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爺是在當晚病倒的。
他的心裏壓了太多事,之前撐得住,或許是因爲記挂着外邊的牛娃,或許是因爲想要再看看這個他從小帶大的孩子一眼。
他今天看到了,看到他學習很好,看到他吃穿無憂,看到他比在自己身邊時強一百倍……強撐着的那口氣散了,身體就承受不住了。
混沌間,他的腦袋裏一直有兩道聲音在吵鬧,一道嚷着說就這樣閉眼吧,他死了,就不會給牛娃添累贅;另一道聲音清脆柔軟,她說,您得好好活着,牛娃還等着您呢。
兩道聲音像打擂台似的互不相讓,吵得他頭疼欲裂。
疼痛或許能讓人思緒清明,他疼着、痛着,想起來很多很多事。
他想起來第一次見到牛娃的時候,小小的一個娃兒,臉都凍青了,貓兒似的哭都哭不出動靜;他想起來他抱着牛娃挨家挨戶讨奶喝,牛娃小時候很省心,沒有奶也沒有米面的時候喝玉米糊糊也行,從來不挑嘴;他想起來那天牛娃硬塞到他嘴裏的餃子,想起來小崽子那一張張一百分的考卷,想起來他哭着喊爺爺,想起來他還有那麽長、那麽長的路沒走……
他舍不得呀!
他是貪心的,他還想再多看牛娃幾眼,他想看他長大,想看他上北大,想看他結婚、生子……小崽子沒有爹娘,以後靠自己得多累啊……哦對,萬一過兩年林知青回城了,牛娃不又是自己一個人了麽……還有啊,孩子學習好要上大學,念大學肯定貴,他留的那點兒錢也不夠啊……
他或許還能幫他一把,做飯燒火也好、帶孩子洗尿布也好……小崽子不能沒個能靠着的人呐!
牛大爺猛地睜開眼,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氣,他的眼底一片猩紅,瞪着黑黢黢的牆,嘶啞着聲音喊出了一聲“救命”。
同個牢房的獄友被驚動了,獄警被叫來了,後來,大夫也來了……
牛大爺生病的事原本是傳不到十裏大隊的,對于監獄來說,這隻是一個犯人生點病的小事而已,沒必要也沒理由向别處彙報。
所以當第二天早上,蘇昀承打電話去問牛大爺的情況時,監獄長疑惑了很久。
疑惑歸疑惑,監獄長還是很快叫人去瞧瞧牛大爺,得到的答案是,人燒了一宿,打了慶大黴素,這會兒退燒了。
蘇昀承挂斷電話,回頭問林念禾:“要帶牛娃過去嗎?”
林念禾咬着下唇,心中天人交戰。
她昨天就覺得牛大爺的狀态不對勁,與身體上的病痛無關,她是覺得一直吊着牛大爺命的那根線斷了,所以她才特意說了那句話,就怕牛大爺想不開尋死。
要帶牛娃過去看看他嗎?
老人家大概是不願意讓孩子去監獄的。
林念禾想了又想,說:“我去看看他吧。”
“我與你一起。”
趁着村小午休的時候,蘇昀承帶林念禾去了一趟監獄。
牛大爺已經退燒了,但身上疼得厲害,還起不來炕。他穿着棉襖裹着被子,看到林念禾很是驚訝:“林、林知青?”
“您還好吧?”林念禾把一包紅糖和兩瓶黃桃罐頭放到他的枕邊,自顧自的說,“今天早上我們往監獄這邊打了電話,才知道您病了。”
“老了,不中用了。”牛大爺掙紮着想坐起來,卻被林念禾按住了肩膀。
“您躺着,别着涼了。”林念禾說,“我沒告訴牛娃您病了的事,但是昨天我答應了他,以後盡量每個月都讓你們見一面。”
牛大爺眸光微亮:“對對、别告訴他,千萬别告訴他,我就是感冒了,啥事沒有。”
頓了頓,他又說:“見面啥的……還是少見的好,我這……别耽誤他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眸光又黯淡了幾分。
“我剛才問過了,您和牛娃沒有血緣關系,您的事影響不到他。”
林念禾撒了個小謊。
不過這事還真的影響不到牛娃,當初牛大爺帶牛娃回家可沒辦什麽收養手續,他不懂得這些,那時候九裏大隊管事的還是王偉,他更不懂,就在牛娃五歲開始打豬草的時候往記分冊上添了個名字,什麽正經手續都沒辦。
還是吳校長決定收養牛娃的時候才給他辦的手續和正式戶口。從這方面來說,牛娃和牛大爺沒有任何關系,自然也不會受到他的影響。
林念禾沒把這些事告訴牛大爺,以免老人家以爲自己和牛娃連一絲關系都沒了,在他本就脆弱的心窩裏傷上加傷。
牛大爺一聽林念禾這麽說,情緒不免有些激動:“林知青,你可别騙我,真、真的嗎?”
“真的,我問清楚了的。”林念禾點點頭,“您就放心吧,好好養身體,好好表現,争取早點兒放出去。”
“嗯、嗯!”
牛大爺的眼睛很亮,似乎又看到了未來的希望。
林念禾陪着他說了幾句話,臨走前說:“下回我帶牛娃到鎮上拍兩張照片,給您送來。”
“林知青!”
牛大爺掙紮着坐了起來。
他看着林念禾,眼眶通紅。
他顫抖着擡起手,雙手握在一起朝作揖:“謝、謝謝你……”
林念禾朝他淺淺一笑,沒再說什麽,轉身走了。
牛大爺看着林念禾離去的方向,直至再看不到她人了,這才抹了把臉上的淚水,把一邊早放涼了的窩頭拿起來,用力往自己嘴裏塞。
離開監獄時,林念禾輕舒了口氣,說:“他應該能活下去。”
蘇昀承把她的帽子壓了壓,瞥了眼醞釀着大雪的天,說道:“先回去吧,要下雪了。”
蘇昀承就像天氣預報似的,他倆剛到十裏大隊,雪就落下來了。
林念禾看他的眼神很複雜。
他的這種預判天氣的能力,讓她很有把他捐給氣象台的沖動呀!
有他在,估計天氣預報能靠譜許多,最起碼不會出現雨都落下來了天氣預報還死犟着說今天是大晴天的現象。
蘇昀承被她看得很不自在:“怎麽了嗎?”
林念禾脫口而出:“想把你捐給國家。”
蘇昀承:“……?”
一個人還能捐兩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