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子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離着秋分還有着好一段時間,雷聲尚在轟鳴,同織機聲絞到一處,竟能讓人恍惚間從嘈雜中聽出幾分人與自然間同頻共鳴的和暢。
坐在椅子上久了,安霁站起身來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便聽見頸椎處傳來‘咯啦’的一聲……隻可惜此處方才舒服些許,轉頭便是腰背處傳來的酸痛不适,讓安霁生出幾分生無可戀的情緒來。
“安霁,不舒服麽?”張阿姨去燒開水的功夫便看見安霁仰着頭坐在一旁的額木椅子上望天,眼睛一眨一眨,呆愣愣的,好像在做機械式的運動一般。
張阿姨的聲音很大,眼見諸位阿姨伯伯們都看了過來,安霁忙是坐正了幾分,頸椎的不适立刻襲來,左手伸過去揉着,一邊笑着解釋起來:“啊,沒有沒有,沒有。”
見張阿姨還是一副狐疑的模樣看着自己,若是形容起來,已然不是目光如炬,可以說那眼神就好像X光一樣直接照穿了自己。
安霁知道:哪怕自己現在沒毛病,也得說出個無關緊要的小毛病來給張阿姨聽了……
“就是坐久了,有點腰酸,脖子也不太舒服……”
見張阿姨面色緩和了不少,安霁抿抿嘴,帶着幾分得寸進尺的意味說到:“我要是能幫你們做些事就好了,多活動活動。”
“你不好好坐着當然要不舒服!”帶着幾分無奈,張阿姨将手覆到了安霁的脖頸上,剛才拿過茶杯的手溫熱非常。後者隻覺得一下子渾身都舒服起來,睜大的眼睛都明亮起來。
“那時候你們來廠裏做設計的時候,我就看你那樣坐着,能不難受都奇怪!”
“要麽趴在那裏,要麽就低着個頭寫寫畫畫,你這樣下去,眼睛不壞,小小年紀都要得頸椎病……”看見面前姑娘兒心虛的模樣,張阿姨乘勝追擊,“将來老了,就和那老寒腿似的,越來越不好的!”
“嗯。”安霁也知道自己上學的時候養成了不少毀身體的毛病,平時何晏清也不是沒有說過,隻是管不到的地方,自己依舊是一副‘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行徑。
雖說将來吃虧的是自己,但是好習慣可不是想象中那麽容易養成的,安霁也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忙了些什麽,隻知道自己是真沒有額外的心情去做别的。
“你啊,這樣下去人還沒老,身體都提早老了,到時候别說你自己打算做什麽,身上這些老毛病就能叫你應付不來了。”
張阿姨的年齡比安霁父母還要大,在養生上頗有經驗:“我和老姐妹們晚上閑下來就去打打太極,練練這些健身的東西,你雖然現在還小,身體可得注意!”
張阿姨同安霁說着說着便到了吃飯的時候,諸位伯伯阿姨早早就拿着自己帶來的鋁飯盒盛菜吃飯,隻有安霁抱着張阿姨專門給準備的瓷碗,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滿腦子都在想些什麽。
“快吃飯,今天下雨雖然悶,但也比平時涼快些,下午倒是可以教教你。”張阿姨看着安霁那副浮想聯翩的模樣,就知道後者是又有了什麽奇特的點子,笑着催促起來。
“剛才安霁你說頸椎不舒服?”安霁還沒回應張阿姨的話,沒想到王阿姨也出來摻和起來,“這樣下去可不好,我那個姑娘就是這樣,天天要去醫院跑呢。”
“我鄰家那位姐妹也是,前些天跳廣場舞沒有看見她,結果說是腰間盤突出,打了鋼釘!”
說起來這些事,王阿姨也是唏噓不止,皺着眉頭歎道:“哎,想想都可怕,将來要是老了做那個什麽……核磁,都要出問題的。”
幾位伯伯阿姨簡直是變成了百科查病一樣吓人,原本坐着就别扭的安霁隻覺得渾身更不舒服了。
“我那姑娘的朋友說是艾灸一下能有好處,還是個老中醫說的,姑娘兒你有時間可以試試。”李伯伯及時開口,将本身已經吓得不敢說話的安霁救了回來,“到時候我叫我姑娘加你微信,直接和你說。”
張阿姨點點頭,沒有安霁這次,平時大家還沒聊起來過這個問題,現在聊到對大家都是好事,卻還是笑笑,催着大家多吃些;“隻顧着說了,快吃飯吧,吃完飯慢慢聊。”
你一言我一語,一頓飯的時間就這樣歡鬧着過去,每日或是聊些家常,或是聊些不知由誰提起來的話題,廠裏的氛圍就好像是一大家人聚到一起,平淡卻處處爲身邊人着想。
“我家姑娘到現在也不知道找對象,真是愁死人,将來再大些,想要孩子多危險!”
