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她,會踹他,會瞪他,還會罵一句“滾你丫的”。
現在的她,溫柔了,也蒼白了。
那個熱烈肆意的關家大姑娘被困于病床間,消耗在了病痛中。
如果可以,他情願她一直罵他、瞪他、踹他。
她可以不喜歡他,可以一直不喜歡他,若她能健康的話。
關曼菱有些疲憊,緩緩靠在了牆上。
“哎,牆上涼,”謝宇飛又一次下意識伸出手,“去那邊坐着吧。”
他的手停在半空,自覺有些冒昧,想縮回去,關曼菱卻搭住了他的手腕。
“可以扶我一下嗎?”
“當、當然。”
謝宇飛的腦袋有些空,呆愣愣地扶着關曼菱去到走廊裏的長椅旁。
瞧着冷冰冰的椅子,他脫下自己的呢大衣,疊好墊在椅子上,這才讓她坐下。
關曼菱看着疊放整齊的呢大衣,忽然想起來,幾年前,有一次謝宇飛跟她到了電影院,他也是這樣,用自己的外套給她當坐墊。
那次,她沒坐,甚至都沒看那場期待已久的電影。
她一直知道自己和謝宇飛是不一樣的。她父親也曾有一件呢大衣,是從她爺爺那兒繼承來的,平時舍不得穿,非得去喝喜酒才舍得拿出來。
那件衣服,去年春天的時候就被她爸爸賣掉了,給她換了三個月的藥費。
如今,面對隻有地點不同的場景,關曼菱抿了抿唇,輕聲說:“多好的衣服,别糟蹋了。”
謝宇飛卻不似那次那樣由着她來,他說:“天還涼,你不能受寒,要不我送你回病房?”
關曼菱不自覺地咬了下嘴唇,緩慢地坐了下去。
謝宇飛找護士要了個灌滿熱水的玻璃藥瓶,遞給她後才在長椅另一端坐下。
他倆之間隔着兩個人的位置。
關曼菱垂眸看着手裏的藥瓶,上邊貼着的标簽印有葡萄糖溶液字樣,裏邊的液體不知融入到誰的血液,殺死了什麽病毒。
“謝宇飛,謝謝你。”
良久,關曼菱又說了一遍這句話。
謝宇飛扯了扯嘴角:“不用謝我,我……挺對不起你丈夫的,他還好吧?”
“挺好的,沒什麽事。”關曼菱說,“念禾幫他找了個幫報社編輯謄寫稿子的活兒,他去交稿了。”
謝宇飛沒聽林念禾提過這事兒,“嗯”了一聲便不知道說什麽了。
關曼菱不自覺地用指甲摳着藥瓶上的标簽,那刺眼的白有些礙眼,看着就讓她覺得很疼。
她問:“念禾昨天訂婚,她一定很開心吧?”
“是,都挺開心的。”
“真好……我聽說現在回城放寬,許多知青都回城了,你也不必再去東北了吧?”
“沒,過幾天就走。”
“是因爲我的緣故?”
“不是,我去那邊複習。”
“以前在兵團的時候,總聽亞菲說十裏大隊很好,我有時都忍不住想去看看。”
“是,鄉親們的确很好。”
以前,謝宇飛和關曼菱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他說個不停,如今倒是調換過來了。
謝宇飛身體前傾,雙肘撐着膝蓋,手指交握,卻依舊冰冷。
他明明是來看關曼菱的,如今距離這麽近,他偏偏不敢側過頭看她一眼。
“你……高考加油,考個好大學。”
半晌,關曼菱大概也不知道要說什麽了,攏了攏衣服,撐着膝蓋緩緩站了起來。
謝宇飛明明沒看她,在她起身時,卻立即伸出手想要攙扶她。
關曼菱站穩了,沒靠他的力量。
她把藥瓶放下,拿起椅子上的呢大衣,撫平褶皺後雙手遞給他。
謝宇飛終于下定決心似的,借着接呢大衣的動作,順勢擡起頭看向她。
“謝謝,”她說,“對不起。”
謝宇飛緩緩搖頭,眼角微微泛紅。
他想說,不用道謝,更不必道歉。
喜歡她,是他不悔的一廂情願。
關曼菱把呢大衣交到他手中,嘴角的笑很燦爛。
恍惚間,謝宇飛覺得她不再是生病後憔悴的模樣,那個在陽光下燦爛英氣的姑娘似乎又回來了。
她朝他揮了揮手,說:“謝宇飛,你以後會遇到比我好許多的姑娘,她……也一定會很喜歡你,祝你幸福。”
謝宇飛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一如他從來都不知該如何挽留她。
他想說,不會了,她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姑娘,以後也不會有誰比得過她。
他想說,他無師自通學會了喜歡她,再不能喜歡上其他人。
他想說……
他想說的話很多很多。
但等他找回自己的聲音時,他的眼前隻剩下遠處那一抹快被軍大衣壓垮了的背影。
她轉過走廊,消失在他的視野。
他們沒說再見。
……
謝宇飛沒再去醫院。
他隻是在踏上北上的火車時,遠遠地朝醫院的方向,無聲地說了句“再見”。
……
謝宇飛是在溫姨給出回應前離開的,他嬉皮笑臉地說,小禾坑了那麽多外國人,一部電影而已,她可以搞定。
謝家巴不得他趕緊走,火速給他訂了一張卧鋪票。
他走之前,林念禾讓他寫了份電影上映事宜相關的委托書,然後便把兩大箱京城特産和他一起送上了火車。
巧的是,謝宇飛前腳剛走,後腳溫姨就給出了答複——《林場》可以上映。
謝宇飛但凡晚走一天,他就能自己簽署大兒子上映協議了。
如今發行的電影都是各地電影廠制作發行的,《林場》這部完全由個人拍攝制作的片子是個例,也因此涉及到了收入分成問題。
電影廠本意是用三千塊錢一次性買斷,林念禾乖乖地笑,然後堅決拒絕。
“溫姨,我知道您是爲了我們好才特地想出這樣的方式的,但我也不好讓您吃虧擔風險啊。”
林念禾一臉推心置腹爲你們好的表情:
“五分錢一張票,就算不計算任何成本,你們想回本也要有六萬人買票才行,謝宇飛一個新人導演,拍的又不是熱門題材,這太冒險了。”
“我覺得還是簽分成協議吧,多也好、少也罷,我們都擔着。”
溫姨感覺哪裏不對勁:“這個……不太好吧……”
“我們用電影廠的名義和渠道上映電影,本身已經很不好意思了,怎麽還能讓你們擔風險呢?”
林念禾握住溫姨的手,語氣無比鄭重:“電影院運營需要成本,給他們一半後,剩下的我們均分,如何?”
溫姨:“這個……也不是不行……”
但還是感覺哪裏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