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盡量在關内多殲滅清軍有生力量的考慮,
不把這些來去如風的真鞑留到将來關外戰場再收拾、争取能多殺一個就多殺一個。
張煌言在那日的軍議後,大緻也是梳理出了一個新的作戰方略:他不得不在正面戰場選擇暫時持重相持,消耗豪格,同時等待一個更好的疲敵、圍殲的機會——
豪格的全部主力,不是已經被集結到了大名府和廣平府、東昌府交界地區了麽?清軍控制的山東其他地區,以及河北與山西交界的一些邊緣地帶,如今已經陷入了空虛。
而明軍除了正面負責黏住豪格的三十萬主力以外,還有東西陸路十五萬人,海路五萬人,可以迂回包抄,他們慢慢占地、蠶食豪格的兩翼,形成一個更有縱深的三面包圍圈,穩紮穩打,最終再尋求決戰,顯然可以比目前就莽上去,更容易取得殲滅性戰果。
當然,那日的軍議上,很多知兵的将領也都指出了一個問題:這種兩翼推進,争取三面包圍态勢的做法,絕對不能急切——因爲一旦采取這樣的措施,清軍就是内線作戰,二十五到三十萬人擰成一股鐵拳,在兵力調度上有優勢。
明軍左右兩翼一旦深入,被清軍逮住機會孤注一擲揪着其中一路明軍打,很容易就會崩盤陷入險境,尤其清軍的騎兵比例很高,行動迅速,這樣的風險就更大了。
三十年前,薩爾浒之戰,明軍不就是想要畢其功于一役、争取圍殲更多清軍,所以使出了分兵四路包抄的打法麽,
最後被奴兒哈赤“任你幾路來,我隻一路去”,集中優勢兵力打出了個時間差,把四路明軍先後擊破。
而四路明軍輸就輸在沒法協調通訊、同一時間抵達戰場,打成了添油戰術。
殷鑒不遠,薩爾浒慘敗給明朝文官留下的心理創傷烙印是不可磨滅的,張煌言當然也會謹小慎微拼命避免。
因此,他最終權衡後,找到的改良版新辦法,就是:分進合擊、争取三面施壓包圍,也不是不可以,但兩翼的部隊推進,一定要非常小心,“結硬寨打呆仗”,每推進三十裏就紮一個營!不能跟當年薩爾浒那樣,動辄就是明軍某一路輕裝急進,長途奔襲行軍。
如今明軍有絕對的攻堅和守寨優勢,步槍大炮火力部署之下,隻要有工事可以依托,遇到敵人重兵來襲擊,哪怕清軍人數是明軍五倍甚至更多,明軍也能堅守住,然後送信求援。
所以,不給鞑子逮住找明軍左右兩翼偏師野戰決戰、各個擊破的機會,就絕對不會出事。
要逼得豪格就算想野戰決戰,也隻能找張煌言那三十萬主力決戰,不給他挑軟柿子捏的機會。
這個改良版的方案,最終得到了全部一線帶兵武将的支持,也就順利執行下去了。
當然,任何方案都不是萬全的,武将們都支持了,不代表就沒其他人反對。在軍議的最後階段,還是有一些負責後勤的文官向張煌言訴苦:
這樣的打法,注定會曠日持久,指望穩紮穩打機動到位,可能要到寒冬臘月時才能完成。而因爲清軍的堅壁清野,明軍的籌糧是比較困難的,無法就地得到糧草。
如今就已經需要在延津至汲縣這段采用陸路車馬運輸,到汲縣才能用船走漳水。或者是選另一條路,在東明和濮陽之間陸路運輸。
這兩段陸路都有八十多裏,加上兩次卸船裝車、卸車裝船的損耗,運糧民夫和碼頭工人人吃馬嚼就要多浪費很多糧食,一直相持對大明國力絕對是個巨大的損耗。
不過,張煌言在這點上,請示了身在後方開封的朱樹人,朱樹人表示,這是對僞清的滅國之戰,求穩能赢才是硬道理,錢糧靡費不用擔心。隻要能勝利,能殲滅鞑子主力,他不會限制張煌言的預算!
朱樹人還讓使者給張煌言帶了他的原話:“面壁十年圖破壁,我大明在南方休養生息五六年,徐圖進取,爲的不就是這一刻麽!這些年省下來的錢糧,就是爲了這一刻花的!孤對兄的支持力度,可過于秦始皇對王翦率六十萬秦軍與項燕相持逾年時的支持!不會動搖!”
