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些漢人廢物,輪到你們守的時候怎麽不想着好好修複城防、那麽容易就被南蠻子拿回去了!”
隆武元年正月十八上午,當北方來的清軍援軍,第一次組織起剛剛運到的火炮,重新試圖轟擊揚州城牆、模仿三個月前的戰術再破一次揚州城時。
才剛轟了沒多久,他們就意識到如今的揚州城牆,比第一次時難轟得多了,
明軍此次奪回揚州雖才不滿一個月,但就是這二十多天的時間裏,對城池的加固、改造,已經比去年那種擺爛瞎搞的狀态強了不知多少倍。
目前贊攝淮南江北清軍指揮權的貝勒尼堪,看到這攻擊效果,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很是數落了一頓手下那些漢人将領,抱怨他們做事不用心。
相比之下,倒是剛剛從河南戰場調過來的、阿濟格手下的滿達海,對這種緊急加固的城防已經頗爲适應了,顯然是在河南那邊見多識廣。
面對堂兄的暴躁,他内心很是不以爲意,還暗諷堂兄少見多怪,隻是明面上的語氣并不顯露:
“是麽?那看來,我大清派來淮南的兵馬,原本遭遇的敵人太弱了,這才導緻一開始進展太順利。如今被朱樹人的湖廣明軍勤王增援,怕是處處要碰硬釘子。
這兩日南蠻子散播的那些謠言,恐怕也未必全是爲了動搖我軍心,還真有可能是十五叔遭了……頓挫。”
尼堪是奴兒哈赤長子褚英的第三子,滿達海是奴兒哈赤次子代善的第七子,所以他倆是堂兄弟,尼堪比滿達海年長十一歲。
多爾衮掌權後,此番部署南征,把大哥的兒子都派給了多铎,把二哥的兒子都派給了阿濟格。
這兩派之間自然也都略有争競,想要一較高下。但談不上什麽大矛盾,隻是普通派系之争。
滿達海原意是很想說“十五叔多半真是死了”,但也要留點餘地,不想說出那些惹人嫌的不吉利字眼,才話到嘴邊換成了“頓挫”。
尼堪被堂弟暗諷,自然要反唇相譏:
“是麽?原來英親王在鄂豫進展緩慢,一座南陽城整整三個月攻不下、南蠻子的漢水防線更是連摸都沒法摸,都是因爲湖廣明軍城防規劃更完備咯?那我們倒是真該吸取,請務必多介紹一些教訓。”
“你……”滿達海也是年輕氣盛,畢竟二十來歲的人,一時有些惱怒,又沒法發作,最後隻丢下一句
“反正我覺得,要是十五叔真出了意外,就沒必要再強攻揚州了,這樣改造過的堅城,要是還有充足的紅夷大炮能源源不斷運來,根本不可能攻下。
如今要攻城,也得先拿下城南的瓜州渡,截斷江南明軍通過長江水路往城裏運援軍運火器彈藥!如今的形勢,跟朱樹人親自趕來之前完全不同了!湖廣明軍比南直隸明軍要強何止數倍!不斷外援根本沒有攻打的意義!”
清軍第一次來攻打揚州時,壓根兒就沒提前斷明軍增援用的水路,那是因爲當時清軍根本不怕江南明軍來增援——
在當時的多铎看來,明軍肯主動跨過江送到江北來讓清軍殺,那簡直再好沒有了,他巴不得在揚州打出添油戰術,讓明軍繼續往這個絞肉機裏白給,後續好更輕松一些。
沒有被朱樹人建設過的、初始狀态的南直隸明軍,當時在清軍眼中就是一坨垃圾。
如今形勢變化太快,自然有諸多不适,讓清軍很痛苦,需要重新磨合。
尼堪和滿達海一時沒争執出個結果,前方的揚州攻城陣地上,一直在實施火力準備的清軍炮兵,卻是每一刻都在流血。
多铎此前丢了五十門紅夷大炮,那是清朝全國一年的産量、也是清朝總存量的六分之一,這次多爾衮撥來的援軍,一共也就湊了二三十門,已經是非常珍惜的了。揚州城下半個上午,就又被明軍報銷掉三門,着實是虧得很。
尼堪見自己堅持按部就班攻揚州打通道路的嘗試有點吃癟,唯恐再在堂弟面前丢人,隻好再去拉來此前逃回的敗将尚善和李成棟,逼問他們突圍之前、多铎到底是什麽個情況。
二人很快被帶了上來,這兩人是正月初三逃過長江的,又花了三五日東躲西藏穿過泰興、海門等地,回到清軍控制區。尼堪初次召見他們時,大約是正月初九,距離如今已經過了快十天了,
原來,是尚善和李成棟,爲了減輕自己兵敗而逃的罪責,一開始就對好了口供,咬死他們不知道多铎到底死沒死,隻說自己突圍時沒有明确音訊,是聽了張存仁讓他們突圍求援的命令,他們才突圍的。
畢竟,奉命突圍求援是功勞,主帥戰死他們卻敗逃,那就是大罪了。
要是朱樹人此時此刻能在清軍主帥大營内,再聽一次尼堪、滿達海對尚善等人的盤問,絕對會恍然大悟,真相大白:
原來多铎都死了二十天了,清軍卻還想着救援,都是這兩個家夥搞的鬼!是這倆人把自己的生死榮辱、家族利益置于了國家利益之上,想打個時間差開脫罪責!
