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厮殺持續得最慘烈的戰役,往往都是敵我雙方勢均力敵的戰役。
或者至少每一方都自覺自己有機會,優勢在我,這才會不斷往牌桌上下注,輸紅了眼都不收手。
而此時此刻的鄭根,顯然就是這種情況。
如果一開始沒有期待,沒有心理預期,那麽恐怕剛才看到鄭成功的艦隊炮火居然如此之猛時,他就該直接風緊扯呼,選擇收手了。
但是,他堅信鄭成功是強弩之末,從緬甸返航時接近彈盡糧絕、急需回廣州補給,眼前的炮火隻是暫時的虛張聲勢,沒有後勁。
要是不趁這次鄭成功病要他命,讓鄭成功回廣州泉水回滿血藍再出兩件神裝後再打,那就更不可能了。
于是,海戰也就自然而然進入了拳拳到肉,炮炮穿甲的純粹對轟。一群群的越南主力炮艦,瘋狂兇狠地逼搶上去,跟鄭成功毫無花哨地交換着炮彈。
70斤重的大鐵球,把越南主力炮艦砸穿一個又一個貫穿傷,不斷出現進水,最後偶爾出現火藥庫被貫穿殉爆。
在風帆戰艦時代,因爲船體是木殼的,自重太輕,所以其實哪怕水線被擊穿進水,也很少沉船,除非是穿的洞太多,儲備浮力徹底耗盡。
而導緻戰船直接爆炸沉沒的主要原因,基本上都是彈藥庫殉爆。可以說十艘沉船裏六七艘都是彈藥庫爆炸,還有兩三艘是大火燒毀全艦,隻有一艘是貫穿傷直接進水沉沒。
此時此刻,越南海軍和大明海軍炮炮貼臉的對轟,也是如此。一炷香,一刻鍾,小半個時辰,随着對轟的持續,陸續出現了好幾艘彈藥庫爆炸而沉沒的越南炮艦,還有幾條滿船大火如死魚般漂在海上随波逐流。
光是鄭成功的旗艦,就引爆火藥庫炮沉了一艘三層炮甲闆的馬尼拉型重蓋,還有兩艘重型卡拉克炮艦。導緻一艘蓋倫炮艦穿洞起火重創,兩艘穿洞、斷桅,暫時失去戰鬥力。
從這個角度來說,鄭成功的旗艦本身,就直接取得了三殺三助攻,交換比達到了六倍,關鍵是自身雖然也有木闆裝甲被穿洞,但除了桅杆和風帆一定程度上受損外,并沒有任何緻命傷。
“王爺真是高瞻遠矚,沈家對海戰的理解,不亞于我們鄭家呐。他當初居然就判斷出,重型炮艦之間的對轟,主要造成擊沉的原因,就是火藥庫殉爆。
這才在我大明設計戰列艦時,強調要加裝指揮艙和火藥艙的防護裝甲,現在看來,這一點點鋼闆用料,簡直是神來之筆。”
鄭成功本人坐在旗艦上,躲在艦隊司令室裏,聽着耳邊的炮聲和屬下彙報的戰果,也是不由發自肺腑地感慨。
大明擁有朱樹人這個穿越者,當然也就深谙風帆戰艦時代那幾個最衆所周知的經驗教訓。
在後世,但凡稍微有點軍迷屬性的人,都知道風帆戰列艦沉因絕大多數是火藥殉爆。
但這些經驗,在現實世界中,卻需要三次英荷戰争的總結,乃至後來拿破侖戰争的總結,才徹底成爲共識,那都是鮮血換來的教訓。
大明可以直接抄答案,在設計戰列艦時,就重點防護,在其中兩類個别艙室加鋼闆,這在實心鐵球炮彈的時代,等于就直接無敵了。
畢竟一直到1860年代,另一個時空米國南北内戰的時候,加裝鋼闆的戰艦之間,用實心鐵彈對轟,都是互相刮痧無法貫穿的。
1863年3月9日的漢普頓錨地之戰,南方邦聯的“弗吉尼亞号”和北方聯邦的“莫尼特号”就是互相貼臉刮痧了整整一天,最後互相都隻實現了零擊穿。
此時此刻,鄭成功的旗艦,也是這種絕對防禦的典範。雖然炮甲闆那幾層的船舷木闆,确實扛不住三十斤鐵彈兩百步内的貼臉轟,被打出了好幾個洞,但這些洞完全不影響航行,全都是水線以上的,也就死傷點水兵,炸壞幾門大炮。
越南人再堅持刮痧下去,也隻是單方面被屠戮罷了。
而随着炮戰不斷持續,半個時辰,一個時辰,越南人終于先後絕望地确認了兩個事實:
首先,鄭成功的戰列艦,防禦力遠超他們的想象,怎麽轟都不會失去戰鬥力,最多隻是火力變弱一些,桅杆風帆受點損。
其次,他們一直賭的“鄭成功缺乏彈藥,嚣張隻是一時的,火藥打光後就歇菜了”也沒有發生,而且看起來遙遙無期。
更要命的是,随着交戰距離如此之近,雙方有機會都會用木筒喇叭大喊打擊對方的士氣。而就算海上炮聲風浪聲大作,喊得多了,也總有被敵人聽到的。
鄭成功讓屬下拼命宣揚“鄭柞狗賊你中了我家國公的計了,馬六甲的荷蘭人已經被我大明懾服,老子的彈藥就是荷蘭人賣給我們的!你們想挨多少挨多少!”
