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勁中今天早上六點半就到了機械廠,他昨晚輾轉反側,一夜未眠,滿腦子都是那個不到半米的小玩意兒。
他一會兒覺得老榮子出手一定沒問題,一會兒又覺得那東西看着就不靠譜,玉米可不是水稻或者麥子,哪有那麽容易用機器脫粒?
于是,他一大早就來了機械廠,心急如焚的等待着。
其間還有些哀怨——爲什麽食堂就不能準備一些玉米棒呢?不然他昨天晚上就能知道結果了呀!
常勁中在廠裏晃悠,心情焦急,他看什麽都不順眼,想挑刺又覺得是自己沒理,硬把話都咽了回去,全在心力憋着。
他晃悠了大半個鍾頭才看見榮志國叼着煙、騎着車,悠哉悠哉的往車間去。
“老榮子!”
常勁中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個箭步沖過去,按住了榮志國的自行車龍頭。
榮志國不耐煩的瞥着他:“怎麽着?又有什麽事兒?”
“唉!”常勁中先長歎口氣,然後便擰着眉頭問他,“老榮子,你說那個脫粒機到底能不能行?”
榮志國鄙夷的朝他吐出口煙,自信滿滿的說:“我幹的活兒,哪個出過岔子?”
“話是這麽說,但是、但是……”常勁中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索性直接說,“我昨天晚上琢磨了一宿,你說這小林是大院的姑娘,跟咱們是不一樣的,要是她非得弄出這個脫粒機不可,咱們這邊的壓力可太大了!”
榮志國翻了翻眼皮:“出息。”
“你别管我有沒有出息,你就說這事兒該怎麽辦吧!”常勁中按着他的龍頭不撒手,後悔得要命,“我昨天就應該找個借口把事兒推了,這不是自己找罪受麽……”
榮志國伸手就是一巴掌,把常勁中的手拍開了,他直接狠踩腳蹬子,繞過常勁中繼續往車間騎。
常勁中回過神來,小跑着跟上:“老榮子,你别着急走,咱研究研究該怎麽辦……”
“這有什麽可研究的?”榮志國斜睨着他,“車間的事兒你甭研究,回去研究研究你的廠長幹不下去了該去哪兒混吧。”
常勁中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榮志國沒再理會他,徑直走了。
常勁中看着他的背影,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
半晌,他的嘴角勾起苦笑。
說什麽擔心脫粒機的實驗結果……他擔心了一夜,想的不都是不能完成任務後該怎麽保住自己不受牽連麽?
他有點兒晃神,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膽小怕事、不敢擔一點兒風險和責任的。
是當上廠長之後才這樣的嗎?不,比這更早些,他從一個小鉗工升職當上車間主任那一刻起,他就怕死了有錯處落到他腦袋上。
那時候的他是怎麽做的呢?他因爲怕生産出問題,每天早上提前一個小時到車間,把所有的東西檢查好才敢開工,晚上也是最後一個走,把最後一盞燈親手關上才敢離開。
領導誇他工作認真負責,一路提拔。
他們都不知道,他隻是害怕車間出任何問題,他怕風險,更怕負責任。
其實昨天黃部長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刻意爲難林念禾讓她一個小時内趕到機械廠,又何嘗不是因爲想要擺脫麻煩、不想擔責任和風險呢。
隻是……那張圖紙畫得太好了,使他在看到圖紙的那一刻忘記了自己是廠長,他好像又回到了二十來歲的時候,回到了他還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鉗工的時候。
常勁中站在原地,咧了咧嘴,看着榮志國的背影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話說得忒輕巧……哪那麽容易就放下了?”
常勁中站在原地,恍惚間感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時候的他和榮志國都還沒有自行車,每天腿兒着上下班,他們總有幹不完的活兒,總抱怨着這煩死人的工作……可那時候,他挺開心的,出了事有師父兜着,他們雖然挨罵,但什麽都不怕。
現在沒人罵他了,也沒人替他平事兒了。
他……
“常叔叔,吃了沒?”
清脆的女聲在身後響起,常勁中如夢初醒,回頭就看到了蘇昀承和林念禾。
林念禾的手裏還拿着一小包芝麻糖,她朝他伸出手裏的紙包,笑呵呵的說:“常叔叔,吃塊糖。”
常勁中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還真伸出手拿了一小塊芝麻糖放在嘴裏。
“我的一個學生說,吃些甜的就不難過了。”
常勁中渾身一震,下意識摸了下臉,一片冰涼濕潤。
他老臉泛紅,别扭的解釋:“我歲數大了,吹點兒風就掉眼淚。”
林念禾順着他的話,關切的囑咐道:“那您一定得記得多用眼藥水,可以緩解的。”
“好、好……”
芝麻的香和糖的甜混雜在口齒間,像極了他們以前湊上半年的糖票去買的芝麻糖,也是差不多的一包,回來了幾個小夥子分着吃,還有的窮大方,自己饞的要死還分給廠裏的姑娘……
他快二十年沒吃過芝麻糖了。
常勁中嚼着糖,突然很懷念當初那段沒心沒肺的日子。
林念禾當然不知道他到底在緬懷什麽,不過她瞥見了她新收的師父的背影。
所以,常叔叔可能是被師父無差别攻擊了吧。
小林同志很有做人徒弟就要給師父平事兒的自覺,她把手裏剩下的小半包芝麻糖塞給常勁中,說道:“常叔叔,您這麽早就來廠子,一定沒吃飯吧,先吃兩塊糖墊墊,别低血糖了。”
常勁中拿着紙袋,竟然不急着去問林念禾結果了。
他不急,林念禾急呀。
她能在京城逗留的時間不多,必須得盡快把這件事做完,還得爲日後鋪一鋪路。
于是她直接把結果告訴給了常勁中:“常叔叔,昨晚我們回去後做過實驗了,成功脫粒。”
常勁中:“啊……啊?”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林念禾,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念禾肯定的點了點頭:“我們帶了些玉米棒過來,您可以自己再試一下。”
常勁中:“……!”
他擔心了一夜、憂郁了一早上,結果卻是這麽好?
他愣愣地看着林念禾,嘴角苦笑更濃。
原來,責任也沒那麽可怕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