朱樹人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說張煌言隻要能赢,就算跟當年王翦相持項燕一樣相持,他都會從後方擠出糧食,張煌言也就徹底沒有後顧之憂,放手去幹了。
……
張煌言選擇了推進到漳水南岸、跟清軍隔漳相望後,就高壘深溝,開始修築從内黃綿延到濮陽的塹壕、土牆甬道。
這樣的姿态,自然讓對面的豪格一開始有些摸不着頭腦。
從十月上旬到十月中旬初,豪格先是觀望相持了五六天,保持警戒,以防明軍是假裝相持、實則準備找機會偷襲。
等來等去,明軍沒有任何偷襲舉動,也沒有嘗試渡過漳水搞點破壞,豪格終于有些沉不住氣,決定打一些試探性的騷擾戰。
于是,清軍經過兩三天的冷靜偵查後,挑選了漳水沿岸、内黃和濮陽之間某處看起來防守比較薄弱的野外工事區,找了個陰雲蔽月的夜晚,派出一群數千規模的蒙古騎兵,偷偷渡過漳水搞偷襲。
清軍這種嘗試,當然也不是亂選的,是真的做過嚴密細作,确認這段防區明軍數量不足。
所以渡河的舉動一開始倒也順利,部隊成功上岸,然後隻遇到了少量明軍依托高壘深溝的節節抵抗。
由于清軍集中的偷襲部隊人數遠多于分散駐防的明軍,僅僅兩盞茶功夫的激戰,清軍就一度突破了防線,并且控制了一段塹壕、土牆甬道。
然而,就靠這兩盞茶時間的拖延,左右兩側的明軍反應很快,立刻就支援補防了過來。當清軍控制住部分工事時,更多的明軍已經從三面形成了包圍。
血腥的拉鋸厮殺後,蒙古人在這種陣地戰戰場根本施展不開,随着數以千計的武昌造步槍輪番攢射,蒙古騎兵紛紛倒斃,最終不得不敗退,原路渡回漳水北岸。
明軍還趁勢掩殺,把來不及下河的蒙古騎兵誅殺了數百騎,更多人受傷或選擇了騎馬涉水沖河,可惜漳水水位還不夠低,很多人隻能半途棄馬遊泳摸黑逃命。
豪格初次偷襲失敗後,還不甘心,後續七八日裏,又嘗試了兩次小規模的消耗。但每次無不是以折兵一兩千人收場,相比之下,雖然每次也殺傷了數百明軍,但交換比明顯很虧。
而且清軍總兵力本就比明軍少,這樣換人命換下去,絕對是沒前途的。到了十月下旬,豪格不得不放棄這種嘗試。
“對面南蠻子巡邏防線的将領是誰?爲什麽每次反應如此之快?他們半夜不會松懈的麽?相持那麽久了還每日保持戒心?”
豪格面對失敗,也忍不住想找點借口,便狂躁地問了這個問題。
好在鞑子方面基礎的情報工作做得還是可以的,下面的人稍微一彙總評估,就給了他答案:
“回禀王爺,對面南蠻子負責巡守内黃于濮陽之間防線的将領,乃是南陽總兵李定國。此人原是西賊張獻忠餘孽,被蠻子朝廷收服後,一直跟随張煌言,打一些賣命的消耗戰。
數年前,英親王阿濟格還在世時,攻打張煌言鎮守的南陽,便是被此人拖住,打了很久的消耗戰,最後也是無功而返。”
豪格聽說要偷襲就要對付李定國,也是隻能無奈徹底放棄。李定國的治軍之嚴謹,布防調度之法度,還是在清軍中頗爲人知曉的。當年阿濟格敗退後,就渲染過,誰也不想去跟李定國消耗換命。
而豪格因爲猶豫不決、胡亂嘗試,也耽誤了半個月的時間,前後付出了五千多傷亡,這點人對于總規模二十七八萬之間的清軍而言,并不算多,可一直小規模打敗仗,士氣損失也是很明顯的。
加上這半個月裏,明軍在山東方向,由李輔明、張名振,取得了不小的圈地進展,又奪取了兩座州府。
在西邊的山西方向,姜瓖在休整後,也被朱樹人命令出了井陉口,開始騷擾清軍控制的真定府。吳三桂則是選擇了跟南邊一些的騷擾路線,威脅邢台周邊。
姜瓖和吳三桂也很擅長保存實力,都是嚴格執行了三十裏一紮營的“結硬寨、打呆仗”,穩紮穩打,推進得雖慢,卻極爲堅定。
豪格軍也有酌情分兵試圖反撲,但姜瓖和吳三桂每次遇到清軍主力逼近,立刻轉入死守。雖然他們各自隻有三四萬兵馬,但哪怕清軍來十萬人進攻,姜瓖吳三桂靠着步槍大炮死守營壘,清軍也啃不動。
……
豪格受挫之後,又感受到了張煌言緩慢而堅定的絞索,不由有些惶恐,便再次在魏縣的幕府中,召集主要将領和謀臣,商讨對策。
“張煌言與孤相持已有二十日,你們之前說張煌言原來,我軍在大名府南部堅壁清野,讓他們運糧不易,張煌言必然利在速戰,眼下如何肯這樣一直耗着?
