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做師父的性格,斷然是不會催着何家阿姊早早結婚的。當年都能爲了旁人幸福犧牲的奇女子,若是多有幾分文化,現如今在大學裏面做先生也不是不可能。
隻是如今何家阿姊的年紀實在是越來越大,在此基礎之上,非但容貌不減更添幾分歲月帶來的堅毅,任是誰人看了去,都想讨回家去……
更何況何家阿姊有又憑自己本事被評作了十裏八鄉公認的巧兒,放棄了大機坊主的邀請,繼續留在師父身邊。
過些年,等到做師父的老了,這機坊無疑就是何家阿姊的,有心人從實業中看到了甜頭,不敢自己去闖,自然便看上了這有家底的姑娘兒。
一如當年何家阿姊扶靈出殡之時,追求之人中,少不得心思不純之人,隻這般耗下去,做師父的如何也沒有長久護住自家徒兒的可能——更莫提那在阿姊羽翼之下,一路順風順水成長的小妹,也到了議親出嫁的年紀。
于是,這次媒人找上門來,嚴明城東有一家的兒郎,比何家阿姊還要小上倆三歲,聽聞南方開了軍校,正躍躍欲試的想從軍去,将推翻北洋政府的昏庸統治。
人老了隻想着能活便活,早被黑暗與混沌吞噬,既算不上麻木不仁之輩,,也屬實沒大公無私到将自家唯一的後輩送出去爲一群不熟識的人沖鋒陷陣。
若是家中多子嗣也便罷了,奈何其雙親老來得子,是如何也舍不得獨子就這樣白白去送命的……于是二老便想到用家庭牽制住自家孩兒,想着爲其謀門親事。
“爹、娘,我配不上何家姑娘的。”盡管如今何家阿姊已經二十,可依舊是尋常人家求之不得的天仙,甯家小子自然知道。
衆人都想娶回家的何家阿姊,除卻美貌同這未來能夠給夫家帶來的财力之外,更少不得個人性格帶來的無限魅力,由此,便是甯家小子也不能脫俗,一直對何家阿姊懷着仰慕之心。
“那女伢兒的師父已經應了你二人一見,既然知道人家女伢兒是個好的,若是得了人家女伢兒的青眼,才要好好對待人家才是。
且不說自己配不配這樣的天仙人物,便是後者接受了自己,以自己的性子,自然給不了對方長久的安穩,那便是耽誤了人家姑娘兒一輩子。盡管自家父親如此說了,甯家小子卻退縮起來。
“爹,還是算了吧。”
做兒子的知道自家父親是個怎樣的心思,更知道自己如今一心從軍,而戰場上厮殺,刀劍不長眼,哪裏能保證的了次次平安?
更何況,雖說從軍乃是爲了民主的權利而戰,實乃正義之師,可到底是同如今有着統治權的北洋軍閥作鬥争,一旦失敗,隻怕還要連累家人……
不管甯家小子怎麽說,二人終究還是在長輩同媒人的安排下見了一面,前者被打扮的利利生生,活像是個要出嫁的大姑娘一般,何家阿姊才成了那個審視挑揀的。
“在如今女子家就要有自己得以傍身的手藝和本事,才真正能立足,頂立一方。”師父如是同甯家小子的母親說着。
自打推翻了封建帝制,在經過巴黎和會之後那一遭,青年們站了起來,帶着覺醒的思想,帶領這沉睡良久的九州大地前進。
男女平等就是撥開迷霧的一絲光亮——女性對于社會的價值被尊重起來,便有了更大的積極性去爲社會做貢獻,爲國家添磚加瓦。
媒人正在中間牽線搭橋,隻叫二人之間更熟絡幾分,更便于自己撮合。
做師父的想着隻靠打聽到底不能确保這一家到底如何,想要叫自家徒兒将來過得好,還是要多了解這甯家才是,遂也同甯家小子的母親攀談起來,
“若隻是那些閑言碎語,對于我這徒兒确實算不上什麽,難聽的話聽多了,隻當是他們嫉妒。”
做師父的說話半分也不隐瞞,左右對方想要求取自家徒兒也是有着目的的,自己當然也不用藏着掖着,靠着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滿口胡言什麽一見鍾情,倒不如利益來的安穩牽系。