“若是按當年,要給她準備匹羅的,就是我家那個姑娘兒對這些不怎麽感興趣。”王阿姨言語中的唏噓更省方才,說着說着便隻剩,下一聲聲歎息。
“現在都是要買那些名牌,也不怨孩子們,在職場上有些人的臉色……哎!”
“錢都花在那上面了,哪裏還有多餘的心思買這些?而且現在裁縫也少了,不像咱們當年那時候。”
伯伯阿姨們吃完飯趁着休息又聊起天來,東一句,西一句,眼見着安霁慢慢就跟不上思路,處在其間有些尴尬。
“讓他們先聊着,姑娘兒你随我過來,看仔細些。”
張阿姨的适時出現将安霁解救出來:“你們年輕人和我們的思路不一樣喽,很多事聊不到一起才是正常的,隻要心都是正的,怎麽做都是殊途同歸麽!”
因爲安霁的離開,一群伯伯阿姨們本要停下來的聊天又有了新的中心,可以說是無縫銜接的轉移到了安霁身上。
“現在到安霁他們這些孩子這裏,我看反倒是又重視起來了。”
“是啊……”
“聽說現在很多什麽龍井、綢傘之類的,都有那些還沒畢業的大學生開始學了,将來應該會好的!”
“是啊,國家現在經濟發展起來了,對文化也更重視了,前些日子我看孫女那課本裏,什麽二十四節氣、表字、詩詞,這些東西确實是越來越多了。”
“将來慢慢就好了,經濟不發展起來,咱們這些東西可不是也沒人買,現在經濟發展起來了,國家在世界上也站穩腳跟了,也就有底氣來做這些文化上的事。”
織機都沒有工作,廠房裏靜悄悄的,伯伯阿姨們嗓門本身就大,如今聊得盡興,一字一句就這樣在空曠的廠房裏回蕩,輕松傳進安霁的耳朵裏。
已經到了快退休的年紀,但是伯伯阿姨們從來沒有忘記關注着國家的發展,人不可能永遠緊跟時代一道前行,可無論是帶着謬誤的認知,還是淺顯随意的言論,都是一顆愛着這個國家的心。
和伯伯阿姨們在廠房裏工作的這段時間,安霁越發明白了前者一直堅持着這些掙不來錢,卻辛苦非常的事情是爲了什麽。
除卻文化自信,除卻民族精神中千年不改的艱苦奮鬥,這一梭一線裏何嘗不是對祖國沒有任何前提條件的愛與支持?
“我們老了,可總是想着關心那些和我們離了好遠的事……”知道安霁在聽自己那些姐妹們讨論的話,張阿姨的目光從眼前的織機上轉回安霁身上。
“我們現在做不了什麽了,隻能把我們會的都教給你們這些年輕人,将來你們才是建設國家的人啊!”
“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們這些人自己做不了還總給你們年輕人壓力……”張阿姨笑着轉過頭去,大緻檢查了一番面前的織機,便準備開始給安霁仔細演示。
“這些東西,你将來還是得自己多上手嘗試,前提是你先把身體養好,不然老了可都是自己受罪。”
安霁發現,好像張阿姨除了說這些擔憂事之外,哪怕是那些‘自己老了’的話,臉上的笑容都從來沒有缺過,就好像這平淡的生活中處處都是快樂……
好像,自己也是這樣,每天隻要能看到他們,看到那一根根細細的蠶絲變成宛若無縫天衣的杭羅,便高興的很。
“看着,這樣把梭送過來,然後腳下踩這個木踏闆。”
“雖說現在咱們織機半機械化了,但是這傳統的還是要會,都是一樣的道理的。”
“當初有那些外國人,想要把咱們這些學走,看了半天,怎麽也看不會呢!咱們祖先的智慧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畢竟五千年的曆史……”
即便是在給安霁講解的時候,張阿姨也總還是會将自己飽滿至極的情感傳遞給安霁來聽,其中的自豪沒有半分掩飾,正如這被織出來的杭羅一樣,直白、質樸,卻‘銀裝素裹,分外妖娆’。
“嘩……”
“咔哒,哐哐!”
