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在确信豪格已經聽信了滿達海和博洛的建議後,就陷入了沉默,此後幾天,再也沒給豪格出謀劃策。
他知道,他大清走到這一步,翻盤的希望本就非常渺茫了。
就算豪格聽他的,也隻是穩妥一點、多保存一點力量,即使将來戰敗,損失也能盡量可控,但并不能增加多少勝算。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謀略是無法從根本上扭轉強弱的。
而豪格選擇了滿達海和博洛的路線,就意味着他要賭大一點,搏狠一點,勝率或許會比洪承疇的持重方略更高,可如果沒賭中,賠進去的本錢也會更多。
這兩條路線,談不上絕對的對錯,買定離手就一條道走到黑吧。
洪承疇想明白之後,就開始迷茫地悄咪咪暗中收拾起行李來,以便一旦出現變故,可以跑得快一點——也不知是模仿官渡之戰前的沮授,還是漢中之戰時的楊修。
時間過得很快,豪格一行要等下雪、等漳水封凍,再尋機與明軍決戰,而随着時間臨近臘月,這樣的天氣馬上就來了。在等候大雪的過程中,吳三桂、姜瓖和李輔明的推進,也是穩紮穩打,已經機動到了清軍主力側後。
這一日,大約是臘月初三吧,大名府全境都被一場大雪覆蓋。大雪的範圍很廣,河北周邊數府乃至隔壁山東的東昌府,全都是連降不息。
洪承疇看到大雪,不禁有些凝重,次日一早,策馬出營觀察,果然見漳水已經結了一層冰,冰面也覆蓋上了積雪,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難以分辨泥地與河面。
洪承疇隻能是借助着地勢的高低,勉強估計了一下河面的位置,讓身邊的侍從從河沿的積雪下刨來幾塊不大不小的石頭。
他持石在手,估摸了一下遠近,往估計是河面的位置砸去。
“噗喀通”輕微的穿雪聲夾雜着冰面開裂聲,石頭最終還是落入了漳水。
洪承疇失神擡頭看天,歎了口氣:“凍得還不夠厚實,不過看這天氣,最多一兩日内,便是決戰之期了。”
回到臨漳縣城内的臨時衙門,洪承疇正在想着自己的生命可能會如何結束,忽然又得了一個老相識上門拜訪——并非滿人同僚,還是那種當年一起跟他投降的老漢奸。
對于這樣的故舊,如今愈感孤獨的洪承疇,自然還是要第一時間接見的,所以他的侍從很快就把人放進來了。
洪承疇見之大驚:“複宇兄,何以至此?肅親王不是讓你領兵協助屯齊守邢台麽?莫非邢台已經失守?”
原來,來人乃是祖大壽,說起來,也算是當年松錦大戰,害得洪承疇身陷重圍、最終覆滅投敵的導火索了。
當年松錦大戰,洪承疇被迫冒進,就是因爲崇祯逼着他救援被圍困在錦州的祖大壽嘛。最後洪承疇完蛋了,祖大壽也投了,算是難兄難弟。
祖大壽也是心情極爲複雜:“邢台确實失守了,不過倒也不算被明軍強攻拿下,是數次激戰後,屯齊貝子主動棄守的,肅親王也準了,讓他退到沙河一線布防。
反正肅親王覺得,時日已經拖夠了,沒必要再白白多浪費八旗兒郎的性命,這幾日才剛推進到沙河的明軍,也趕不上正面戰場的決戰了。”
豪格戰前就已經定下計劃,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守住西線側翼,是爲了防止從山西迂回向河北的那部分明軍、在正面決戰時趕到戰場助戰。
現在天降大雪,氣溫驟降,豪格覺得決戰之日就在一兩天内了,所以邢台被攻得太猛,死守傷亡太大,該放棄就放棄呗。而西線遲滞的清軍退守沙河,還能再拖好幾日,算算時間已經夠了。
決戰赢了,現在放棄的土地都能拿回來;決戰輸了,現在沒丢的土地将來也得丢,沒有意義。
洪承疇當然也能理解這一切,但他還是不能理解祖大壽爲什麽會被安排來這裏。
他想了想,忍不住繼續問:“可就算邢台棄守,退保沙河,你的部曲不也該繼續留在沙河防守麽?爲何會至此?複宇兄,恕我直言,此前肅親王便不太放心貴部直接參加正面決戰……”
祖大壽入清後,在漢軍旗内還是有一定的地位的,他的部曲也被編進去了。漢八旗中的正黃旗、兩白旗,都有祖家的人。
隻是祖大壽本人一直被提防,不太讓他直接領兵,主要是他太能兩邊倒亂投降了。就算祖家人要領兵,清廷也會把家屬統統扣了,比如讓他兒子祖澤溥或者侄兒祖澤遠帶兵時,就把祖大壽本人扣在北京。
這次豪格依然提防着他,沒讓他來正面決戰戰場,内心顯然是怕他出亂子連累友軍士氣。
面對洪承疇的不解,祖大壽隻是苦笑:“肅親王此番,讓我這把老骨頭,就待在臨漳看戲罷了,至于部曲調去何處,我也不知了。
部堂請想,如今攻打邢台、繼而進逼沙河的是何人?是三桂!王爺還能安心我助屯齊守沙河麽?”
