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視角來到丹陽縣城西的明軍大營内。
如今的明軍主力,大緻駐紮在丹陽縣和武進縣的西南方,對清軍控制的丹陽縣,實現了西北南三個方向較爲松散的合圍,留出東邊供清軍逃跑撤退,這樣也能免得明軍再浪費兵力攻堅。
一旦清軍敢在丹陽城内喪心病狂,激起百姓反抗,那明軍也能很快在百姓接應下裏應外合,不至于救援不及。
同樣的道理,因爲丹陽、武進和金壇這三個縣的敵占區,是呈品字形分布的,縣城與縣城之間有空曠的鄉野可以滲透。所以明軍圍住丹陽三面後,在丹陽南的這一路駐軍,深入得特别遠,一直延伸到武進縣西,對武進縣實現了從西邊單側合圍,而放開了東北南三面。
如此部署,丹陽圍三缺一,武進圍一缺三,足可進退自如,清軍有任何舉動,朱樹人都能及時反應。
再加上此前推進過來的過程中,那一步步穩紮穩打的結硬寨打呆仗,簡直滴水不漏。
此時此刻,丹陽大營内,出于對江陰戰局的擔心,曹變蛟等将領戰意昂揚,再次找朱樹人求戰:
“部堂大人,等不得了!聽說江陰城快被攻破了,我們趕緊去跟多铎決戰吧!”
朱樹人卻還是那麽淡定:“我對閻應元有信心,這肯定是多铎久攻不下想誘敵圍點打援的詭計!閻應元守的江陰城,豈是幾日就能攻下的!
多铎忍不住用這樣的詭計了,恰恰說明他快撐不住了!我們就慢慢等他們把大炮都轟完再說!”
曹變蛟有些坐不住:“那我們就一直等着,看友軍血戰?”
朱樹人摸着下巴:“多铎的詭計,倒是給了我一些啓發,我們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将計就計。如果你們不願意白等,我可以給你們找點事做。
我保證,半個月之内不用跟多铎的本部主力直接交戰,但我們依然有辦法在不跟多铎直接打的情況下,依然無形削弱他的戰力!削弱他的士氣和軍心!爲最終決戰制造有利條件!”
曹變蛟等人好不容易才耐住性子,隻好慢慢請教。
朱樹人這才慢條斯理,一闆一眼地說:“這江陰戰役開打,前後還不到十天呢吧?有什麽好急的,從清軍放火燒毀丹徒縣、從鎮江府北部撤兵算起,也就十天而已。
清軍如今能封鎖江陰縣内外消息,不讓我軍知道江陰究竟發生了什麽。難道我軍就沒有這方面的優勢了不成?你們動動腦子,我軍也有類似的情報封鎖優勢的。”
曹變蛟在陰謀詭計方面腦子不太好使,跟來的左子雄、江守德、蔺養成等其他部将,也都不太理解這裏面的彎彎繞,隻好面面相觑,最後用虛心求教的眼神看向朱樹人。
朱樹人輕輕一笑,拖過一張地圖瞄了一眼,指點江山地對着某個位置敲了幾下:
“清軍有陸軍優勢,能路上封鎖江陰,我大明有水軍優勢,都封鎖長江封鎖多久了?我們不知道江陰城内的真實近況,江北的清軍援軍,就能知道多铎的情況了麽?
多铎可是如今僞清的三大實權親王之一,地位何等尊崇,他的部下敢放棄他?如今清軍在揚州,已經囤積了多少後軍增援、錢糧物資、兵甲彈藥。
多铎渡江時,他們的後軍戰船不夠,當時就有三四萬後軍沒能渡江。如今都過了将近一個月了,在知道多铎有可能被困在江南後,清軍從後方又拼命調船調水兵,都不知花了多大代價。
根據本官的情報,過去這一個月裏,孔有德别的事兒不用幹,多爾衮就吩咐他專注找船找水兵,拼死在揚州集結起一支新的水師,想要一旦打通長江航道後,就運輸增援多铎。留守揚州的劉良佐,也被分派了類似的任務。
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假裝示弱,讓江北的清軍知道,‘多铎經過近一個月的血戰,終于攻下了金山寺、并且成功在寺内圍殲了明軍鄭成功部’,讓揚州的江北清軍看到長江航道重新打通的希望,伱們覺得他們會不會救主心切,再派遣大量清軍帶着海量物資南渡增援接應?
而我大明實際上卻依然隐藏着絕對優勢的水師兵力,鄭成功賢弟也并未被重創,更未被殲滅,到時候揚州第二批清軍,是不是有可能被我們半渡截殺而重創?
