我們吃饅頭的,不夠喝酒的,所以他就賣字,師父的字寫得很好,但是他很懶,于是就教我寫字。每到過年的時候,我就給城裏那些大戶寫字, 那小半個月的時間, 我們就能賺到大半年的開銷。師父說到時候花剩的, 就都會給我,但是他每年都能花得剛剛好,一分都不剩下。”蘇白衣一開始一邊觀察南宮夕兒的神色,一邊小心翼翼地說着,後來見南宮夕兒始終面色平靜,就開始暢所欲言了,“後來我就學聰明了,每次都給自己偷偷留一些,但錢就不夠花了,師父就教我聽骰子的功夫,然後讓我去賭場賺點錢回來,但每次還得故意輸一些,怕引起注意。”
“聽骰子?”南宮夕兒喝了一口湯。
“是的,我現在聽力可好了,我閉上眼睛,師父對着那杏花樹揮一劍, 都能聽出掉落了幾片花瓣。”蘇白衣得意地說道。
“難怪, 這是在鍛煉你聽風辨位的能力。”南宮夕兒點了點頭,“不過,你師父這麽愛喝酒嗎?”
“非常喜歡喝酒啊,他說就是因爲杏花村裏的酒好才留下來的。但是很奇怪啊,有時候一壇一壇的杏花酒喝下去,他都半點沒有醉意,反而眼睛越喝越亮。可有時候隻喝了幾口,他就醉了。”蘇白衣笑着搖了搖頭,“師父啊,每天笑呵呵的,待人溫柔愛開玩笑,在村子中大家都喜歡他。但我覺得,師父他,其實每天都很難過。”
“難過?”南宮夕兒的睫毛微微一動。
“師父喝醉後會有很多種奇怪的表現,有時候一言不發在院子中整宿整宿地舞劍,有時候就躺在杏花樹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看一夜,有時候拉着我講他當年叱咤江湖的故事,有那麽很少很少的幾次,會突然抱着我大哭,像個孩子一樣地哭,一邊哭一邊說自己沒用,根本不是什麽劍意第一的謝看花,就是個軟弱沒用的男人。”蘇白衣笑了笑,看着南宮夕兒的神色終于有了明顯的變化,其實關于謝看花,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可以講,講一天一夜也講不完,可是他很清楚,南宮夕兒想聽的究竟是哪些故事。
“他喝醉酒後,經常會念那首小曲兒。”蘇白衣拿起一根筷子輕輕地敲着面前的瓷碗,“綢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綢缪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南宮夕兒也跟着輕聲哼唱着,一曲唱完,兩個人忽然就不說話了,各自沉默地吃起了飯。這頓飯就在一種安靜而奇怪的氛圍中吃完了。吃完之後,蘇白衣将桌上的飯菜重新收到了飯盒之中,然後給自己還有南宮夕兒都倒了一杯酒。
“有些事,确實要配着酒講,才更有味。”蘇白衣忽然正襟危坐,将手中的劍放在了桌上。
“我聽母親說,父親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看過很多的書,去過很多的地方,但隻——”南宮夕兒欲言又止。
“但隻愛過一個人。”蘇白衣喝了一杯酒,“師父也和我這般說過。他确實很有才華,随口便能引經據典,看着一朵杏花能寫十首詩,也的确去過很多地方,最北到過一個叫做碎葉的城池,最南去過南海的島嶼,至于最後說得那個隻愛一個人。師父說,他曾經答應那個女子,帶着三百白衣弟子,策馬千裏從維龍山到雲荒,每匹馬上都要插着一面旗子,上面寫着:劍客謝看花将迎娶仙女南宮雨文,歡迎天下英雄來賀。但是他卻沒有做到,等到他一個人帶着劍趕到天門聖宗的時候,雲荒之地再度成爲了一片荒蕪。”
南宮夕兒喝了一口酒,沒有說話。
“師父說,他此生有三件最遺憾的事,第一件是因爲本想無門無派四海爲家,卻因爲打不過蘇寒而被迫加入了上林天宮,被迫有了一個必須住的地方。第二件是因爲本想無牽無挂忘卻家族,可因爲那幾個孩子從小被自己坑得太慘,雖然那些老頭遭人恨,但這幾個孩子實在是不忍心放下,所以總得時不時回一趟江南震震那些老頭子。第三件是因爲本想無情無愛自在一生,卻因爲遇到了那個女子而心有桎梏,從此再也無法自在,因爲不管做什麽事,腦海裏就總想起那個人,但更可恨的是,偏偏還很喜歡這種無法自在,總是不由自主地微笑,碎葉城的楓葉很美,南海之濱的大海能看到萬千氣象,雲荒什麽都沒有,但隻要和那個妹子站在一起,就什麽都好。”
“方才不是說了師父對着一朵杏花就能寫出十首詩嘛,師父寫得啊,多是情詩,我随便給你念幾首啊……”
“師父還和我說過他和那女子在雲荒的沙漠裏探險的故事……”
“他還說自己有個粉雕玉琢的女兒,後來沒了下落,這些年一直在尋。”
“…………”
南宮夕兒也不說話,總是喝那酒,偶然笑一下或者問幾個問題,聽着蘇白衣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個多時辰後終于有了幾分醉意,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師姐,師姐……”蘇白衣輕聲喚道,南宮夕兒卻沒有回應,他輕歎一聲,走過去将南宮夕兒抱了起來,“怎麽就這麽睡過去了呢?不過還好睡過去了,我可真說不下去了。”
“你騙人。”南宮夕兒幽幽地說道,帶着幾分醉意,不知是仍舊清醒着還是在說夢話。
“啊?”
“自己都說漏了。謝看花離開雲荒後根本沒有再見過我母親,又怎麽會知道我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那是我記錯了吧……”
“還有,雲荒也沒有沙漠,隻有一眼望不到邊的十萬大山。”
“看來我真得不識路……”
“難爲你了,從那三件事開始就一直在編故事吧。你一直在騙人。但我真的,好喜歡這些騙人的故事啊。”南宮夕兒頭一晃,終于徹底地睡死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