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和緬甸之間的徹底停戰,最終在小康六年的六月份達成了。
和平能夠重新降臨,一方面是因爲大明确實完全拿回了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三宣六慰本來就是大明的領土,是嘉靖以後逐步丢失的),也懲戒了敢于接納大明叛逆和搖擺土司的不臣緬王。
另一方面,則是因爲大明确實不想再在對緬戰争中投入更多資源,繼續深陷泥潭了。
在這場戰争持續期間,李定國始終保持了四萬左右的出兵規模,一旦前線有所損失,後續還要續征兵源補充,所以前前後後大概動用了六萬多戰兵。
海路的鄭成功,也動用了兩三萬人,加起來就是九萬戰兵了。
而給這麽龐大的部隊跨國遠征提供保障,哪怕糧草已經盡量“因糧于敵”,邊搶緬甸人的存糧邊吃,後方主要隻負責第一階段的糧食,和全程的藥品、彈藥、武器軍械損耗。
但即便如此,這個後勤壓力也還是非常巨大的。給九萬人提供配套,至少涉及了三十萬民夫和水手、工匠。尤其明軍火器率之高,後勤遠比其他古代軍隊要複雜,需要的物資品類也是繁雜不堪。
大明的國力能撐得住,全靠朱慈煜登基後的前四年,他父王一直在堅持休養生息、種田攀科技,沒有亂花錢。
雲貴地區每年結餘的存糧,也都提前攢起來。從小康元年起,中央朝廷就沒讓雲貴兩省外調一粒糧食過,這才撐得起今天的戰事。
而随着這場戰役,最終持續了大約十個月之久,過去四年多雲貴積攢的官倉存糧,也差不多已經吃掉一半以上了,即将逼近警戒線。
當然,或許有人會覺得:雲貴官倉的存糧,不是才吃了一大半麽?既然還有一小半,爲什麽不繼續打?爲什麽要把糧食安全的臨界線設置得這麽高?
但事實上,這個警戒線還真得料敵從寬。
因爲大明在南疆的敵人,可不止緬甸這一個——
如前所述,去年也就是小康五年,大明對緬甸譴責敲打的同時,也一起敲打了越南。畢竟越南同樣在當初朱慈煜登基之初,犯過“收容大明叛逆”的罪行。
大明朝廷一開始爲了閉關種田,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追溯。可一旦開了追溯這個口子,就沒法再裝聾作啞了,必須對緬甸和越南同時一起譴責。
否則如果因爲同一件事情、先譴責一個,隔幾年再譴責另一個,那大明的外交信用将來就完了,會被人認爲是“選擇性懲戒、柿子挑軟的捏”。
畢竟“訴訟時效”的意義,是讓人“不知道自己的利益被侵害時”,可以有個提起争議的緩沖時間。而不是讓你明知自己已經有利益被侵害,還不及時表态。要是出現了後面那種情況,就太虛僞了。
這也是爲什麽後世國際法上,“擱置争議,但不承認,保持譴責”這一措施,會顯得如此重要。
很多國際争端,隻要你沒承認過對方,你表明立場說這裏面有争議,先譴責,那就保留了将來翻臉的法理依據。譴責完了,你就可以繼續隐忍,種田發展自己,等自己強大了之後再翻臉,那樣國際法還會給你個機會。
但要是一開始遇到争議時連譴責都沒譴責,默認了,那就等于承認了沒争議。将來就算變強了,再想自古以來翻臉的法理依據都沒了,就算你拳頭硬,也會冒天下之大不韪。
所以對大明而言,譴責緬甸和譴責越南是必須同時發出的,不容拖延。
隻不過,譴責必須同時,但譴責和動手之間,卻還允許有一個時間差。
自從去年夏秋之交,同時譴責完緬甸和越南後,大明很快就對緬甸動了手。而對于越南這邊,則是隻堅持嘴炮譴責,并不實際出兵。
畢竟從兵法上來看,能夠各個擊破的話,何必同時對兩個敵人一起開戰呢?隻要我一直保持譴責,我的開戰理由和戰略主動權就一直握在手上。
而越南因爲國力比緬甸還要弱好幾倍,當時雖然被緬王莽白遣使聯合,暗中也支持緬甸,卻并不敢直接主動入侵大明。
于是,在明越邊境上,從小康五年七月,一直到小康六年二月,整整七個月的時間裏,雙方就形同“靜坐的戰争”,大明月月譴責,越南月月狡辯,但就是沒打。
禮部那幫負責寫檄文罵人的家夥,也不知刷了多少KPI,包括顧炎武這個剛剛上位的禮部尚書,都親自下場,平均每個月刷一篇數據。
而一貫罵不還手的越南人,到了小康六年二月底的時候,心态和行爲,終于出現了微妙的變化——這一變化,主要是因爲聽說了鄭成功在勃固的河口三角洲登陸了,還跟李定國南北夾擊,打通了緬甸戰場的伊洛瓦底江補給航道。
不得不說,這個變化,對越南人的認知刷新和震懾程度,實在是非比尋常。
以至于越南黎朝的執政者鄭柞得知後,不由覺得一陣不寒而栗,第一時間召了自己的兒子們商議應對之機。
……
局外人看着1660年代的越南政局,或許會有些懵逼:既然說當時的越南朝代是黎朝,爲什麽執政者會是鄭柞則?