當然了,考慮到尚善和李成棟如今是清朝将領,朱樹人肯定會很樂于看到敵營内部有這種顧小家不顧國家的三心二意者的。
此時,面對尼堪的再一次盤問,加上外人滿達海的監督,尚善當然也不傻,繼續一口咬定:他們走的時候,多铎确實還沒死!
尚善一邊說謊,一邊内心是這般自忖的:“跟着咱突圍的,隻有數百士卒,還有那麽多人死在半路上了,普通士卒也不知情。還不是我和李成棟互爲人證、咬死不放,就死無對證了?
蒙軍旗的覺羅果科他們雖然也逃回來了,但他們是決戰戰場上直接被打崩後沿着江邊突圍的,他們比我們走得早,他們走的時候王爺也确實還沒死,他們怎麽可能知道自己當了逃兵後、王爺具體什麽時候死的?咱是王爺身邊最後一批突圍的,就不可能有人能拿出鐵證戳穿我們!”
尚善咬定了這一點,他就覺得自己在清軍内部的戰敗責任分配方面,能盡量占到優勢——他們走得晚,就可以指責走得早的人放棄友軍,單獨逃命。
蒙古正紅旗的覺羅果科如果想學尚善,把自己的敗逃說成是“奉命突圍求援”,尚善可以證僞,因爲尚善在多铎身邊留的時間更久、走得更晚,他可以和李成棟串供,證明多铎沒讓覺羅果科突圍!他隻是被打崩了!反之則不行。
這也是爲什麽最近十天,尚善和李成棟完全沒有承擔任何罪責。
這就好比先帝死了的時候,拿着草诏時間越晚的先帝遺诏,法律效力才越高——
你手上或許也有先帝遺诏不假,但你拿到遺诏的時候,先帝有斷氣麽?
什麽?沒有?那你怎麽知道你走了之後、先帝斷氣之前的這最後一段時間裏,先帝有沒有改主意呢?
咱手上這道遺诏,時間比你晚,而且拿到手之後,咱是眼睜睜看着先帝咽氣的!所以要按這最後一道遺诏辦!
尚善和李成棟在生死逃亡那幾天裏,天天琢磨這其中的邏輯,自然是想透徹了,不可能有漏洞,今天自然也是一樣。
但可惜的是,今天也有不一樣的情況。
當天下午,就在尼堪和滿達海“兩堂會問”完尚善後,清軍主帥大帳裏,忽然有侍衛進來報信:
“禀貝勒,恰才休戰之後,揚州城内有使者派出,說是要交涉勸說我軍退兵的事宜,還說他們願意送還王爺的屍身。”
原來,是随着傍晚攻城方休戰,守城方趁着進攻方兵疲意沮的機會,派出了和談使者。
從心理學角度來說,這種時候派出使者,确實是最好的選擇。要是一大早還沒打的時候就派,攻城方隻會覺得守城方這是慫了,反而容易士氣大振。
先打一天,打得疼了再派,就不存在這些顧慮。以戰求和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則和平亡嘛。
“什麽?”尼堪和滿達海終于難得地異口同聲跳了起來。
他們這幾天雖然多少有估計多铎遭遇了不幸,但始終沒準信,事關重大也不敢随便定論。
直到此刻,多铎才因爲他們的“觀察者效應”,從“既死又生的量子疊加态”,坍縮到了純死态。
滿達海立刻就拎起尚善的衣領:“十五叔帶了那麽多精兵強将,就算被困在江南,不能靠着最後的騎兵沖殺劫掠周旋麽?怎會被殺?尚善,你們之前是怎麽說的!”
