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對不起，打擾了。”
宋詞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他知道自己的出現，勾起了白荷香母親很不好的回憶。
白荷香的母親叫于桂芬，雖然她離婚多年，但是白荷香依舊随父姓，這其實能說明很多問題。
不過不管如何，于桂芬現在獨身一人，無依無靠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王海洋造的孽。
于桂芬盯着宋詞仔細打量。
宋詞比過去成熟了許多，也穩重了許多，高大而又帥氣，如果女兒還活着，應該嫁一個像這樣的男人，有屬于他們的孩子，有個幸福的家。
最後隻能無奈歎息一聲。
“你走吧，這裏不歡迎你。”
說着轉身就要往屋内走去。
宋詞知道于桂芬不想見自己，隻能轉頭看向躲在自己身後，低着頭，縮着肩，努力隐藏自己的白荷香。
“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可就走了。”宋詞道。
“我……我……”
白荷香很是怯懦，她太天真了，以爲自己死了，所有的事情就可以一了百了。
但等她死後才知道，她想得太簡單了，她的死從來就不是她一個人的事。
她的死，影響到了很多人，王海洋那個王八蛋就不用說了。
影響最大的，還是她的母親和她的外婆，不隻是因爲失去親人的悲痛，還有鄉間鄰裏之間的閑言碎語。
未婚先孕，水性楊花，有其女必有其母等等，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刀，紮在她母親的心裏，性格好強的母親，差點因爲這件事和她一樣選擇自殺，最終逃離了家鄉，找了個無人認識的地方生活。
除此之外，還有一直對他很好的班主任，因爲受到她的牽連，最終被學校辭退。
班主任有妻子也有孩子，原本靠着班主任的工資，生活得還不錯，可是因爲沒了工作，隻能外出打工，幹一些體力活。
所以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本來轉身想要回屋的于桂芬大概聽到宋詞的話，有些疑惑地轉過頭來。
然後就見宋詞從身後拽出一個人來。
她這才發現，原來宋詞不是一個人來的。
可等她目光看向那位被宋詞從身後拉出的姑娘的時候，整個人愣住了，然後緩緩擡起手，揉了揉眼睛。
白荷香雙手是食指互絞，低着頭，滿是不安地叫了一聲。
“媽。”
于桂芬再次揉了揉眼睛，緩緩走上前，仔細打量着白荷香，神色慢慢變得激動起來，嘴角顫抖，想要說些什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緩緩擡起手，捧起白荷香的臉頰，仔細摩挲着，仔仔細細打量着。
“小香啊……”
于桂芬的聲音仿佛是從嗓子眼裏硬擠出來的一般，顯得極爲生硬。
因爲她很多年沒叫這個名字了。
“媽~”白荷香此時也終于忘記了害怕，眼角噙着淚花，再次叫了一聲。
“伱回來啦。”于桂芬道。
這次，她的聲音順暢了許多。
“嗯，媽，我想吃你做的雞蛋面。”白荷香哽咽着道。
“好，好……我們回家，媽給你做。”
說着，她拉起白荷香的手，就往屋内走，然後直接樓上去了，丢下偌大一個超市不管也不顧。
“呃……”
也不怕東西被偷嗎？
宋詞看了看，見在櫃台旁邊靠着一個折疊凳，于是拿過來展開，在靠近櫃台的位置坐下。
他隻能幫忙照看一下了，還能怎麽辦。
——
于桂芬的店鋪，上下兩層，樓上是住家，樓下是門面。
當然，這房子并不是于桂芳買的，而是租的，當年女兒的死亡賠償款，還不夠買一套房子，當然現在就更不可能了，聽起來甚是諷刺，明明給人住的房子，卻比人命還要貴。
白荷香乖巧地随着母親來到樓上，于桂芬這才再次回過頭來，仔細打量白荷香。
白荷香滿臉忐忑地站在原地。
“媽。”
“我在做夢對不對？”
白荷香搖了搖頭。
可是于桂芬卻好似沒看見一樣，而是道：“這次做的夢跟以往不一樣，跟真的一樣，真希望這個夢能長一點。”
“媽，對不起。”
很顯然，于桂芬不是第一次做夢夢見她，所以還以爲這次又是一個夢。
“現在知道對不起啦，你看你都幹的些什麽事，都怪我，我沒教育好你……”于桂芬滿臉的懊悔之色。
“媽，都是我的錯，怎麽能怪你呢，都是我的錯……”
她現在有點後悔了，後悔爲什麽要任性，今天去了那麽多地方，浪費了那麽多的時間，她應該早點來見母親的。
當然，如果第二次機會，她恐怕還會作出相同的選擇，她之所以不願意早點回來，是因爲她害怕，害怕受到母親的責罵，害怕看到母親失望的模樣。
她也隻是普通人，跟所有犯錯的孩子一樣。
“我的寶啊，你怎麽這麽不愛惜自己，你怎麽舍得你外婆和我的呀，你真是狠心啊……”于桂芳摟着女兒，淚如雨下。
“哇……媽……對不起……對不起……”白荷香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都發洩出來。