這事兒說來稍微有些複雜,但長話短說,大緻可以歸納爲:當時的越南,一共有兩朝四姓的勢力并存。
所謂兩朝,分别是黎朝和莫朝。黎朝建國更早,明宣宗時期就建國了,基本上就是把朱棣時南征越南的明軍打跑後,在越南重新建立起的原始政權。
而莫朝建國要晚一百多年,大約是大明這邊嘉靖初年,才篡位滅黎建的國。可惜建國後沒多久,就被黎朝舊臣鄭檢擁立了一個黎朝王室的旁支爲後黎王,然後借着後黎王的名義以令諸侯,把莫朝占領的紅河流域重新占領。
但莫朝也沒被消滅,兵敗後一直往北逃到與大明廣西邊境接壤的高平、諒山一帶,僅剩兩府之地苟延殘喘。
此後一百多年,越南境内就一直有北莫南黎兩個朝代并存。
而鄭家因爲擔心自己也篡位廢黎的話、就會失去正統性,會跟莫朝一樣被視爲亂臣賊子。既然莫朝已經把那個自立的生态位占住了,鄭家也就不敢亂來,最後竟學曹操一口氣學了一百多年,始終隻挾王掌權而不篡位。
但掌權掌得久了,黎朝内部終究有人會說鄭家是挾君欺君,于是到了大明這邊天啓末年崇祯初年的時候,黎朝南部又出現了地方實權将領、阮氏的阮福源,公開扯旗跟鄭主決裂,
阮福源打出類似“衣帶诏讨挾君之賊”的旗号,随後經過十餘年的征戰,占據了順化及以南的越南南半部分,跟鄭主事實上南北分治。
如此一來,越南境内,等于是從北到南一共有三股事實上的地方軍政力量:
分别是最北面高平諒山、靠近廣西邊境的莫朝,
中間掌握河内平原到順化的鄭主(以及鄭家的傀儡黎姓國王),
南邊順化以南的阮主(阮主名義上還是臣服黎朝國王,但表示要擊敗鄭家救出國王)
這三方勢力之間,平時大明沒來,他們自己也不消停。
從崇祯初年開始,四十年裏鄭主阮主之間已經打了六場戰争,平均六年一場。曆史上再過幾年他們還會再打一場,然後才會就此消停,彼此默認對方的勢力範圍。
鄭主和北邊的莫朝之間,也是綿延百年戰亂,在原本曆史上,就在去年,也就是1667年或者說小康五年,鄭主鄭柞就會趁着大明的虛弱、進攻莫朝國王莫敬宇,并且把莫敬宇的高平府攻破,逼得莫敬宇最終不得不投靠曆史上的殘明。
而現如今,不過是因爲大明沒有衰落,反而變得更強了,鄭柞才沒敢貿然對投靠大明的莫敬宇發動最後一擊。
但是,等他們發現明軍居然能打出海陸并進、海路迂回數千裏的大規模兩栖登陸戰後,鄭柞終于坐不住了。因爲他知道,自己必須先下手爲強,否則越南遲早要完蛋。
……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鄭柞和兒子鄭根等人的對策商讨,也就顯得很悲涼了。
二月底的一天,鄭柞開門見山地對鄭根等人表達了自己的擔憂:
“明國對我越南的狼子野心,兩百年來無人不知。當初朱棣賊子殘害我越南百姓,最終被王師擊退,全靠明國皇帝愚蠢禁海,對我越南用兵的補給,都要從雲南走紅河水道順流而下。
這才被我黎朝太祖憑借破壞紅河航道,斷絕明軍後援、錢糧軍械、藥物補給,最終逼得明軍死傷病患慘重,不得不退。
可如今聽說,鄭成功上個月在勃固登陸,從廣州至勃固,海路足有八千裏之遙。明軍海船水師竟能強盛緻斯,那麽若是從廣西欽州出海,至紅河口的清化登陸,豈不是比去勃固容易得多得多?屆時我軍又該如何應對?
我越南地理狹長多山,若是依靠陸路補給,南北足有兩三千裏山路。可若是能靠海運,則越南處處無險可守。
何況北邊的莫氏僞朝,自從天啓年間徹底投靠了明國,如今若是作亂于内,明軍再攻擊于外,亡國無日矣!”