尚善也是有點血沖腦殼,但他這幾天也腦補過無數次了,知道這事兒遲早會确信,他也隻好裝無辜,順便開脫自己:
“或許是明軍用了什麽陰謀詭計吧,我離開時,王爺身邊的敗兵确實不多了,也就幾千上萬騎,或許某次突圍轉移不慎……
再說,今日明軍派使者,便是爲了動搖我軍心,不如把使者直接殺了,别聽他們瞎說。王爺要是真殉國了,也隻能如此,就殺幾個明官祭奠好了。”
滿達海松開手,冷哼:“怎麽可能殺使,來使可是說要送還十五叔的屍身,殺了使難道就放棄收屍了?”
尚善:“那就别多說,隻問他們确認王爺的死訊、拿回屍體再殺使!”
對于這種無恥的說法,尼堪和滿達海倒是沒有打算阻止,在他們眼中,幾個明朝使者的死活,确實沒必要當回事,
清國如今也不在乎交涉領域的名聲,反正天下已經隻剩兩家勢力了,沒什麽好連橫合縱方面耍詭計的,直接刀槍下見真章就是。
然而,尼堪滿達海不在乎,進來通報的侍衛卻又潑了尚善一點冷水:“貝子爺,此論怕是也不妥……明人派回來的使者,并不是他們那邊的文官,
而是半個月前江陰之戰中,在江邊被擊潰俘虜的覺羅果科麾下的幾名蒙古騎兵軍官,是我們自己人……”
尚善頓時無語,明朝居然用力戰被擒的戰俘送信,他們總不好殺自己人吧。
而聽了對方的身份後,尚善心頭也是沒來由緊跳了幾下,慎重确認:“……南蠻子放回來的,是哪一部的人?”
“是蒙軍旗正紅旗的。”侍衛詳細補充。
尚善内心微微松了口氣,臉上表情不變:“還好……是王爺死前就潰散的友軍,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
但既然朱樹人能想到放回俘虜來帶話,這次是我們運氣好,下次要是再放回幾個比咱在王爺身邊堅持得更久的忠義之士,我和李成棟又該如何應對?
唉,爲了少擔點罪責、多撈點苦勞,說了一個謊,就得用更多的謊去圓……我大清嚴酷的軍功賞罰制度,真是不合時宜了。”
尚善竟忍不住懷疑起清朝那嚴酷的制度了。
不過說句良心話,清朝那種嚴明的軍法,在國運上升期,确實是好用,便于激勵滾雪球。但一旦到了國運巅峰開始掉頭向下,大多數人打敗仗逐漸常态、高級将領殉國也成爲常态時,再堅持這麽嚴厲的軍法,絕對會惹來大麻煩的。
當然了,此前崇祯時,明朝也沒少因爲他們僵化的賞罰制度、過于剛而易折,而付出慘重的代價。崇祯就是拿着原本承平時的法條去卡、去要求屬下的文武,高标準嚴要求,最後屬下做不到又怕治罪,出了一大堆漢奸。
賞罰嚴酷程度的張弛有度、又要取信于天下,實在是非常難的平衡,自古沒幾個統治者能玩明白。
……
尼堪和滿達海接見了放回來的那幾個被俘蒙古軍官後,自然是問了很多問題。
雖然那幾名甲喇、牛錄本人被俘是發生在多铎的中軍戰敗前,他們也沒看到後來多铎軍的戰場結局。
但對于多铎的死訊,則是确信無疑的,因爲他們進了戰俘營之後還能聽到消息,
最後張存仁等人被淩遲行刑的時候,南京朝廷也把多铎的屍身拉出來展示過,當時很多俘虜都被押去觀刑了,還眼睜睜看着他們那些戰争罪責更重的袍澤被明朝劊子手一一處死。
所以,簡短的盤問後,尼堪和滿達海就拿到了非常翔實的消息。
滿達海多留了個心眼,試圖問出他們是否知道“多铎具體哪一戰戰死的,死前命令哪些人突圍了,還有誰棄帥先逃”。
但這些問題,放回的俘虜也不太說得明白,反正他們隻能承認覺羅果科這些人是真的先敗了。
尚善在旁邊聽着滿達海盤問,内心也是惴惴不安,直到問完後,沒他的問題,才暫時放心。
他内心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這事兒就此打住、就查到這一步算了,别再特麽刨根問底了,
派系鬥争非要把戰敗功過分得這麽清楚有意思麽?能活着回來就是有苦勞不行麽?你滿達海那麽喜歡打擊異己擡高自己是有病吧!