随着這條消息越擴散越廣,越南人終于徹底繃不住了。
而鄭成功敏銳地識别到越南海軍的動搖後,也果斷做出了進一步牆倒衆人推、分化瓦解的嘗試。
“暫時牽制住鄭柞的船隊,然後集中火力對左翼阮福瀕勢力的炮艦,給我追着轟!再配合喊話!讓他知道敢趟這個渾水就是死!”
鄭成功戰前就做過功課,直到越南人内部兩朝四姓勢力範圍複雜。面對北方強明時,“越南魏帝”和“越南大魏吳王”或許會暫時同仇敵忾,但真到了生死關頭,肯定還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
于是乎,在士氣崩盤的臨界點上,鄭成功追着阮福瀕的艦隊一陣集中猛轟,阮福瀕艦隊終于如同關原之戰的小早川秀秋一樣,選擇了腳底抹油退出戰場,狂奔逃竄,連殘餘炮艦和廣船出現了脫節都顧不上了。
打跑了阮福瀕後,鄭成功壓力大減,再調轉炮口專門對付鄭根,就愈發摧枯拉朽了,簡直是牆倒衆人推。
最終,慘烈的炮戰從上午一直持續到下午,随着鄭根親自乘坐的那艘三層炮甲闆馬尼拉型重蓋,被鄭成功艦隊貼臉圍毆炮沉,這場越南海軍的覆滅之戰,終于進入了尾聲。
明軍追亡逐北,大殺四方,驅趕着剩下來不及逃的廣船縱橫切割,把越南人的陣型打得支離破碎。
順華府外海的洋面上,血迹船骸殘屍破帆四處零落,大大小小沉船焚船總數竟不下百艘。
……
“順化大捷!越南醜類不自量力,居然膽敢截擊返航途中的鄭國公,被鄭國公順手滅之,誅越南水師主帥鄭根!焚沉敵艦百艘!殺敵逾萬!”
順化海戰的消息,随着鄭成功的順利返航,當然以飛快的速度立刻傳回了廣州。
而消息送到的時候,連南巡中的皇帝朱慈煜本人,都直接被震驚了。
因爲當時他還做好了出城到南海碼頭、迎接鄭成功遠征緬甸凱旋歸來,然後勉勵勞軍,鼓舞将士們再接再厲,補給恢複好狀态,就繼續爲大明賣命,跟越南人死磕。
結果,爲了緬甸之勝備下的勞軍酒肉果品都還沒開吃呢,直接又疊加了第二道捷報,這豈能不讓廣州君臣瞠目結舌?
這就好比原本說得好好的,你先回泉水回個血回個藍,再出兩件神裝再出去一波。結果回城卷讀完一看,好家夥——又多背了五殺的人頭在身上。
兩個月前還在爲派出去越南近海威懾的巡邏分艦隊受挫而自責郁悶的朱慈煜,這一下子就打上了強心針。多虧鄭叔幫他救場,這番南巡結束後,回去也不用擔心被父王教育了。
朱慈煜帶着護駕親軍和勞軍酒肉财物,急吼吼來到碼頭,鄭成功一下船他就親自給鄭叔斟酒。
顧炎武等人也在一旁,給其他将領斟酒。
除了酒肉果品之外,廣州富商們還特地煮了幾百大鍋涼茶,給熱帶遠征歸來的将士們消消熱氣。畢竟眼下已經是農曆七月份了,這酷暑和熱病可不是鬧着玩的。
“鄭叔真是我大明的擎天巨擘、定海神針,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此之謂也。有鄭叔在,何愁南海諸賊不滅。”
“陛下過譽了,臣當年不過跟随攝政王,鞍前馬後習學得海戰精髓,與天賦融會貫通,才有今日僥幸。
都是我大明天威所緻,能懾服馬六甲、巴達維亞等地紅夷,讓他們因愧疚于此前賣軍艦給越南,此番不得不主動出售彈藥補給給我軍,臣才得以彈藥充足地于歸程中擊潰攔截之敵艦隊。”
鄭成功謙虛了一番,也由此讓皇帝和廣州群臣知道了此戰内幕。
朱慈煜雖然解開了心中疑惑,但仍然忍不住感慨:“雖如此,鄭叔能料敵先機,想到越南人可能半途截擊,從而預做準備,也算得上是知己知彼,兵家聖手了。”
當日大宴犒賞不提,軍隊回港後歇息補給多日,把戰損的戰艦也拉進船廠修繕。
七月份剩下這幾天,朝廷也不急着擴大刀兵,時間轉眼進入八月,又稍稍涼快了一兩分,輕傷員們也都養得差不多了。
重傷員和受損戰艦肯定沒法參加下一階段作戰,所以也不需要用到他們。
朱慈煜等鄭成功恢複好狀态,才懇切地跟他讨論軍機,看什麽時候适合對越南陸地用兵,讨論時自然也會帶上顧炎武,負責商讨對敵人的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