洪承疇恍然,祖大壽是吳三桂的舅舅,現在吳三桂都打到邢台了,豪格确實不可能讓舅舅去協防外甥,那太危險了。隻能是把祖家将全部扣住,然後隻抽其兵力,以将領爲人質,逼着他們在清軍主力眼皮子底下當炮灰。
加上洪承疇剛觀察過天氣,知道決戰迫在眉睫,這時候祖大壽被調來,有什麽用途,已經一清二楚。
他不由有些物是人非、機關算盡到頭來卻一無所得的宿命感:“哈哈哈哈……複宇兄,你一生數次反複,無非是想保住伱們祖家軍,保住你們遼西将門的利益,到頭來,卻是難免一場空。
你我真是枉做小人啊——事到如今,洪某也不怕出言不遜了,你若是要向肅親王出首,随時可以去,就說洪某大不敬。
當年我真是徹底心灰意冷,覺得天下有先帝那等剛愎自用之主,大明已絕無幸理,爲一個注定滅亡的人盡忠,後世史筆握在滅我的人手中,也未必能給我寫出什麽好來。
若是降了清,好歹将來修《明史》的是我同僚,可能還得個良禽擇木而栖,賢臣擇主而事。子貢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也甚矣,是故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诽歸焉。
春秋之人就知道,商纣的惡行雖有,但絕沒有諸子百家傳唱得那麽多。隻是商纣滅亡久矣,諸子百家爲了販賣自己的主張,每舉亡國惡行教訓的例子,就言必稱商纣,最後曆代陳陳相因,累積而成。
爲失敗者殉死,縱然一時得了美名,百年之後,也難免被執了史筆的新朝文人玷污。自齊太史、晉董狐、太史公亡後,天下已千八百年無不怕死的史官,敢秉筆直書當朝篡逆。洪某太清楚當今天下文人風骨,當時若死在松山,後人也未必覺得我轟轟烈烈……
誰曾想,最後竟能橫空出世朱樹人,把大明又拉回來了!我輩真是枉做小人……我已五十有六,雖死何憾?再降大明是不可能的,也受不了反複之辱。若是能死于此,得将來史筆說我在松山時便已殉國、下落不明,那該多好……”
祖大壽也是被說得沉默不語,還不得不道歉幾句,說當年是他害了洪承疇陷入重圍,最後兵敗投降。兩人唯有喝酒買醉而已,也不知又密謀了些什麽。
……
時間很快又過了一天半,轉眼便是臘月初五的半夜。
大雪已經整整兩天,雖然雪勢看着有轉小的趨勢,但稍有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寒冬之際,暴雪初晴後的融雪天,氣溫隻會比下雪的時候更冷。
所以,漳水僅剩的那點殘水,也已徹底封凍,哪怕是鐵甲重騎策馬奔馳,甚至用馬車拉着紅夷重炮過河,都絕無問題。
豪格本人,這幾天也已經從魏縣移駐到了西邊一些的臨漳縣,以便随時對内黃的明軍屯糧大營動手。
此刻一切準備萬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豪格提前吩咐部隊白天補覺、二更造飯,三更完成集結出營行軍,這樣經過兩個更次不算太緊急的行軍,差不多五更天就能趕到内黃縣城西的回隆鎮,也就是那個漳水南岸的碼頭屯糧小鎮。
十幾萬大軍的出擊,搞偷襲是不可能的,夜間作戰更是會導緻己方混亂。所以最極限的打法,也隻能做到“夜間行軍、黎明開戰”。
一切看起來很順利,經過幾個時辰的辛苦,五更過半時分,十幾萬清軍已經逶迤出現在數十裏正面寬度的戰場上,沿着漳水鋪開。
此次戰役之前,豪格集結到正面的總兵力,不過二十七八萬,前段時間的消耗騷擾,小規模作戰,累計折損減員也有一兩萬了,
所以眼下可用之兵,最多在二十六萬,分駐沿漳三縣、一百五六十裏寬度的戰場。
爲了今日之戰,豪格從中選了十六萬人,單獨放在臨漳縣和内黃縣之間這段西線戰場,剩餘魏縣、大名等中路東路戰區,加起來就隻剩十萬人。
不是豪格不想集中更多兵力,而是再集中就展不開部隊了,也沒法快速投入戰鬥。好在留在中路和東路的部隊,也不會閑着,他們也會适時發動佯攻,牽制住對面之敵,讓明軍同樣無法集中全部力量來西側救援。