另一邊,滿達海跟尼堪最後交流了一下,因爲還需要從明軍營地接回多铎的屍身,今天放回來這幾個蒙古軍官俘虜,自然還得再回一趟揚州城,把尼堪願意接收多铎屍身的表态帶回去。
雙方的攻城戰,也隻好暫時休整中斷,明軍送還屍體之前,尼堪就算再不要臉,也不能直接攻城的。
但他還是覺得東路清軍這一系列戰役輸得太慘,回去跟多爾衮不好交代,内心還存着“等把十五叔的屍體拿到手,咱可以再見機行事,考慮要不要跟明人翻臉偷襲再撈點好處,掙回點面子”。
他的這個想法并沒有對自己人說得很直白,隻是先模糊暗示了一下,卻讓滿達海和尚善内心很不爽。
滿達海是覺得他純屬多此一舉,多铎都确認死了,現在再打揚州城消耗有什麽意義?
東路清軍既然那麽無能,還掙紮什麽,直接把今年南征表現最差的鍋好好背結實了,幫阿濟格的西路軍襯托一下無能不好麽?
阿濟格打得确實也不好,但跟多铎一比,還是可以“全靠同行襯托”的。
尚善是多铎的手下,按說他從派系立場看,是應該支持尼堪的,從互相抹功堆過方面來說,也應該是跟滿達海不對付的。
但是,在“阻止這場消耗戰再打下去”這個問題上,尚善卻不得不跟滿達海站在了一條立場上,實在是複雜得很——陣營立場占尼堪,具體決策立場站滿達海,尚善和李成棟的小團體利益才能最大化。
要是再打下去,明軍那邊再定時炸彈一樣放回一些未知的高層俘虜,鬼知道會造成多大的思想混亂。
于是,尚善也不得不琢磨,怎麽想辦法盡快結束戰鬥,所有事情到此爲止,就此徹底捂蓋子。
……
另一邊,揚州城外的瓜州渡。
尼堪放回那幾個蒙古俘虜,讓他們帶話願意收屍,朱樹人自然也第一時間讓人仔細盤問了那些人,讓他們如實交代尼堪怎麽說的,都問了些什麽。
因爲本來就背負着外交任務,那幾個蒙古俘虜倒也沒覺得有些話題屬于機密,就把能說的部分都說了。
明軍這邊負責問話的幕僚很快整理清楚,交到了朱樹人手上。
而朱樹人哪怕隻靠這些信息,當然也很快探明:“什麽?原來鞑子果然直到今天,都還沒确認多铎的死訊?
尚善和李成棟,在對面還被當成了突圍求救的功臣?天下居然還有這麽不要臉往自己身上貼金的?”
尚善和李成棟的變罪爲功操作,也是着實讓朱樹人大吃一驚。他原先還真沒想到,有人能做到這種地步,利用死無對證把自己說得那麽高尚堅貞不屈。
随後,朱樹人雖然無法推演出細節,但卻能輕易推演出敵營中各方勢力的戰鬥意志:
“那就好辦了……既然他們要互相推诿隐瞞那麽多東西,滿達海跟尼堪在後續是戰是和的問題上,意見多半會不一緻。
尚善原本應該是跟尼堪一緻的,但他有自己的小秘密,肯定也不得不不一緻了……三部敵軍,一部想到此爲止,一部想戰,一部想走,這操作空間可就大了。”
——
PS:抱歉最近的計策寫得有點過于依賴心理戰了,有點累贅,不夠必然……大家諒解,可能是我自己的大腦這幾天一直處在心理戰的博弈狀态,影響了我寫出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