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朱樹人也是個從谏如流的脾氣,加上新法如今本就是試點,連稅都還沒開始收呢。
意識到問題後,他斟酌再三,随和地自言自語:
“對于部分偏僻崎岖之地,耕地不易集中的問題,可以讓戶部今年試點之後再議。将來可以把天下府縣,分爲平縣、山縣。山縣也要按鄉爲單位區分地貌,凡是山區爲主的縣鄉,可以酌情把‘應計稅田畝面積下限’,再折減一些。
比如比平原縣鄉再減半,以水田五畝,或旱田十畝爲每戶計稅下限。而實際核定平、山時,不僅要考慮當地地形、土地的分散程度,還要考慮到當地工坊、工場是否夠多,民間工商投資是否興盛,能容納剩餘勞力。
孤讓平原田地适度兼并、确保耕者盡其力,也是考慮到平原田地集中耕作比分散耕作效率更高。但山區碎地本來就無法集中耕種,人不能盡其力,也就隻能先耗着了。”
朱樹人此前的另一層考量,還涉及到他受後世影響的農業管理思維。後世平原地區可以機械化,大規模生産,所以朱樹人非常希望平原地帶田地适度集中一點,至少能确保戶戶牛耕,也便于未來有其他先進的生産工具,哪怕依然是人力畜力的,但至少可以快速推廣起來。
新式農機具是否被百姓快速接受,跟每戶人家的田地面積是息息相關的,如果田太少,用舊工具稍微累一點精耕細作也能幹完,以大明的文盲率,很多人就懶得折騰了。
隻有原本的勞動強度已經飽和,人才願意動腦子去省力,學習新農具的使用。
說到底,朱樹人的一切布局,都是要服務于技術進步的落地推廣的,逼着不願意嘗試新工具的人去嘗試。不管這種尚未出現的新工具究竟是什麽,反正先把願意嘗試的氛圍營造起來。
姚啓聖見朱樹人居然如此從谏如流,一點都沒有因爲他隻是一個舉人小吏而諱莫如深,也是頗感知遇之恩。他便連忙補充拍馬屁:
“殿下既有如此惠民之心,更該把上述考量,通過一些非正式的渠道,有選擇地洩露出去,以收士紳人心——
殿下請想,把田地面積極少、卻依然被束縛在土地上的貧農變成工人,最終是誰受益?是那些經營工坊、工場的富商士紳。
因爲工人一多,他們就可以得到工錢更便宜的勞力。既如此,朝廷此前何必遮遮掩掩,惠及士紳而不留名呢?
若是宣揚得法,則天下經營工商的士紳必然擁護此法,哪怕他們在殿下的新法之下,需要繳納代役銀,他們權衡之後,也依然會發現利大于弊,就會選擇悶聲發大财。
到時候,士紳也就會分爲兩派,大地主士紳會心存怨念,而工商業主士紳會心存感激。朝廷驅工坊主以制地主,反抗力量必然極度削弱。
而要削弱那些明明家中幾乎無地、但又不願放棄農籍、不願遷徙下山的百姓,朝廷的手法也該更加溫和。
學生曾想到一策,可以借鑒前宋時王荊公的青苗法,給予‘處在計稅田畝面積下限以下’的百姓,以一定的生産借貸,或助力其貸款買下鄰舍的田地,或可給以本錢另擇營生。若是他們果然能因此擴大田畝,安居樂業,或是自謀了其他出路那是最好……”
姚啓聖說到這兒,朱樹人卻粗暴出言打斷:“那若是有刁民借了錢不好好生産,隻是揮霍呢?孤記得前宋時,蘇東坡都曾記載,每到青苗法放貸,或是富戶被強行攤派借債、最後多還利息,遭受盤剝。
或是赤貧的青皮無賴借青苗錢,借到之後不事生産,全部去勾欄酒肆揮霍一空,到還債之日,隻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這些前人教訓,莫非你沒看過?”