至于往後兩人在一起生活的久了,再有什麽眷戀之情随之産生,便是二人自己的事,總歸自家徒兒也不缺個男人來操持家中事物。
“如今姑娘兒的年紀慢慢大了,總有那些不長眼的東西以爲我徒兒缺了他們便不能生活,這小心思便愈發活絡。”
“本就是沒有感情的婚娶,與其叫我那徒兒尋個無德的富庶人家,倒不如尋個老實的……自然,若是本就對我那徒兒有愛慕之心,便再好不過。”
既然做了何家阿姊的師父,那便當真是将人當做親女兒來看待,隻要是個正常的長輩,當然要爲自家孩子謀求個一生的幸福。
雙方都有正當的目的,從做長輩的這裏說明白了,相互之間也都算是滿意——有什麽目的明明白白的擺在面上,總比嫁過去之後再知道好得多。
“我聽說,你是因爲父母阻你從軍,方才來相親的?”何家阿姊何清漣不想在這等本就是在浪費自己時間的事上多做打算,自然不整什麽彎彎繞繞的。
甯家小子甯守雲自然聽了這話本想解釋兩句:其實自己本就是仰慕于何清漣的,轉念想起自己的目的,便決定緘口不言。
隻是甯守雲也沒有想到何清漣接下來緊跟着便道:“男兒志在家國,是我喜歡的性格。沒有兩情相悅,這婚娶對于我來說也不過是能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煩,若是你願意,也省的我師父再去爲我尋覓旁家男兒。”
“若是你父母想要甯家有後,等到機坊裏的一切穩定下來,也不是不可。”
沒有愛情的婚娶本就是一場利益的交換,何清漣分的很清楚,在如今這般歲月裏,能夠安穩活着便已經不是什麽易事,尋個志趣相仿之人共度餘生,也沒有什麽不可。
“即便是你現在便去從軍,我也是不在意的。又或者等到你我留下一兒半女,你便更不必憂心,盡管爲國爲民便是……憑借我的手藝,家中生活還是養活得起的。”
何清漣這一連串的話隻讓甯守雲愣了又愣,雖說從聽聞旁人說這何家阿姊做事如何如何坦蕩爽快,乃是女中翹楚,卻真個沒想到自己尚且未提及之事都能被前者安排個徹徹底底。
“這姑娘倒是像個現代人一般。”聽着外公講的故事,安霁笑道,“若是到如今,也應當是位事業型的女強人,男人?那是阻擋我晉升的絆腳石!”
玩笑歸玩笑,并不是所有男人都是絆腳石,比如甯雲帆,同安霁之間便是共進退的存在。
能夠長久的關系歸根究底還是要看兩者心中男性和女性在社會中該是怎樣的分工,真正的婚姻永遠不應該成爲任何一者在法律與道德準繩之内個人生活的束縛。
“可惜這女伢兒生在了那個時候,若是建國之後,又或者你們現在這個年代……哎!”不得不說,做外公的何振華三觀很正,不然也不會培養出這樣的女兒和外孫女。
“外公,正是因爲她們當年的自立自強,和無數先輩們的付出,包括當時很多男性作爲既得利益者站出來爲男女平等發聲,這才有了如今的社會不是麽。”
“所以……其實沒必要歎息,一個時代的發展和進步總要有血淚的犧牲與千千萬萬個無奈,隻要我們記住了這些爲我們風險的英雄,他們的付出就是值得的,我們應該高興才是。”
“嗯,高興,高興!”何振華點點頭,随後别過頭去擡了擡手。
安霁知道外公一定是哭了,卻沒有點破——老一輩人的淚或許就是先輩們熱血所變,好像沒有幹涸的時候,每每提起過去的歲月,總是止不住的流淌。
其實安霁不知道的是:不隻是老一輩人,每一代人在享受着前人帶來的一切時,都少不了爲了每一個付出的人熱淚盈眶。
除非踩在這片自古赤誠的土地上人沒有長着心,否則誰不會爲了那些衆志成城,那些痛定思痛,那些離别與重逢而掩面?