他們扮演的角色,就相當于曹操去烏巢燒糧時,也需要有人在官渡大營頂住張郃高覽。濮陽、清豐等地的曹變蛟、黃得功,在豪格看來就像是張郃高覽。
另外,别看豪格隻集結了二十六萬人中的十六萬,放在這主攻的一路,但部隊的戰力強弱,從來不是數人數的,還要看質量構成。
豪格拉到臨漳-内黃戰場的十六萬,已經包括了前線全部六個滿人旗中的至少五個半,七萬滿人騎兵。還有幾乎全部的蒙軍旗,一共四萬蒙古騎兵。
一共十一萬的騎兵,加上五萬漢軍旗、綠營的步兵、炮兵,從構成來看,這絕對是他大清立國以來,凝聚的最強一擊。
當年薩爾浒也好,松山大戰也好,哪怕是八旗盡出,但當時的動員率也沒那麽高,做不到讓所有十五歲以上滿人男丁能當兵盡當兵。
豪格今天是把整個清國包括蒙古、所能控制的騎兵力量的三分之二,都孤注一擲砸到這兒了。
除了騎兵之外,爲了确保能第一時間突破明軍的營寨工事,豪格還拉來了滿清立國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支炮兵部隊!
當年多爾衮以八旗全力試圖突破山海關時,不過集中七八十門大炮孤注一擲。
後來多铎率軍十五萬征江南,出兵時帶的也隻有六十門紅夷大炮。最後打到南京城下,發動決死一搏的攻堅戰時,隻剩四十六門紅夷大炮可用于轟擊南京城牆。
相比之下,今天豪格集中了他能弄到的盡量多的紅夷大炮,總數達到了驚人的一百三十門!
其中大約二十幾門,是清軍入關前的舊貨,剩下一百一十門,都是入關後這六年,慢慢重新建造改良的。
畢竟此前多铎、阿濟格、阿巴泰三次崩盤覆滅,已經把清軍入關前積攢的存貨家底浪掉了至少七八成,豪格拿出來的大炮,當然也就主要依靠這六年節儉新造的了。
按照北方地區原本的工業基礎,加上鞑子在關外的産能,當初多爾衮活着的時候,一度覺得可以把他大清的重炮産能提高到每年五十門。可惜後來事與願違,前方連連戰敗,内部經常鬧流賊,生産力破壞太大。
實際上這六年裏,滿清的火炮工業産能比理論值減半還不止,那麽多年攢下來,也沒攢出兩百門産量,今天給豪格這麽多,已經是竭盡了全力。再要多,就得吧北京城牆上的守城炮也拉來了。
……
眼看着騎炮兵全部機動到位,豪格終于下達了總攻的命令。
一時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這一段漳水北岸的陣地上,百炮齊鳴,對着南岸的内黃城和回隆鎮碼頭大營狂轟濫炸。
清軍這幾年也吃夠了明軍騎兵炮戰術的苦頭,漸漸回過味來,也試着學習,想讓重炮擁有随騎兵部隊快速推進的能力。
隻可惜,清軍的科技工程能力始終是短闆,所以哪怕硬學,也隻是學了個淺表的戰術樣子,即使用新造的重型馬拉炮車,把重炮拖着跟騎兵部隊快速行軍。
而明軍騎兵炮的快速展開、快速推進,清軍并沒法學習,因此他們的炮兵陣地在長距離快速轉移後,一旦展開到作戰狀态,就很難再機動推進了。
換言之,從開炮狀态再要轉回裝車狀态、再往前推進、重新部署展開,可能要幾個時辰,一天最多也就往前推進兩三次。
相比之下,明軍的騎兵炮,最關鍵不在于機動速度,而是部署靈活,敵人退走後,射程夠不着了,可以幾分鍾内重新裝車拖挂,機動到新陣地後,幾分鍾内又重新部署開火,一個時辰可能就能往前轉移兩三次。
不過,這些差異,在此刻剛剛開戰時,表現得并不明顯,反正清軍隻是要轟明軍的營寨外圍工事,這些是固定靶。
一時之間,回隆鎮上的明軍屯糧大營,火光處處,帳倒倉塌。用挖塹壕挖出來的夯土築造的寨牆,被實心鐵彈打得處處缺口,上面的木栅尖樁更是崩摧折斷,碎木亂飛。
豪格見初次火力準備效果不錯,立刻讓部将遏必隆帶着幾個甲喇的滿人騎兵,立刻對着明軍營牆被轟出缺口的位置,發起試探性的沖鋒。
不過他也長了個心眼,知道明軍沒那麽容易打垮,出擊之前也關照遏必隆不用冒進,如果明軍有組織起反擊火力,就趕緊退回來。
遏必隆領命而去,數千滿人精騎,馬蹄上都綁着防滑的稻草繩,就在連底凍結的漳水冰面上,踏冰而進發起沖鋒。
“不許退卻!不許高聲嘶吼擾亂軍心!步槍隊準備!開火!”