姚啓聖卻不擔心,聽了朱樹人的問題,他反而有些得意,強行壓抑住情緒後,才謹慎回答:“前宋官府無能,豈可與我大明相比?而且前宋疆土狹小,我大明如今有那麽多需要拓邊建設的地方。
如若真有欠了朝廷助其生産的放貸、揮霍不還、要命一條的,朝廷有的是辦法對付這些青皮無賴。”
朱樹人聞言,這才眼神一亮。
确實,宋朝的時候,王安石太仁慈了,居然都對付不了惡意借貸青苗錢賴賬的青皮無賴。
當然,王安石也未必就是真心想仁慈,他是沒實力,宋朝武力太孱弱了,對内百餘年來形成了花錢解決問題的思維慣性,還養成了“誰吵得厲害誰有奶喝”的惡性循環。
宋朝的農民問題是最嚴重的,動不動就冒出類似宋江、方臘一類的賊寇。而宋朝喜歡純算經濟賬,就把荒年沒飯吃起事的農民賊寇全部收編爲廂軍。
但問題是,宋朝哪怕再富,冗兵冗官越來越嚴重,廂軍越來越多,最後納稅交糧的順民比例就越來越低,壓力越來越重。最後大家都想明白了:宋朝的世道,就是誰能折騰誰有飯吃,誰吼得大聲誰有理。隻要夠大聲,最後還是能殺人放火受招安的。
這樣一來,王安石搞青苗法時,當然對那些青皮無賴毫無辦法了,因爲這些人恰恰是能折騰的。而順民都是“沉默的大多數”,在宋朝各方都在侵害沉默者的利益,
挨打了都不敢喊疼的人,在宋朝就屬于活該死。
而這要是擱在如今的帶英,敢惡意借貸銀行的錢,那分分鍾流放北美了有木有。再過個一百年,要是米國獨立了,那還會流放澳洲。
隻不過現在澳洲紐西蘭那些地,都是楊森.塔斯曼幫他朱樹人勘探的。朱樹人完全可以把惡意貸款賴賬的刁民先流放黑龍江和九州島、蝦夷島。那些地方将來要是還飽和了,那就流放澳洲。
這樣一來先禮後兵,反抗新法的人基本上也就肅清了。
旁觀者也不好多指責,因爲朝廷确實已經很溫和了,甚至都允許對方先借錢擴大生産,除非是借了錢沒好好用,惡意老賴,才會被流放海外。
大明要學習宋朝經濟建設好的地方,但唯獨不能學“誰嗓門大誰有理,誰能折騰誰受诏安”的毛病。好在這一方面,也是大明難得做得比較好的長處,完全可以發揮——當年崇祯可是甯死都沒服軟。
朱樹人内心把大緻的招數脈絡梳理清楚,也就放心敢重用姚啓聖了。
“今年你先回溧陽縣好好幹,如今稅還沒收上來,看不出成績,不好直接提拔你。但隻要今年夏秋稅表現好。完稅後孤自然會提拔你到應天府的戶曹公幹,後續推廣試點,機會還多着呢。”
姚啓聖聞言,再次噗通跪伏在地:“學生銘感殿下知遇之恩!”
……
此後幾個月,大明的“廢丁分籍”改革,也就循序漸進順利推行下去。
朱樹人答應的“按照山區和平原區别對待、設置不同的農籍人口每戶田地面積下限”,也正式補充到了新法中。
隻不過,應天府畢竟絕大多數地區都是富饒的平原地帶,哪怕有些許山區,但當地依然富庶,工商業發達,足以把擠出的農業人口很好安置。
所以,應天府全境,最後隻是選了靠近南直隸和浙江邊境的溧陽縣,作爲“山區縣”的試點。這地方靠近浙江湖州府的天目山,确實相對窮一些。
在溧陽縣,擁有田地少于每戶五畝水田/十畝山田、旱田的百姓,将來也可以将應稅面積視爲五畝,而非其他平原地區的十畝。
當然了,在每戶五畝到十畝水田之間的中下農,也會按照實際擁有土地面積來納糧。
普通百姓并不知道朝廷這樣改的深意。但朝廷的暗中宣傳渠道,卻是不遺餘力在分析這個事兒的受益者。
官府不好直接開口說“我們這是幫助工商業主增加廉價勞動力”,那朱樹人就讓自己的側妃卞玉京,通過民間輿論渠道,出版各種段子唱本故事,宣講其中的道理。
朱樹人在這些私下裏的輿論戰場上,用方子翎和卞玉京也是用得很順手了,二十年前對付李自成的時候就在用她們了。
隻是如今方子翎已經有了正式官職,要掌管大明科學院的一部分行政管理工作,所以也就沒精力再關心輿論宣傳領域。
畢竟方子翎将來要是入國史,那是得跟秦良玉一樣入她本人的傳的,而不是入什麽《列女傳》。