鄭成功表示越南海軍殘部也已不多,他完全可以維持住從廣西到越南國都清化(今河内附近,但比河内更靠近紅河入海口)的海上補給線,甚至可以運載少量陸軍直接發起登陸作戰。
隻不過,經過磋商之後,大家覺得陸軍也沒必要全部登陸,畢竟多費事。因爲如今越南邊境上最險要的山區,諒山、高平二府還在安南宣慰使莫敬宇的手上,大明有分兵幫助他守城。
而隻要翻過諒山、高平,再陸路進入紅河河谷其實是不難的。難的隻是補給物資翻山運輸麻煩,而士兵光靠兩條腿走路入越很輕松。
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經過核計後,考慮到李定國目前還在緬甸新占領區維持秩序,朝廷就讓當年跟李定國一樣同爲降将的孫可望,支援莫敬宇,從高平陸路進攻清化。
而鄭成功率領艦隊和運輸船隊,護送劉文秀在紅河河口登陸,并且逆流而上,切割穿插跟孫可望會師,後續通過海路給孫可望補充糧食藥品彈藥。
如此一來,越南人此前心心念念籌備的“切斷紅河上遊航運能力”措施,也就徹底化爲了泡影,因爲明軍根本不需要從雲南經紅河上遊運物資入越——
說句題外話,大明如今的海路補給條件,事實上甚至都已經比後世1970年代末都好了。
現如今,鄭成功的海軍徹底碾壓越南人買的葡萄牙荷蘭萬國貨,這是前所未有的巨大利好形勢了,陸軍再不抓住那簡直就愧對祖宗。
……
後續的對越軍事行動,也就徹底進入了垃圾時間。
大明分化瓦解,登陸和直接進攻并用,摧枯拉朽把鄭柞的主力部隊分批殲滅,越軍死傷被俘不下一二十萬衆。鄭柞的傾國之兵,幾乎都被摧毀。
而大明方面付出的代價并不高,因爲有莫敬宇這個地頭蛇幫着當越奸打先鋒抗傷害。後續還會幫着大明維持治理,彈壓越南的民間抵抗。
而大明方面許諾的條件是,收回此前莫敬宇的高平、諒山二府這些山區險要窮地,給他換到無險可守的平原肥沃之地、越南故都清化,把清化府作爲莫敬宇的新地盤,并且允許他作爲宣慰司世襲幾代,
至于将來要不要改土歸流,那就不好說了。但至少莫敬宇本人和他兒孫兩代,應該還可以作爲大明的棋子,有充分的利用價值。
而南越的阮福瀕,最終因爲大明暫時沒精力消化那麽多新地盤,暫時被顧炎武遣使懾服,接受了大明名義上的冊封,不再堅持黎朝正朔,還願意幫助大明夾擊鄭柞,換取大明不對他動手、承認他在南方的統治。
畢竟在大明的考量裏,北越的紅河平原地區,自古就是華夏領土,漢朝的交趾郡是設到這裏的,唐朝也有控制。是後來五代十國後,宋朝的趙家廢物丢掉的,所以如今大明拿回來很合理。
前世朱樹人自己讀史書的時候,從來就不承認所謂的“五代十國”的說法,因爲這個名字本來就是廢宋爲了遮羞而定義的,真正的應該是“五代十二國”,
因爲交趾國和高麗國,也是在在唐亡宋興之間的這幾十年裏自立出去的,在殘唐時期的人眼裏,高麗交趾和南漢後蜀吳越沒什麽區别。
宋如果要标榜自己重新統一了唐亡後分裂出去的政權,那就該認五代十二國,隻是它沒那個能力,十二個隻打回來十個,還有兩個永遠分出去了,宋人才春秋筆法遮羞隻寫十國。
而順華、岘港以南的地區,倒是并不算“自古以來”,那是五代十國後越南自立的那六百多年裏,慢慢往南擴張,滅了占城等地才長出來的新領土,确實跟漢唐沒什麽關系。事情有輕重緩急,同化有難易,也就不多踩泥潭了。
如此一來,随着鄭柞最後兵敗身死,越南黎朝也就徹底終結了。黎朝末王跟鄭柞一起被殺,阮福瀕宣示不再承認黎朝,自立爲王對大明稱臣,還殺光了南部地區的黎朝遠支宗親。
越南雖然還有無數亂兵,能折騰上好多年,但至少已經不用牽扯大明太多兵力物力了,讓莫敬宇這個傀儡慢慢去肅清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