看吳三桂、姜瓖和李輔明都在穩紮穩打,推進占地,若是再拖延下去,被他們分進合擊、穩穩地同時抵達大名、魏縣戰場,以衆淩寡,我軍當如何?
洪承疇!你先說,當初是伱勸孤堅壁清野的,是你說南蠻子利在速戰的!要是我軍将來被拖到三面包圍,如何破局!”
被豪格問責,重要謀臣洪承疇也是有些局促。
天地良心,“堅壁清野”這種毒計,一般也不是滿人勳貴皇親想得出來的。滿人打慣了運動戰,自己最喜歡因糧于敵,也最讨厭後勤統籌,很少會往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狠招上想,他們就算燒殺擄掠,也是臨時起意,并沒有指望靠擄掠來執行某些大的戰略計劃。
相比之下,那些鐵杆漢奸謀臣,情況就不一樣了,他們熟讀兵法,也熟知漢人武裝的作戰風格、糧草先行,故而特别擅長搞這類針對性統籌。
面對壓力,洪承疇也隻能幫豪格穩定人心:“王爺,臣至今覺得,堅壁清野并非謬策,如今這個局面,雖然明軍選擇了相持,看似取得了緩慢的步步緊逼之效,
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們推進極爲謹慎的前提下的,如果他們把速度提上來,稍微露出破綻,那便是當年薩爾浒的局面。
而已眼下的推進速度,到十月底,他們也拿不下真定縣和邢台縣,那些關鍵節點我軍還是有留兵支撐的。明軍想對我軍完成三面合圍,可能要到十一月底,甚至拖到臘月!
而今年的冬天,看起來也暖和不了,到時候不但黃河封凍,漳水更要封凍,明軍遠道而來,不用跟我軍搶時間的麽?我軍堅壁清野得那麽徹底,等到北方河流無法用于運糧時,雙方的相持必然生變。”
豪格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還沒開口反駁,旁邊的滿達海率先開噴了:“迂腐之言!我軍豈能等南蠻子三面合圍!再說,就算他們冬天會河流封凍,停止運輸,
但眼下河流還沒封凍之前,張煌言就在從後方拼命調運軍糧到濮陽等地囤積,依我看,說不定他封凍之前就能存夠臘月和正月兩個多月的口糧了!甚至更多!
等來年二月河道解凍、水量恢複,屆時說不定明軍已經把我們包圍在此地了!春耕之時,陰雨連綿,土地泥濘,我們的騎兵也發揮不出戰力。
依我說,我大清仗的就是騎兵之利,而且北人耐寒,要分出勝負就得在冬天求戰、速戰速決,否則拖下去,哪怕我軍運糧損耗小,最終也是我們國力先撐不住!
南蠻子已經有了那麽多富庶省份,我大清卻是靠竭澤而漁、殺掠河北百姓籌集的軍糧,來年春荒後,我們都沒什麽土地人口可以安心生産了,就算逼人春耕,河北沃野千裏一馬平川,南蠻子想破壞也很容易!”