見女兒哭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于桂芳反而不哭了，摟着她，一邊幫她擦着眼淚，一邊安慰道：“不哭了，媽沒怪你，沒怪你……唉……”
深深地歎息一聲，怎麽能不怪呢，可是怪有什麽用。
不過她很是疑惑，這個夢感覺好真實，實在是太真實了呢，一直就這樣下去，不要醒來就好。
“哇……哇……媽，我想吃你做的雞蛋面……哇哇……”
看着白荷香一邊哭着，還一邊要吃的，于桂芬忽然笑了起來。
她想起白荷香小的時候，從小就是個哭包，但也很好哄，不管受了什麽委屈，給口吃的，就不哭了。
看着眼前的女兒，她仿佛又看到她小時候。
那時候她小小的，紮着個小辮，成天跟在她屁股後面，粘着她，問東問西，好煩人的，即使兇她，她生一會悶氣，就又粘上來，媽媽，媽媽地叫着她……
媽媽，你看，你看這朵花好多葉子……
媽媽，我好不好看，你是不是最愛我……
媽媽，等我長大了，我要掙好多好多錢，給你買好多好多糖果……
媽媽，你淌了好多汗，你好熱好辛苦呀……
媽媽，小店裏的阿婆就好快活，她躺在椅子上，吹着風扇，還有好多好多零食……
媽媽，等我長大了，我也給你開個小店，賣好多東西，讓你也躺在椅子上吹風扇，睡大覺……
……
可不知道什麽時候，她不願意粘着她了。
說多了就嫌她煩。
你不懂……
說了你也不知道……
你煩不煩……
……
看着眼前哭成淚人的女兒，于桂芬既難過又心疼。
伸手溫柔地幫女兒捋了捋額前的劉海，柔聲道：“小的時候，總希望你快點長大，可等長大了，卻又覺得你還是小的時候好……人呢，真是奇怪……”
“媽媽……”
“好了，不哭了，媽媽去給你做雞蛋面。”
于桂芬松開懷抱中的女兒，拉着她向廚房走去。
她不傻，也不瘋，此時她已經察覺到，自己應該不是在做夢，女兒好像是真的回來了，雖然她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她怕轉眼女兒又不見了，所以才會一直拉着她不願意松手。
“下面條的時候，要等水燒開了，鹽不要急着放進鍋裏，面條先煮一會再放，這樣面容易煮透，雞蛋下鍋的時候，容易粘鍋底，用筷子劃拉一下，不要劃拉雞蛋，容易劃拉散，劃拉面條就行……”
于桂芳嘴上唠叨個不停，手上的動作卻一點也不慢。
白荷香站在一旁靜靜地聽着，以前覺得她唠叨，現在卻感覺無比地親切。
“你不喜歡溏心蛋，所以面煮好了，在鍋裏悶一會，這樣蛋黃就會熟透了……”
于桂芬說着，啪嗒關掉了燃氣竈的火。
這聲也如同關掉了她的聲音，廚房裏安靜下來。
于桂芬背對着白荷香，靜靜地站着，似乎在等她給自己一個解釋。
“前些日子，我在宋家莊，遇到了宋詞……就是樓下那個，你還記得他不？王海洋的那個朋友……”
白荷香把自己的事情，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于桂芬背對着她，默默聽着，似乎沒多大的反應，但微微顫抖的雙肩，卻出賣了她。
“媽~”
白荷香忐忑地叫了一聲。
“面好了，能吃了。”
于桂芳掀開鍋蓋，煙霧升騰，遮住了她的面容。
她一邊盛面，一邊道：“樓下的那小子也沒吃吧，你去給他送一碗，蛋就不給他吃了，現在雞蛋很貴的呢……”
“哦~”
白荷香乖巧地應了一聲，接過于桂芬遞過來的碗。
“小心燙。”
于桂芬小心提醒。
“嗯。”白荷香再次應了一聲的同時，偷偷看向母親。
可是母親低垂着眼簾，似乎不想看她。
不過她臉頰上滿是淚痕。
“去吧。”
見女兒接過碗，于桂芬小聲道。
白荷香端着碗，走向廚房，等到了樓梯口，忍不住回頭望去，卻見母親不知什麽時候從廚房出來，站在門口，正看着她。
見她回頭，她道：“快點送去回來，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好。”
白荷香答應了一聲，趕忙向樓下走去。
“慢點。”于桂芬下意識地提醒道。
等女兒徹底不見了蹤影，她這才抹着眼淚，無聲地痛哭起來。
“還有我的？”宋詞有些意外。
“我媽還在生你的氣，所以雞蛋就不給你了，隻有一碗面。”白荷香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有面就行，我嘗嘗味道，看看你一直惦記着的雞蛋面有多好吃。”宋詞也不客氣，直接伸手接了過去。
白荷香沒有立即上去，等宋詞嘗了一口後問道：“怎麽樣？好吃吧？”
等宋詞點了點頭，她這才急匆匆地返回了樓上。
等上了樓，才發現于桂芬已經盛好了面，正坐在桌前等着她。
見她上來，悄悄地松了口氣。
“快點坐下來吃吧，面馬上要坨了。”
“好。”白荷香乖乖地在于桂芬的對面坐了下來，拿起筷子吃起了面。
“不知道今天你回來，我也沒燒什麽菜，這鹹菜是媽媽自己腌的，你嘗嘗味道……”于桂芬看着吹着面，大口吃着的女兒，滿目慈祥。
“嗯，媽，你也吃。”
白荷香有點不敢擡頭，她害怕從母親的眼中看到對她的失望。