“你,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願意嫁給我?”幸福來的太突然,甯守雲甚至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本是拒絕,以至于說話都跟着結巴了起來。
“怎麽,是因爲我沒有直白的說清?”
看着面前這個比自己還要小兩歲的人兒紅了面頰,何清漣一時間也覺得有意思的緊,這麽多年來,還是頭一次看見旁人這般的反應,也不知道父親同母親當年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候?
“是的,我願意嫁給你,前提是這織羅的技藝你不能從我這裏學了去傳給外人。”
“尤其是那些霸占了青島的……”說話間,何清漣原本擺在桌子上的手不知不覺的攥了起來,因爲主人的亢奮而微微顫抖着,讓本就纖細的手顯得有力而無助,
“北洋那些禍國殃民的敗類我尚且看不上,更不消說那些在中華的土地上作威作福的!”
何清漣提起巴黎和會後被強占的山東,甯守雲再也不符方才小兒女間的慌張無措,一個适才二九的孩子,從目光中迸發出駭人的堅毅卓絕。
“好,你隻管同你父母說去,至于定禮之類,若是你家中擔負不起,我便也不強求什麽,更不拘泥那些流程與形式。”
“至于嫁妝,即便我嫁入你家,随身的銀元、羅錦都充做你我二人生活之用,至于這機坊依舊是我師父的産業,往後若是師父給了我,亦隻算是我一人的……”
“若是哪日機坊中的事做得晚了,我便不回家中去住,也不想因此聽到街頭巷尾有什麽閑話傳出來。”
将這些話都說在前面,對何清漣來說是件好事,對甯守雲來說也沒有什麽虧吃。左右後者圖的不是前者的産業,前者圖的也不是同後者恩愛非常。
“這定禮、彩禮自是不能少的。”過了适才的一時腦熱,甯守雲也理清了思路,知道何清漣的意思,更是将自己的想法也說個清楚明了,“畢竟你是帶着嫁妝來的,我家中一毛不拔才是錯事。”
何家阿姊是個怎樣的性格,媒人心中如同明鏡一般,等到兩家談妥了親事,甚至都訂好了接下來事事的順序,媒人才反應過來今日是何等的順利。
“如此,合八字便也不必了,隻麻煩代爲選個良辰吉日,爲我徒兒操辦一番。”
雖說這場婚娶對于兩家人來講不過是各取所需,但做師父的是絕對不可能委屈了自家徒兒去的,能做到的排場還是要做足,免得不長眼的消息也不靈通,找了機會再欺上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如此輕易的便說好了一門旁人眼裏不可能的親事,媒人比爲那些大門大戶說親拿了重重的銀元都興奮。
畢竟憑着此番說成的這門親事,到時候傳出去,自己自然會名聲大噪,找上門來求着自己爲之說親的人,當然也不會少了去!
“這個,留給你。”
得知自己相親對象是何家阿姊的時候,甯守雲想來心裏還是藏着幾分渴望的,不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便帶着禮物上門。
想想自己在上面刻的字,甯守雲面上一哂,紅着臉按下何清漣已經打開一條縫的盒子:“你等我走了再看罷。”
“好。”何清漣倒是應得快,隻是面上的笑叫甯守雲更不好意思了,隻差捂着臉沖出門去了。
“怪不得呢,這不相當于現在男孩子見到自己女神,還一下追到手了麽。”
何振華算是發現了,孩子還是小時候可愛,現在安霁是懂得多了,但是時不時還要插上兩句話,弄得自己講了上句忘下句:“外公現在腦子記不牢了,等講完故事再聊!”
安霁不住的點頭,當外公的隻是笑笑,望着面前比自己矮不了幾分的外孫女,想起那段時間能将後者舉高高的歲月,心中暗歎自己老了,該是年輕人們的時代了……
“果然還是個孩子,我尚且沒說什麽便紅了臉。”甯守雲離開不久,何清漣便将盒子打開了,裏面赫然躺着一把點螺的大漆梳子,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一個‘漣’字。
其實方才何清漣就已經順着縫隙窺見盒子裏的東西,想說一句‘有心了’,奈何甯守雲實在是太害羞,還未說什麽,便逃也似的離開。
“那個時候上戰場的前輩們,都還是孩子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