滿達海如今已經繼承了他剛剛過世的父親代善的爵位,是禮親王,自然說話也有些分量。他的話很快赢得了其他滿人皇親的支持,紛紛覺得洪承疇太慫、策略的損耗太大。
豪格見狀,也隻是微微點頭:“爾等所言,都各有些道理。不能指望一直耗下去,但冬天南蠻子補給不力、南方士卒畏寒的戰機,也不能不利用。”
其他人想了想,又由博洛想到了一個點子:“王兄,既然要削弱明軍持久作戰的耐力,還要趁着冬天發揮我鐵騎之利,不如再稍稍相持觀望,找個機會,
等漳水即将封凍時,出兵迂回偷襲、沿漳水逆流而上,攻擊内黃,或是敵後的浚縣、滑縣,削弱明軍的糧草集結地如何?
如洪尚書所言,一旦河道封凍,明軍就無法再水路運糧了,但陸路的百裏之内短途調配,并不受影響。
如今張煌言分駐内黃、濮陽、清豐等地。隻有内黃最靠近漳水上遊,而且是跟明軍後方來路相接。剩餘二縣,并不直接瀕臨漳水。所以明軍主要存糧,肯定囤于内黃,更後方的屯糧地可能在滑縣。
我們等他們搶在漳水封凍前、把大部分過冬所需糧食,集中到最靠近戰場的那處漳南碼頭縣城後,再不惜代價突襲攻拔那座縣城,把存量徹底搶了或者燒了,則張煌言數十萬大軍,必然因爲無糧過冬、河道封凍無法再運,而不得不潰退。到時候我軍再追擊糧盡敵軍,可獲全勝!”
博洛說得意氣風發,原本還想再添油加醋描繪一番,把即将到來的決戰,說成是另一場“松山大戰”。
畢竟當初崇祯十三、十四年那場松山大戰的野戰部分,就是因爲洪承疇的部隊冒進被斷了糧道,困守後士氣崩潰完蛋了。
但博洛話到嘴邊,才想起洪承疇現在已經是自己這邊的人了,也就留了點口德,沒有舉例。
負責最終拍闆的豪格,在仔細揣摩了一下各方意見後,倒也覺得博洛此言似乎可行。
作爲滿人皇親國戚,他們都是熟讀《三國演義》的,被剛才博洛這麽一類比,豪格幾乎覺得自己很像官渡之戰時的曹操,而張煌言很像官渡之戰時的袁紹。
隻要冬天黃河以北河道封凍沒法運糧,再把封凍前搶運的屯糧地燒了,明軍就沒法過冬了。
畢竟,深秋才開始對北方出兵,最大的弊端就在這兒:深秋起兵要想赢,關鍵是因糧于敵!把敵人的秋糧拿來給自己的兵吃!清軍堅壁清野,明軍沒拿到河北當地的秋糧,那麽軍糧就是明軍最大也最容易破的軟肋!
而且根據他的偵查,明軍爲了轉運困難,并沒有把内黃屯積的糧食,全部運進縣城。
可能是明軍考慮到這些糧食不是給内黃當地軍民吃的,還要轉運各地,内黃隻是一個中轉集散地,如果全部運進城,将來再運出城,裝車卸車裝船運船多幾次,損耗太大。
加上内黃是個很小的縣城,原本城裏人口都沒幾萬,現在卻要供幾十萬大軍吃一個冬天的糧食存儲,把城裏所有糧倉都存滿了也放不下,還得拆民房改建成臨時糧倉。
考慮到拆了再造,成本比在城外平地上直接造還費時費力,明軍就選擇了直接另造。
所以明軍選擇了在内黃縣城西門外的漳水南岸碼頭上,修了一個營寨,直接把天量的軍糧存在這座防守嚴密的碼頭水寨裏,營寨占地面積也極廣,防守嚴密。
不過在豪格看來,營寨防守再嚴密,也肯定比攻城要容易。明軍幾十萬人分散多處,幾個據點分别相隔六十裏到八十裏。
如果清軍能找準一個機會,提前偷偷集結部隊,攻擊明軍一個點,明軍其他援軍來救可能要一兩天,那他未必沒有趁着這個時間差,把明軍軍糧大部燒毀的勝算!
當初官渡之戰,曹操去燒烏巢,烏巢開戰後到袁紹的救援部隊抵達,不也過了大半天乃至一天多麽!
權衡再三,豪格覺得與其等敵人慢慢卡緊脖子,還不如搏這一把。
“那便如此決定了,再隐忍幾日,等漳水封凍、明軍後方糧食不可能再運上來時,就主動出擊,把内黃縣西門、漳水碼頭水寨連同明軍主糧倉一起燒了!逼迫張煌言退兵,随後再全軍追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