更進一步。我們留在江北合肥一帶的官軍主力,也就是黃得功黃将軍的人馬,此前已經趁着揚州清軍試圖收縮增援多铎,漸漸收複了被揚州清軍燒殺後放棄的和州(今馬鞍山市和縣,也就是馬鞍山位于長江以北的那部分)等地。
如果給揚州清軍看到一絲救援多铎的希望,他們一部分主力在江面上被我們半渡偷襲截殺、人心不穩時,黃将軍再以駐紮和州的騎兵經滁州偷襲揚州,斷揚州清軍與後方淮安、鳳陽之聯絡,有沒有可能趁着揚州清軍人心大亂時,徹底收複揚州!
多铎反正已經是我們盤子裏的菜了,我不會讓他活到隆武元年的,崇祯年的事兒,就要在崇祯年完成,我對閻應元有信心。
既如此,你們嫌閑得慌,就想想怎麽擴大戰果,把揚州也光複了!揚州如今是江北清軍增援多铎的前進基地,爲了增援多铎而調集來、但尚未用上的軍需物資,都囤積在那兒,就等着打通航道就啓運。
如果我們先殺了多铎,揚州這些爲救多铎而存在的物資,就沒必要再囤在那兒了,可能會被重新疏散運回北方。而且到時候揚州清軍的防守也會變得更嚴密,不像現在這樣因爲憂慮主君而頭重腳輕、重前權輕兩翼,到時候我們也就無法摧毀揚州清軍囤積的戰争潛力。
隻有在多铎死前就偷襲,敵人才不會因爲舍不得而把物資重新後調,我們才能把多铎的後軍和多铎囤積的戰争物資,跟多铎本部一起,一石三鳥統統吞掉!”
朱樹人最後一段話,說得非常斬釘截鐵,也讓曹變蛟等部将徹底歎服。
他們也是直到這一刻,才想起部堂大人是多麽的深謀遠慮:此前劉國能和黃得功都被朱樹人留在了信陽爲主的淮南西段防線。後來黃得功因爲戰局的變化,漸漸東移到合肥。
衆将都覺得朱樹人有點太浪費了,畢竟黃得功也算朱樹人麾下僅次于曹變蛟的猛将,就這麽一直守在江北,雖說穩固了合肥周邊地盤,但就此錯過對多铎的最終大決戰,實在是有些可惜。
守城的話,哪怕找個比黃得功水平戰力都低一兩個檔次的将領,也能穩住淝水、濡須水一線,有點大材小用了。
沒想到,朱樹人讓黃得功藏得那麽深!他把黃得功留在合肥,竟是一開始就想着,不光要全殲多铎渡江的主力,還要摧毀後續那部分急着想救出多铎的清軍戰争潛力!
朱樹人不光要殺多铎,還要一戰徹底恢複淮南防線,光複揚州,直接一步到位實現大明的“守江必守淮”,讓僞清東路軍這一年南下吃進去的全部吐出來!把多铎和多铎的配套戰争潛力一起解決掉!
聽說國姓爺總算要有大動作了,衆将終于戰意爆棚,也不管是否直接救援閻應元了,反正能有仗打,可以重重地削弱鞑子就好!
具體什麽削弱方式不重要!國姓爺對閻應元有信心就有信心吧!他們相信國姓爺的信心!
他們都相信國姓爺會選出最高效最完美的殺鞑路線,帶領大明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他們這些武将,隻要執行就是了!
這也是朱樹人執掌一方、領兵督戰五年多來,無一敗績所積攢的信用!他就是大明的不敗軍神!算無遺策!
曹變蛟等人統一了思想後,下一個問題便是具體的執行,他們的腦子不擅反間的陰謀詭計,一時想不明白,朱樹人具體要怎麽讓江北清軍相信“多铎已經拿下了金山寺,滅了鄭成功,而不是灰溜溜逃去江陰了”。
百思不得其解後,他們也懶得多想,曹變蛟就直接問了出來:“部堂大人,此謀雖然想法很好,但要怎麽樣騙過江北清軍,讓他們相信多铎滅了鄭成功,還讓他們趕緊瞅個空子渡江增援呢?”
朱樹人笑了:“所以說,你們平時都不注意留心細節,這怎麽能成爲一代名将?名将和猛将是有區别的。
你們忘了麽,十天前,朝廷下了反制多铎剃發令的‘留發者,義民也,剃發者,難民也’寬宥诏書,然後,耿仲明的部将之一陳紹宗,就在金山寺陣前起義,殺了其上司、漢軍旗鑲紅旗副旗主連得成,率部來投。
江南清軍諸将當然都知道陳紹宗已經棄暗投明了,但長江航道此前爲我們封鎖,江北清軍是至今都不知道這個消息的!