對面的明軍将領也不含糊,在工事營牆被轟得七零八落的情況下,已經讓巡夜的火槍隊全部占住了殘骸背後的制高點,把裝填好的黑洞洞槍口朝着漳水河面。
随着開火令下,數以千計的武昌造步槍噴吐出火舌,讓遏必隆麾下的滿人騎兵不時慘叫倒下。
清軍騎兵也以騎弓抛射反擊,胡亂盲射,一時矢如雨注,各種槍彈炮彈鳴镝撕裂空氣的破風之聲,怪叫着帶來陣陣死亡。
遏必隆那邊倒是沒有戀戰,發現明軍步槍隊并沒有因爲一開始的猝然遇襲露出破綻,他也立刻退了回去,隻是留下數百死傷。
而随着遏必隆退走,豪格見直接破口偷襲無效,就把全部資源傾注到更充分的炮擊火力準備上。
好在對面的明軍也沒有閑着,哪怕黑暗中一開始看不見遠處的清軍炮兵陣地,但随着清軍開炮五六輪後,明軍炮兵也靠着火光反推,大緻摸準一個方向,開始猛烈反擊。這個時代的炮兵大多還是直射爲主,也不需要測距,左右方向不錯就能開火。
隻有那些用到開花彈的火炮,或者是臼炮,需要精确彈着點來确保爆破威力,現在摸黑,隻好先學清軍一樣打實心鐵彈。
“南蠻子居然在這一處營地就有那麽多重炮?他們如今的國力,究竟有多強?”
眼看着火炮對轟了幾盞茶的工夫,豪格拿着紅夷原裝的老式望遠鏡觀察,心中也是暗暗驚懼。
他不知道對面的明軍有多少大炮,但至少明軍炮兵聲勢肯定比他猛,怕是至少有兩百門了吧。這還隻是内黃縣這邊,要是把濮陽等地的戰場也算上,明軍不知能有多少炮。
好在清軍這邊本就沒有防禦工事可以破壞,隻要不被鐵球直接轟到人馬和火炮本身,也就沒什麽可損失的,無非雙方換命而已。
事到如今,能跟明軍安安穩穩換命打消耗,清軍都已經不能拒絕了。
眼看着摸黑又轟了一刻多鍾,天色終于漸漸放亮,可以比較清晰地觀測清楚對面的敵人。
在晨光之下,豪格遠遠看到對面的營寨已是斷壁殘垣,貼着漳水河岸的寨牆壕溝體系幾乎是徹底毀滅了,騎兵可以沿着整條戰線,想從哪兒突破就從哪兒突破。
而明軍的炮兵,倒是躲得挺遠,看發射時冒出火光的位置,至少在營牆後一裏地遠了,難怪不怕清軍的火炮——明軍是在清軍射程之外反制轟擊的,而清軍的火炮,就隻能轟到明軍的防禦工事,和一線填防線的步兵。
随着天色漸漸轉亮,明軍的炮擊精度也開始提高,開花爆破彈也開始被使用,清軍這邊很快陸續有重炮被明軍轟爛,周遭的清軍炮兵一時也死傷無算。
豪格知道不能再拖了,這才下達了全線總攻的命令。
“不能再拖了,否則南蠻子火炮射程遠于我軍,隻會白白被他們消耗。讓步騎全部壓上去,逼得明軍不敢躲到後方避炮!
滿達海,你從左翼出擊,讓鳌拜爲你先鋒!博洛,你從右側出擊,讓遏必隆爲你先鋒!大清存亡,在此一戰,務必竭力、誓死奮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