“嗯，我吃，我也吃……”
于桂芬挑起碗中的一根面條，但卻沒什麽胃口。
這時她看向白荷香腕上的護符道：“就是這個小東西，讓你有了身體啊？”
“嗯，是不是很神奇？”
白荷香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甚至取下護符放在桌上，消失在了于桂芬的面前幾秒鍾。
當然，這樣做，也是爲了證明自己并沒有說假話，畢竟她身上所發生的事，太過匪夷所思。
“那你有沒有見到你外婆啊，她還好吧？”于桂芬問道。
“嗯，見到過，外婆……外婆很好，不過她時間到了呢，回歸了靈魂之海……”白荷香又大概跟她解釋了一下人死後的情況。
“要是這玩意，能讓你身體時間長些就好咧，不行，我去求求小宋，他……他……”
“媽，不行的，這東西不能用，使用多了，會對靈魂造成傷害。”白荷香解釋道。
“唉~”于桂芬深深歎息一聲。
然後低聲道：“吃面吧，面涼了。”
兩人都吃得很慢，但是總有吃完的時候，眼看着面快要吃完，白荷香又叫了一聲。
“媽……”
她沒繼續說話，但是于桂芬卻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哽咽地問道：“你是要走了嗎？”
“嗯。”
“以後還會回來嗎？”
白荷香搖了搖頭，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撲簌地落入面湯裏。
于桂芳隔着桌子，伸手撫摸她的臉頰，幫她抹去臉上的眼淚。
“小香不哭了，媽不怪你了，人哪有不做錯事的，再說，媽很快就去找你了……”
白荷香聞言被吓了一跳，趕忙道：“媽，你可千萬别做傻事，你要是爲了我想不開，我會罪孽深重，回歸靈魂之海後，會下地獄的……”
當然，她後半句是瞎扯的，故意吓唬于桂芳，讓她不要做傻事。
“不會的，我是說我年紀大了，沒多少年好活了。”
“不會的，媽還會活很長時間的。”
“說什麽傻話，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再說，活那麽長時間，又有什麽意思呢？”于桂芬的話語之中，滿是惆怅。
沒等白荷香繼續說話，于桂芬起身，拉起她的手道：“我們去樓下找小宋。”
“媽……”
白荷香以爲于桂芳想要去求求宋詞，有心想要阻止，可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于是隻能随着白荷香來到樓下。
“小宋，謝謝你，我給你磕頭。”于桂芬一見到宋詞，就要跪下給他磕頭。
宋詞哪裏能讓她磕下去，趕忙攔住她。
可是于桂芬非要磕，兩人拉扯之間，就見站在一旁的白荷香忽道：“媽……”
于桂芬回頭望去，就見她目含淚花地道：“我要走了。”
“小香。”
于桂芳驚慌地伸手要去拉她，可卻拉了個空，就見女兒的身體如同褪色的水墨畫，正在變淡。
“媽媽，再見。”
“宋詞，謝謝。”
最後，她面帶微笑地消失在兩人面前，隻剩下這兩句話還在空中回蕩。
“小香……”
于桂芬臉上的淚水，止不住地順着臉頰而下。
宋詞歎息一聲，走過去彎腰撿起白荷香落下的護身符。
“小宋……宋大師，您……您說，我還能再見到小香嗎？”
宋詞選擇沉默沒有回答，因爲白荷香直接回歸了靈魂之海，他也沒有辦法。
“那下輩子，她能投胎一個好人家嗎？”于桂芬再次問道。
她顫抖着聲音，滿臉期待地看着宋詞。
她希望宋詞能給她一個确切的回答，哪怕騙她也好。
宋詞看向手上的護符，雙手合十，許下一個願望。
然後把它遞給于桂芬道：“我爲你許下一個願望，如果白荷香重入輪回，那麽你們會有再見的緣分，你戴上它，如果哪一天遇見一個跟你說，你像她媽媽的孩子，那就是你的女兒。”
“謝謝，謝謝……”
于桂芬含淚地接了過去。
——
八年後。
于桂芬已經六十二，顯得更加蒼老。
她依舊開着她的超市，不過早已不賣水果，改賣一些炒貨，生意依舊不溫不火，勉強生活。
這天忽然從店外闖進來一個小女孩。
她穿着背帶褲，紮着兩個小辮，胖乎乎的手腕上還各戴一隻金手镯，看起來家庭條件很好的樣子。
她仰着頭，好奇地看着于桂芬。
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女兒小時候的模樣。
“你是哪家的小孩？你的爸爸媽媽呢？”
小女孩指了指店外，隻見一位年輕的女人，正低頭看着攤位上的炒貨。
“奶奶，你好像我媽媽。”
于桂芬愣了一下，眼角噙着淚花，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你也很像我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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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