留在江北的僞清漢軍旗水師,本來就多有孔有德、耿仲明的部将、故舊。現在我們讓一個原本是耿仲明部将的降将回去反間、散布假消息,還不騙得江北清軍團團轉!
就算失敗了,被識破了,我們最多就是損失一個降将陳紹宗,并不會有更多損失,我大明的嫡系部隊并不會有損失,大不了到時候就終止這個誘敵偷襲的計劃,本官自會上奏陛下,給殉國的陳紹宗封賞哀榮的。
而隻要成功了,最終能幫助朝廷大軍拿回揚州,本官便承諾,會加封陳紹宗直升總兵!獎勵他率部冒着生命危險重回敵營詐敵!”
曹變蛟等諸将終于徹底佩服得五體投地,原來國姓爺早就想好了,要利用這種“江北的敵人還不知道他降了的降将”去反間誤導。
這事兒确實是無本生意,唯一的本錢就是陳紹宗要冒點險,被識破了會被殺,但本來就是降将,命不值錢,
如果不立功,陳紹宗連當個參将的資格都沒有,最多就是個遊擊,幹成了卻能升總兵,拿來試錯當投名狀試金石剛好。
而且,今天這個軍事會議,當然不會讓陳紹宗這種低級别的存在來參加。大家也都會守口如瓶,朱樹人這番話,自然沒人會去告訴陳紹宗的。
曹變蛟等人想明白思路,連忙請戰,朱樹人也不跟他們客氣,立刻就初步分派了一下調遣:
“這事兒要分幾步走,陳紹宗詐騙得手之前,其他後手也用不上。我先大緻分配一下,江北那邊,我已經提前聯絡過黃得功了,所以從西側偷襲夾擊揚州的那一路,不用你們操心。
我再從你們當中選一将,以本部兵馬,從丹徒以東,擇敵軍空虛之處,北渡長江,然後從東向西夾擊揚州,配合黃得功堵截揚州敵人逃跑路線。
就算不能立刻破城,一定要第一時間切斷被誘敵出城後空虛的揚州。如果揚州清軍能被勾引出來一部分,殲滅于江面,你們就趁勢攻城,如果城内敵人力量還強,就先圍住。
到時候,我自會再以步軍主力攻城。揚州城牆此前被清軍攻破時轟塌過數處。清人又不重視防守,倉促肯定沒有完全修複,我軍再以紅夷大炮轟擊,數日定可破城!
拿到揚州守将的人頭後,我自然另有妙用,到時候就可以在跟多铎主力野戰決戰時,拿着揚州守将的人頭和印信等物,加上揚州清軍俘虜,打擊多铎主力的士氣!
讓他們知道,他們連老巢都被我掏了!就算打通長江航道,他們也無家可歸了,隻會全部死在江南!”
曹變蛟聽得熱血沸騰,連忙認領了這項暫時出差十天半個月的任務,表示由他帶領一部偷襲部隊,從東邊渡江後,由東向西合圍揚州城北,跟黃得功配合。
朱樹人也确信曹變蛟是最好的人選,便許諾了,還氣勢磅礴地說,讓曹變蛟麻利一點,拿下揚州後,一定讓他參加對多铎的最後一戰。
明軍很快運轉起來,按朱樹人的計劃周密地執行。
而被指派了任務的陳紹宗,雖然一開始不想冒這個險。但聽說事成之後自己能升官總兵,就算事情不成,他指定的家人也能一直享受總兵俸祿的待遇,朝廷會安排好一切。
陳紹宗也就隻能捏着鼻子執行了,他知道他這種已經反過一次的,絕對不可能再回去投靠鞑子,還不如富貴險中求了。
……
一天之後,在朱樹人的安排下,鎮江城北、金山洲上的金山寺,就燃起了一場大火。
大火是深夜時燒起來的,火勢大到足夠隔着一條長江的對岸揚州瓜州渡都能看見火光。
這火就是放給瓜州渡那些一直想要接應多铎的江北清軍看的!要詐術成功,當然也要下一點物質上的小本錢。
放完火後,陳紹宗才帶着一些心腹,和負責監視他的明軍精銳,坐着幾條小船悄咪咪去了江北,好告訴瓜州渡的清軍:這把火就是王爺爲了攻破金山寺、滅掉鄭成功的手段之一!是王爺的勝利之火!火勢這麽大,說明鄭成功已經灰飛煙滅了!
(本章完)