所以那些不上台面的事兒,隻好辛苦卞玉京一個人搞定了。
卞玉京在這方面依然熟手,沒過多久,應天府境内大部分縣的豪紳工場主,都知道了朝廷的好意,因此哪怕是有功名之家經營工商、因爲變法而多交了代役銀,他們也依然選擇了堅定擁護朝廷的變法。
如此一來,還心存怨念的,也就隻剩那些完全不涉獵工商業的有功名大地主了。
……
第一年的試點,因爲各方面都比較松弛,最終有驚無險,沒有任何人敢跳出來明着反對。該繳的代役銀和代役糧,基本上也都有足額收齊。
不過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做到百分百,哪怕是傳統朝廷收稅,地方上欠繳拖着收不上來的,也是常态。何況現在還加了一筆新的錢。
所以到了年底核算的時候,朱樹人也不會手軟,吩咐應天府和戶部,挑選代役錢糧收得最差的一個縣,作爲反面典型,把知縣罰俸停職,把戶曹的負責人和下面幾個典型的直接實施責任人,都罷免處置。
而對于表現好的縣,當然也要給知縣和戶曹負責官吏升遷加賞。
最終經過核算,作爲正面典型的,不出意外正是溧陽縣。溧陽知縣因此被調到隔壁常州府、升任同知。
而姚啓聖原本比知縣還低一級,卻因爲私下獻策之功,越級升爲應天府的通判,已經跟他原本的上司平級了,這就是大腿抱得好、肯得罪人當孤臣的好處。
而經過核算後,被認定爲反面典型的則是高淳縣。當地有兩個舉人和一群秀才,抱團不肯繳納代役錢糧,理由還是“有辱斯文”。
他們覺得作爲讀書人,就不該服役,所以哪怕是爲了不服役而交錢補貼服役者,他們也不能接受。因爲交了這個錢,就顯得他們“法理上原本應該被納入徭役候選名單”,覺得受到了屈辱。
而對于這種刺頭,朱樹人當然也不會手軟。把知縣和戶曹的人處罰完之後,直接把帶頭竄連拒不繳納的人,革除了功名,然後依然要求他們必須交。這樣他們沒有了斯文,也就不存在有辱斯文了。
朝廷這麽做,好歹還是尊重了私有财産沒去侵犯,畢竟沒有沒收他們的家産,也沒直接搶。旁人看事情沒有鬧大,也就沒有響應,這事兒就算這麽過去了。
畢竟隻是先在一個府的範圍内試點變法,還是天子腳下,能有多大反抗?對付這些人,也不便弄得到處濺血。真正的大頭都在後面呢。
……
時間轉眼來到小康二年,朱樹人定下的一切發展基調都繼續穩步推進。
九州、蝦夷、東北,全部按照新的節奏開始了基礎建設和肅清地方。化工産業和農業品種改良有條不紊地照着時間表執行。
而廢除農業丁稅和士紳一體納糧的試點,也順利推廣到了南直隸的大部分地區。
按照原本的計劃,如果前一年的試點順利的話,今年是應該先推廣到南直隸全境的。但最後到了實施階段,經過評估考察,朝廷還是臨時微調了一下,豁免了南直隸的江北諸府,
也就是把揚州、淮安、鳳陽、安慶、廬州給豁免了,可以等到小康三年才繼續試點。
之所以這麽定,也是考慮到江北的人口密度遠小于江南,尤其鳳陽和揚州淮安當初是被清軍肆虐禍害過的,隻有安慶廬州等地僥幸部分豁免。
所以這些地方沒有那麽多擁有農田太少的農籍人口需要擠出爲工人,當地的工業發展也太慢,就算擠出勞動力也接不住。
不過,考慮到小康元年的試點确實很成功,因此朝廷認爲推廣的規模不該改變,隻是具體對象調整。
把南直江北五府拿掉後,就重新填補上了江西的九江府、南昌府,以及浙江的湖州府、嘉興府和杭州府。這樣去掉五個府加上五個府,試點規模還是跟原來一樣,也算朝廷言而有信,不會朝令夕改。
相比之下,江南的江西和浙江,都是從未遭受過明清戰争兵災的,當地人口至今還是有點稠密,工業又發達,還有大量隻有一畝三分地的小農戶,非常适合讓其中一部分人改行。
當然,朝廷也不會逼迫貧苦農民白白改籍。所以姚啓聖勸說朱樹人實施的“朝廷提供的、專供中下農申請的經營性貸款”,也适時在當地出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