面對的憂心忡忡,他長子鄭根還試圖出言寬慰:“父王,鄭成功雖然成功登陸了緬甸勃固,但将來也未必能登陸我越南。
緬王莽白終究是愚蠢之輩,隻因緬甸原本沒有被陸上敵國迂回登陸之憂,所以莽白從來不肯花金銀在購買西洋戰艦上。
可我越南不同,我朝素知國土狹長,易被海上之敵腰斬,故而近年來斥重金先後購買葡萄牙和荷蘭戰艦,紅夷大炮也比緬軍先進,鄭成功敢來登陸、攔腰截擊,我們可于海上殲滅之!
六年之前,我們跟南邊的阮逆交戰時,不就是試圖以當時買的那兩條荷蘭蓋倫炮艦護航、在順化以南的日麗(今越南廣平省洞海縣)登陸,隻可惜我們的荷蘭戰艦還是不夠多,沒能突破阮逆常年累積的葡萄牙艦隊,這才沒能把阮逆的順化府與後方切斷!
此番明人來襲,阮逆應該識大體顧大局,跟我們并肩作戰。如果把我們雙方久經戰陣的西洋戰艦聯合一處,共禦外侮,一定可以将鄭成功殲滅于海上!如此,逼得明軍依然不得不陸路進犯,遲早能被我軍拖死!便如當年殲滅朱棣之師一樣!”
鄭根這番話,倒也不能說全無道理。
如今已是1660年代,荷蘭人的VOC在東南亞已經經營了大半個世紀,東南亞沿海政權,其實都有跟荷蘭人乃至此前葡萄牙人做武器貿易。
尤其是内部戰亂比較多的國家,爲了互相競争,在買槍炮方面更是不惜血本。
其實别說東南亞了,看看當初戰國後期的扶桑,就知道那些戰國大名爲了“鐵炮、大筒”肯付出多大代價,甚至九州和西國大名肯爲了多買火槍大炮,一個個改信切支丹,甯可不要神佛也要買洋槍。
大明這種政權,在當時絕對算是一個異類,主要是大明一直到萬曆末期,都沒什麽生死存亡的危機,自視甚高,也就不願意爲了買洋槍洋炮而卑躬屈膝。
而越南這邊,鄭主阮主互相都打出狗腦子來了,這時候軍閥都是非常實用主義的,隻要能提升戰鬥力的東西,管你是不是西洋蠻夷的,一律不惜血本狂買。
而越南狹長的國土、山地崎岖的地形,更是導緻他們比緬甸人更重視海軍,從1620年代開始,越南南北雙方就拼命進行戰艦軍備競賽,你買葡萄牙卡拉維爾戰艦我就買荷蘭蓋倫炮艦。
所以單論海軍,他們确實有資格看不起緬甸,覺得緬甸這些旱鴨子算什麽垃圾。鄭成功能欺負緬甸,不代表能欺負越南!
隻要海戰勝利,明朝就滅亡不了越南!
然而,鄭柞終究比兒子成熟得多,他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
“遇到外敵,黎朝内部各派就能放下恩怨、一緻對外”這種事情,他想都不敢想。
阮家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怎麽會跟他一起對抗鄭成功?就算出兵了,估計也是牆頭草随時觀望,到了海戰大決戰的時候,也是讓鄭家艦隊先上,先蒙受損失,然後阮家艦隊試圖摘桃子撿便宜。
但眼下他也沒更好的辦法了,隻能長歎一聲:“先設法責以大義,把阮家穩住再說吧。阮家能不添亂就不錯了。
然後我軍要設法在明軍從緬甸抽身之前,先把高平、諒山的莫敬宇斬草除根!絕不能等明軍抽出手來後,再跟我越南的僞朝傀儡聯手!
反正明軍遲早會侵略我越南,等緬甸徹底完了之後,我們就錯過殊死一搏的良機了,不如先下手爲強。
若能趁着鄭成功艦隊其中一部還被牽制在勃固時,就在這兒挑釁得手,讓明軍狂妄冒進,先以水師偏師貿然試圖登陸,然後我水師在海上将其殲滅,那麽就能各個擊破,在遭遇鄭成功本人之前,先斷其一臂。”
鄭柞的想法,倒也跟後世一戰時,德國公海艦隊司令萊因哈特.舍爾上将差不多。
舍爾在一戰時的海戰思想精髓,就是明知自己幹不過英國皇家艦隊的主力抱團,所以想下套引誘出幾個皇家海軍分兵的戰機,
各個擊破每次削弱英軍艦隊一部分,等此消彼長後再最終決戰。1916年的日德蘭大海戰,說到底就是一次失敗的誘敵殲滅戰,隻可惜德國人的無線電加密實在太垃圾,計謀早就被英國人名牌了,才白演一場。
但不管怎麽說,舍爾的戰略思路本身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執行和情報洩密。
鄭柞如今也覺得,越南全國的海軍力量,也未必是鄭成功主力的對手,但如果能先隐藏實力示弱,然後陸上挑釁,勾引得明軍在主力不在時,就貿然讓海軍偏師先動手,說不定有機會各個殲滅。
把鄭成功的艦隊切割成兩部分,分兩次打完,鄭柞覺得好歹還是有一點機會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