“轟隆隆!劄呀……”
在這個不屬于臨安城的秋裏,沒有李大娘子的凄凄,隻有傳統織機、半機械織機、雨聲、雷聲混雜在一起争先恐後,誰也不肯相讓。
“滴滴!”
“嘟!”
不知何時,因而下雨,廠外來來往往的車水馬龍也和這幅嘈雜的景色一起凝滞,焦急避雨的人們又給這曲樂章添上幾分煙火氣。
“小心,那邊有水坑。”
“開慢些,路邊都是人,别濺到人身上。”
如今的杭州可是書中的臨安城比不得的,一場秋雨非但不能将周遭暫停,更讓來往的行人被按了快進,在道路上沒有半分停歇。
時光也随着這雨漫漫踱步而往,安霁仿佛回到了上學那段時光,每天固定的時間和計劃,隻是還不需晚睡熬夜,整個兒人的精神也随之愈發好了起來。
“我就同你說,早和小甯一起去多好?”何晏清見安霁這些日子生活的規律不少,打心裏高興,言語間都多了幾分溫柔靈動,朝着自家姑娘兒挑了挑眉,“最近還養生起來了,知道媽和你說的那些,有道理吧?”
“将來老了你就知道了,媽這一身病怎麽來的?還不是年輕的時候自己不知道注意?現在媽是過來人,說什麽你要聽!”
“行了,行了,快去吧,之前總說不感興趣,現在不也好好的?”
看着母親期盼的眼神,安霁原本便慌亂的心中又升起幾分糾纏——自己和男友利用母親的信任欺騙了母親,真的合适麽?
何晏清無論是出于什麽原因,都是希望自己好的,也是希望這個家好,希望自己将來和甯雲帆能過得更好,就算是爲了自己的夢想,自己和甯雲帆的行爲真的合适麽?
如果自己真的做成了,母親能放下心來。可若是真的是多少年也沒有半分成效的失敗了,豈不是要叫母親後悔?後悔沒有發現自己和男友的計劃,沒有及時阻止年輕人的沖動?
“怎麽還不出門?平時叫你慢些你都不行,今天這是想什麽呢?”
等到何晏清又催了一遍,安霁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手裏正攥着鞋拔子愣在門口,連鞋都隻穿了一隻。
“你要是累了,就歇歇,天天着急,你這身體到時候再壞了!”對于自家女兒,何晏清首先關心的就是健康,沒有健康,其他都是免談!
“要我說,就是你爸,我懷你時候他還抽煙,就管不住自己,弄得你打生下來身體就弱!”說着說着,何晏清瞪着空氣轉了轉眼珠子,長出了一口粗氣,大有一副這般便能将氣從門口傳到出去扔垃圾的安家甯身上一般。
“行了,行了,不說他了,你趕緊出去吧……還是小甯那孩子好,不抽煙,不會和你爸似的,一身煙味!簡直是要把人煩死!”
眼看着安家甯就要回到樓裏,安霁應着聲連忙将另一隻鞋穿好::“媽,我走了,有什麽晚上再說。”
“剛才不是不着急麽,現在又着急了?非得遲到了不可?”
能不着急麽?自己要是不打岔,等到父親上來,自己估計就走不了了,母親指定是會順着剛才的話頭說下去……
“行了,你趕緊走吧,等你爸回來我還得好好和他說說呢,這扔個垃圾還要抽煙,都多大歲數了,還覺得自己文藝青年呢?人家魯迅叼個煙鬥一代文豪,他呢?”
果然一下樓安霁就和父親打了個照面,前者好一陣擠眉弄眼,示意安家甯回家注意言辭表現,表個态,少抽煙!
出了樓道門,望望天,一如既往的将雨不雨,直到打開手機,安霁才知道今天已經是星期五……
這倒也不願安霁。放眼整個兒家裏,恐怕隻有平時教課,寒暑假還不閑着,要去做圖書管理員的何晏清還能分清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